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谷:我们都曾是母亲的坏孩子——读张者《远水》,兼谈青春书写和中年视角
新疆和平解放后,留驻那里的解放军部队为解决切实的生存问题,决定以屯垦戍边的方式保卫和建设祖国边疆,这些队伍随着发展需求不断壮大,收容了大量自留求食人员、劳改犯人,以及起义或投降的国民党部队。这个成分复杂的群体,正是现在全称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最初构成。初来乍到,自然环境的严酷和人文环境的隔阂,是每个人都面对的生死考验。这一代外来者在新疆找到了自己生活的主场,成为第一批西部开发者,而对于新疆而言,兵团的历史意义非凡,正是这群人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为这片荒漠戈壁奉献了青春芳华。 张者长篇小说《老风口》就描述了这样一代人的激情和悔恨、奉献与悲凉。在中篇小说《远水》中,他让兵团二代们成为了主角。从河南奔新疆自流求食者黄世云,与四川来的李幺妹成家,他们60年代初期相继生下四个儿子,父亲豪气干云,给这四个儿子命名为“建设中国新疆”。老大黄建疆,因为婴儿时期成日凝视地窝子里唯一的天窗而变成斜视眼,被辱称“黄老斜”。他一辈子都向往远方,但自身的顽劣和意外的遭际冰封了他追求远水的梦想,最后在兵团度过大半生。 奇异的是,曾把全家全连闹得鸡飞狗跳的黄建疆,本是祖国母亲的坏小子,却在长大后变成大漠胡杨忠诚卫士,实际生存和本土认同最终置换了远山远水的渴求。在阅读黄建疆的命运之时,我们还需要多问一句:兵团人为戈壁荒漠“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究竟是悲凉的回顾,还是不悔的豪情;“子”一代的反叛若必然是一条无法回旋的单行道,那么渐入迂阔之境的中年视角,是何时穿插进来的。 一 黄建疆第一次高调公开对未来的设计是在高考前的全校大会上,他直陈年青一代应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别人做主贡献出来,他拒绝埋没在大漠戈壁,企图通过高考升学到达他心中的远水嘉陵江畔,这直接冒犯了校长李生曼——一碗泉(所在地地名)的第一代开拓者,或者说,黄建疆的个人理想已经超越了父一代构建并遵循的秩序感和世界观。也是这一次冲突,间接导致黄建疆高考失利,并引发多米诺效应,让他的人生境遇愈加艰险。 从出场开始,黄建疆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反抗英雄,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甘于父母给定的一切。黄建疆们那些闪着光的青春日子,是通过小三岁的二弟黄建新那崇拜羡慕的眼光观看和回顾的,因此小说虽然以“后悔”和“怨恨”开头,却具有一种青春书写的明朗气质。无论是偷袭校长、赌摸野驴金花,还是打群架、偷西瓜,都在证明青春是一个脱离外部历史的热血神话,他们的友情和爱情风生水起,充斥着不无优越的自我确证。对于规则的一次次冲击开拓着他们青春的疆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份自行其是和无法无天。激烈对抗上一代他者的情绪,以及斜眼兄弟固若金汤的抱团取暖,让这些兵二代们没空孤独,也来不及反思。因此,“远水”就是黄建疆们所能提出的、走得最远的审父策略,以“儿子”的视角拷问父亲和父亲代表的漫长历史时代。指认他乡作故乡,就是用空间迁移的方式去否定父辈的历史和他们挥洒在戈壁滩上的青春岁月,这里的荒凉和艰苦都是压抑美好生活需求的蛮横无理。梭罗说,“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上海人王根福向黄建疆坦承自己想回上海,让黄建疆对他的实诚心生好感、引为知己。他是被戈壁和内地巨大的自然环境的差异早早就刺激得懂得了自我追求的一个人。