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与我联系紧密的部队青年诗人,后来成了我的同事,也堪称诗歌同道。四年前,他坐在我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用宣示的语气对我说,他正在写诗,写军旅诗,写与我风格和想法不一样的军旅诗。2015年接任《解放军文艺》主编,让他感到任重道远,有责任以这本全军文学刊物为阵地,团结引领军旅诗“突出重围”,创造新的辉煌。 三年后,汇入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三季”,这个叫姜念光的人献祭般地捧出了让人感到惊异的新军旅诗集《我们的暴雨星辰》。 这是我愿意看到的,并且一下喜欢上了他为军旅诗的复苏展开的那种高邈而深邃的意境。读完他这部灼热出炉的新作,我不禁要承认,他确实写得与我不一样,而且觉得与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都不一样。当然,这种不一样不是简单的否定和抛弃,而是一种另辟蹊径的继承和重构。如果不刻意回避现实,我敢说它与当下正在进行的改革强军有意无意地形成了某种深层的呼应。因为身在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为我们的军队作家和诗人因思想观念和知识结构跟不上滚滚而来的新军事革命浪潮而感到茫然和焦虑。但15岁考入军校,并在观念碰撞最前沿的编辑出版阵地浸淫19年的他,以崭新的书写告诉我们,这个精通爆破专业,也来自乡村,却再不属于中国传统兵员的军人,他的成长历程,他的现代知识结构,他观察事物的态度与方式,与我们正走向强盛的这支军队保持着水到渠成的天然联系。他虽为这个谱系中的个体,但其实是这个谱系中的一段神经末梢,一脉鲜活回荡的思绪。当他进入军旅诗创作,他的现代军事知识储备,他对战争与和平的理解,他自然而然形成的诗歌理念、节奏和语言场域,还有他对现代军旅诗创作的价值判断和取向,深刻决定了他对中国传统军旅诗的完整体察和审慎切割。 军旅诗除了登高望远的高歌,热血奔涌的呐喊,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如果有,这条路在哪里?以什么样式呈现?这是姜念光一直苦苦思考的问题。2017年8月,他在《人民文学》以《暴雨星辰》为题目,发表了九首包括《祖国之夜》《暴雨记》和《数学课》在内的组诗。在为这组堪称他的新军旅诗代表作所写的创作谈《我是个专业工兵》中,他诚实地坦露心迹:“军旅诗已经有过许多概念和实践,并在汉语诗歌中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维度,它所表达的勇敢、坚忍、不吝牺牲的英雄主义,代表着一个民族的精神高程,努力抵消民族性格中孱弱和萎靡的部分。但我并不曲意逢迎‘军旅题材’这一狭窄地段,较少写到具体的军事生活及其相关的事物,很少直接描述军人的生活细节,对此,当代军旅诗人们已经写得足够多、足够好,我以为不妨从另一个角度,主要用写意的手法,以‘类军旅诗’来反映军事生活的阳刚劲健和精神光芒,并希望以此塑造出一种清峻、爽朗、优美的诗歌形象。因此,我更注重词语的内涵力量,注重铿锵和鸣的音乐性,寻找表达时驰行的速度感。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在精练而平直的句子里始终有一位吹小号者,在柔和轻盈的诗章中也有一颗烙着五星的心,而整体上,它未必作为一支枪、一尊炮或一辆坦克,而是当代军旅诗歌队列中的一束行进的光。” 也就是说,姜念光不想借助军旅诗的思想性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他觉得这是一份宝贵遗产,也是一种负担。在凭借精湛技艺打天下的诗歌界,利用思想性去赢取筹码,非他所愿。