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五台,或许因为是东道,尽管山路崎岖,时晴时雨,杨遥始终保持兴致,看到什么,就随口讲个故事。有时候听的人不耐烦,杨遥便停住,羞怯地笑笑,不语。不知是因为小说写作经常被打断,养成了独特的习惯,还是杨遥始终有好的耐心——等听的人回过味来,问起故事的后续,杨遥就又慢条斯理地讲下去,仿佛不曾有过中断。从那时候开始,我差不多就单方面认定,在这个信息和意义过剩的时代,杨遥是罕见的讲故事的人。 本雅明曾谈到过讲故事的人和小说写作者的区别:“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小说家则闭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通过列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诠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囿于生活之繁复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杨遥并非没有生命的困惑,只是或许,他秉有的天赋和他自身的际遇,让他更关心如何把困惑在故事里展开,“保持并凝聚其活力,时过境迁仍能发挥其潜力”。 从五台山来到雁门关,杨遥就讲起了他的雁门关故事。他曾很长一段时间借调在离雁门关几十公里的地方工作,朋友来了,他便租上一辆车,到关里转转。几年下来,他去了数十次雁门关,却没有一次带上很想去一趟的家人。有一回,明明车上还有空位,他却让家人不要跟上,以后有时间再说。看到家人失望的笑容,他说,觉得自己真是过分。后来,杨遥说,他终于带家人去了次雁门关。耐心、细致,看起来憨厚,却又眼观六路,体贴着每个人可能的委屈——这差不多也是杨遥和杨遥作品最显著的特点。 “口口相传的经验是所有讲故事者都从中汲取灵感的源泉。”对人的关心和体贴,对生活中小小善意的发现,对艰难的体认和周旋,本来就是人世口口相传的经验没错吧?杨遥写的,不就是那些置身在世界的艰难里,自己却从不失去耐心的人吗?他们当然有自己的困窘和限制、委屈和无奈,也有失控的时刻、不由自主的瞬间,但最终,他们没有对世界的顽固和不善抱以颟顸和恶意,而是试着用自己深藏内心的善好与这个世界相处,也在其中慢慢生成自己的样子——某种好人的样子。 讲故事的人最容易遭到的误解是,他们不过传承已有智慧,并没有自己的发现。说得明确一点,小说询问意义,是对未知的探究,而讲故事的人给出的是经验,是教诲——“趋向于实用的兴趣是许多天生讲故事者的特点……讲故事者是一个对读者有所指教的人。如果‘有所指教’今天听起来陈腐背时,那是因为经验的可交流性每况愈下,结果是我们对己对人都无可奉告。”也就是说,尽管有传承而来的教诲,而为了经验的可交流性,讲故事者的每一次讲述,都要有对人世的新发现。 这些善好的经验,虽然并不期待,却会不经意间带给人某种明亮的报偿。而这,也正是杨遥写作特别令人振奋的地方。就是这样,走过了思维、认知和情感的转角,人生的实际误区,差不多也就有了过去的可能。就像《流年》中的凌云飞,渐渐认识到了酗酒和偷盗的坏处:“上下班喜欢走在阳光能够照到的明亮地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儿能使他感到温暖和愉快。这时他发觉建筑的阴影和楼群的缝隙里,到处是垃圾和粪便,臭味扑鼻。而他走过的这些地方,烤红薯又香又糯;煎得黄黄的、热热的饼子散发着香味儿;散发传单的大学生围着长长的围巾,眼睛又黑又亮,脸上散发着纯洁的笑容;卖菜的老太太把各种蔬菜洗得干干净净,每样植物身上散发着柔和的亮光……”眼光变了,世界也就变了,而那个耐心的讲故事的人,也即将为自己的耐心得到报偿。 “在讲故事的人的形象中,正直的人遇见他自己。”杨遥应该确信,这或许就是讲故事的人该领受的最好的经验和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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