人到中年的回族作家李进祥,在文学的旷野上已跋涉多年,可喜又可贵的是,我们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很多作家显现出的自我重复和保守疲敝。恰恰相反,在近几年的小说写作中,李进祥表现出毫不懈怠的探索精神及果敢锐气的艺术魄力。长篇小说《拯救者》和《四个穆萨》《讨白》《黄鼠》《三个女人》《二手房》等一系列短篇小说作品的发表,均确凿无疑地彰显出作家试图超越此前他所惯熟的乡土题材和叙事风格的努力。长篇小说与中短篇兼善,繁华都市与偏远乡村的双重书写,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的绵密编织,世俗之思与灵魂之深的探勘追问……这一切,使李进祥的小说呈现出繁复的面貌与开阔的审美意蕴。在文学创作的征程中,这种不封闭、不停滞、在路上的写作姿态本身就值得肯定和褒扬。 李进祥的作品是现实主义与先锋精神遇合的产物。他新近几年创作的小说彰显出规避叙事艺术简单化的诸种努力,达到了哲学寓意的生成与叙事形式的自觉凸显。如在长篇小说《拯救者》中,作家通过一个劫持事件的发生,在大巴车这一密闭的空间内,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描写了劫持者与被劫持者,大巴车内与网络世界中不同国度、不同性别、不同阶层、不同立场的人物的言行举止及其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多元的叙事视角与精妙的叙事结构的契合,使这部作品具有复调小说的魅性,如巴赫金所说的,“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 在研习和借鉴先锋文学艺术新变和自由精神的基础上,李进祥敏慧而巧妙地将“写什么”与“怎么写”进行了艺术的缝合。“有意味的形式”的匠心经营,颠覆了此前读者对李进祥作品的惯性认知。作家以崭新的艺术尝试成功地实现了他在创作《拯救者》之初意欲实现的目标:“写一部与自己以往不一样的作品……这部小说不光是突破了我以往的写作题材,更重要的是,叙述方式、叙述语言也有很大的变化。” 但在求变与追新的同时,李进祥也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他作品中的恒常与坚守。不论是新近的作品,还是早期的写作,贯穿他前后创作的“草蛇灰线”是他对弱小群体的生存追问与灵魂之思。李进祥是一个对时代历史、对人类的内心世界有着强烈探求欲望的作家。他的写作在介入现实、保持对时代的慎思的同时,充满了对广大底层民众的知情与体恤。在“清水河”系列篇章中,无论是痴恋土地、辛勤劳作的传统乡农,还是进城寻梦、忍辱负重的新型农民工,这些人物的生活阅历与生命故事虽然不尽相同,但在寻求理想人生的历程中都受尽了命运的捉弄,都要遭遇苦难的迎头痛击。令人称道的是,李进祥笔下的苦难并非只是底层民众面临的物质艰窘,他更注重揭示现代人类在社会转型时期遭受的精神苦难。譬如在长篇小说《拯救者》中,这些来到桃花源景区中的每个人物都陷溺在精神的愁城中,他们期望获得身体与灵魂的救赎。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未能走出各自的悖论性处境,依然被生活或命运所劫持。 于是,艰难时事造成了人心之殇。李进祥小说中的芸芸众生普遍经受着灵魂的孤独。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而“孤独”是李进祥进入现代人类精神肌理的一把钥匙,也是他对存在的独到解析。在《四个穆萨》《讨白》《黄鼠》等文本中,作家不避艰险地书写了神圣信仰与世俗生活、恐怖杀戮与安顺度日、固守教规与敬畏生命的精神疑难。在历史暴力与天灾人祸中,渺小的人类在彷徨孤苦的境遇中痛苦地挣扎。他们的满腹心事得不到纾解,追索也得不到最终的答案,于是孤独便成为永恒的宿命。尤其在《讨白》这部小说里,无处不在而又无休无止的孤独感笼罩着每一个人。人性与神性的激烈撕扯导致了个人的孤独、家族的孤独以及整个民族的孤独。在此,作家抛开了对神圣信仰和世俗生活惯性的、单向度的认知,贡献出独特的迷思。李进祥作品的迷人之处是他大胆而勇敢地批判与嘲弄了我们时代居之不疑的信念。但因为文字的柔和、讲述的温婉以及静观默察的方式,化解了蕴含在内部的酷烈与痛彻——这也许是作家的刻意而为。他更愿意与理想的读者一起秘密交流或会心一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进祥的小说越来越致力于对人性内部风景的深入发掘与省思,而不再仅仅满足于对边地人生传奇故事的线性讲述。经由一群具有灵魂深度的人物塑造,李进祥的作品描摹出俗世中生命样态的丰富与人生追索的艰难。他的作品不愿忽视人类的肉身局限而直奔彼岸的灵魂家园,而是要在存在的残缺和伦理的失范中勘探人性的丰厚与驳杂。在小说《黄鼠》中,李进祥通过对灾荒之年的叙写,探讨了宗教禁忌与生命存续的巨大疑难。这一疑难尖锐地摆在了苏莱曼阿訇面前。最终,在吃人恶行露出端倪的危险情势下,苏莱曼阿訇选择了对人命的保全。他为村民们宰杀黄鼠,帮助他们度过饥馑。但他自己,却因愧疚与自责而自认其罪,悄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与之相似,《讨白》与《四个穆萨》想要探讨的是战争与和平、文明与野蛮、民族与国家、个体与人类的宏大主题。这样的写作难度可想而知,但这恰是一个作家精神体量与艺术高低的有力明证。李进祥正在用文字拓展着他的精神疆域。他的写作不仅着眼于一个民族的遭际,而且包蕴着多元文化在时代历史中的众声喧哗,从而指出了个体、民族与全人类共同面对的精神疑难。由此,他作品的艺术视野陡然开朗,博大而广袤的精神空间日益显明。 在李进祥的小说世界中,他对民族心史的勘探始终立足在凡俗的苦难人生中。通过一个有信仰民族的生存细节,揭示出生命的残缺与有限。他的小说逐渐摆脱了过度的道德审判,而以超然和仁慈看待宇宙万物。人何以至此?谁能拯救我们?李进祥为人的存在发出了旷野的呼告。作家与他书写的弱小群体一起,在生命的深渊中永不止息地寻觅答案,并开凿了一条通往隐秘心灵的秘密小径,从而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理解人类内心经验的崭新维度。 刊于《文艺报》2018年5月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