因此,他决定要像他所敬仰的按字母表从A排到Z的那些大师那样,放弃走捷径的企图,而改写“含能的诗”。换句话说,他多少有些书生气地认为,既然写诗,就要尊重诗歌创作应该精微到语词的规律,走技术流的道路。他说:“‘诗是难的’,这种难来自诗的美,也来自它的革命性。写诗犹如刀刃上舔蜜。”后来,他在那首充满自信和历险精神的《与师说:所以我写含量能的诗》中写道:“三年里学了八大专业四十门功课∕除了操枪和队列,主要是地雷和爆破”“此后多年,我在心里装着炸药∕跃跃欲试的念头,像一个引信”,并苦尽甘来地自我陶醉,“三十多年,足够少年掩面而去∕我越来越谨小慎微,轻轻翻检∕这些硝铵、梯恩梯、黑索今和C4∕它们在科学上统一称为:含能材料∕我慢慢地,咬文嚼字,它们居然∕逐渐获得了凤凰和麒麟的属性∕我居然用它们写出了含量能的诗”。 通过这首诗,姜念光确凿地告诉我们,他要走纯文本也即技术流的路子,写那种“含能的诗”。首先,他拥有比其他人更扎实的部队生活。他作为学业熟练掌握的爆破原理和技术,既能保证他在写作中始终保持饱满的生活质感和气息,“一生怀抱利器”(《祖国之夜》),又能从军事变革的内部倾听我们这支军队前进的脚步声,“让诗歌押上时代的韵脚”(《首都诗行》)。再就是,他读了并且继续在读大量的书,对别人觉得浩如烟海的唐诗宋词研习到了“身心合一”的程度。甚至,他发现自己对诗歌写作的语言炼金术是那么的着迷,那么的情有独钟,就像爱的降临,自然、愉悦,携带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知道,这是自己长期刻苦训练的结果,也不排除拥有这方面的某些天赋。既然这样一条路适合自己走,也有能力走下去,而且它与传统军旅诗相比不仅给自己带来了创造的快乐,结果又殊途同归,那么,他何乐而不为? 所谓“含能的诗”,是他受所学专业的启示,对诗歌写作的一种自定义,原理类似爆破作业中把硝铵、梯恩梯等各种含量能材料综合在一起,让它们产生化学反应,可控地爆发更大的能量。而“能”的形象表述便是嵌在这本诗集名字中的“暴雨星辰”。在自然界,暴雨星辰这两种盛大的现象本互不相干,但他运用诗歌技艺把它们叠加在一起,就成了诗歌写作中的两个重要喻体和意象,泛指绵密、浩瀚、辽阔、博大精深的事物。它可以是一支军队、一场战争、一种趋势,也可以是历史、未来、一个轰轰烈烈到来的时代。与传统军旅诗相比,犹如步枪与冲锋枪,前者讲究精准射击,讲究穿透力,后者注重覆盖面,注意纵深打击;背景也更为广阔,繁复,厚重,深邃。他阐释说:“好的诗歌用字词、节奏、语调和气息,将人性和语言昏暗模糊的那部分营造出富有魅力的织体,恰切地反映出生存现实和人类生活本身的性质,无限,繁复,多重,阴晦不明。” 例如在《首都诗行》中,他书写作为军人的“他”与国家和民族构成的生死契阔,背景是如此博大,如此苍茫。在诗中,他以这个军人在首都,“从周一到周六,他的作品无法写成。宛如一只大鸟盘旋,迟迟不肯落下”这样极具写意色彩的层面进入,一下让读者对这位军人“总共有八千里空想,三十岁功名”,有一个可以展开想象翅膀任意翱翔的空间。当我们看见这个从远处走来的军人,他不仅伟岸高大,同时又是那样的勇猛和灵醒,“像一位终于现身的英雄,他叫喊着∕来回走动,迫使喷泉涌出地面”,马上就会产生天塌下有人顶着的联想。诗中出现的这个军人在层层推进,我们必须在全神贯注的阅读中,他灿烂但模糊的面孔才能渐渐被幻化为无数个军人和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言说到此,我不由对姜念光军旅诗中聚集的能量和由语词构成的强度表示由衷的赞叹。而中国现代军旅诗走到今天,就像我们这支军队走到今天,穿越语词的暴雨星辰,既被姜念光证明是可行的,也被他证明是一条铺满锦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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