在他的远水愿景里,集体是无效的,青年人想要偏离被父辈划定了起跑线和终点线的轨道,本身就具有最大的正当性。 虽然在言行上,黄建疆可谓劣迹斑斑,但是他聪颖、重义气,加上天性里的幽默,以及斜眼的滑稽,混合在一起,仿佛洒满了戈壁上的烈阳和粗粝的沙砾,毫无阴骘和颓丧气味,这样的青春动能,虽与成人世界的规则格格不入,但朋友们的支援,和新疆广阔天地(连长马尕娃甚至大胆启用了一批劳改犯教孩子们英语、化学、语文等课程),都让他有一定的空间,去正常表达自己试图获得自由的愿望。 黄建疆生物学上的父亲黄世云代表着一种静默的农业文化,他担负了儿子18岁之前的生活,他们父子间的埋怨,此起彼伏皆成因于具体的生活琐细。马尕娃和几个老兵是一碗泉所有人的大家长。连长马尕娃是拓荒者,他在这片土地上招兵买马开荒种地,颇具军事家和企业家的才能,将连队建设开展得如火如荼。也是他,给黄建疆留下了最珍贵的财富,一碗泉(泉水)的使用权。李生曼组织兵二代们的教育工作,余明德作为团保卫科科长则负责规范驻地的安稳秩序,后来黄建疆就是在余明德的调教下改“邪”归“正”的。他们几人都是当初奔赴于阗的大部队无奈下弃置的伤兵,多年后他们依旧操持着革命语言和战斗思维,无形中就把“父亲”这一角色的血缘内涵外延成了律令,他们的工作部署代表着高于任何个人的整体利益。换句话说,一碗泉的所有家庭,都有序地漂浮在国家时空里,各就各位、各尽其责。 这些父亲们,其实没有什么堂皇的名字。马尕娃就是姓马的小娃娃,他那无厘头的前缀口号“妈哩个x,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揭示了某些话语的不合时宜和他胸无点墨的事实。校长叫李生曼,但因为酷爱李清照而被学生谑称“声声慢”。余明德因为一生惦记着水,将儿子取名为余的水。这些名实之间的错位为小说增添了喜剧色彩。加上,小说整体以弟弟黄建新视角讲述,本身就包含着幼时对哥哥的羡慕嫉妒,长大后对哥哥的细微轻视,因此有意淡化了主人公黄建疆内在的痛苦。青春记忆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巨大裂缝,都被这个考上了西南师范大学的弟弟,用自带滤镜的回忆完美粘合了——他同时在讲述青春和青春经验这两件方枘圆凿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小说的下半部分,回到了黄建疆的现实生活中,他染色奶牛、大闹驾校,突然变成一个蛮缠的喜剧角色,从叙事节奏上看,几乎是两部小说,失去了合情合理的内在逻辑。 无论黄建疆的执拗青春多么热烈,究根结底,上半部《远水》,就是青年黄建疆的失败者之书。如果是黄建疆的日记,写法必然大相径庭,那是另一番青春书写的风貌。 二 黄建疆出狱之后,他所面对的是新的世界和新的自我,这个“我”,在社会责任层面,要逐渐完成向壮年和中年的转变。此时,老连长马尕娃走向衰老最终离世,弟弟的同学、余明德的儿子余的水接替了连长职位。依靠着余的水一次次安排的工作,加上一碗泉水源的开发利用,以及旧相识们维系的熟人社区与网络空间,黄建疆顺滑地融入了他的“后叛逆”时代,与现代生活彻底接轨,时代的发展,至少在形态上让团场职工们的生活与内地并无大的差异。于是黄建疆青年时候的所有热血,都被改写成了快乐的回忆,身边唯一记录他青春的荣耀和失败的红柳棍也有了新的时代任务:维护家乡的生活秩序和稳定局面。 一代代人的青春,也许都是这么过的。在上一辈人的阻击里,要么成为格式塔秩序的逃亡者,要么在严厉的现实中找到一个自己尚可接受的妥协姿势。代际的互动本身就包含了人性与家国的准宏大叙事。自称进步的理念总是通过启蒙话语来征用青年力量,比如《活动变人形》和《叔叔的故事》里对父亲毫不留情的清算,《十八岁出门远行》里父亲与变形世界的合谋成为了阴暗的小注脚。但是大多数人的主动“断裂”并不能真的找到那个更高的正义和更新的秩序——现实告诉我们生活必须要兼容某种杂质。成年人,不仅仅是要面对,还要承受、消化。 等兵团有了第三代、第四代,黄建疆也成为了父辈,尤其是最后他接任了连长职位。他的女儿黄放水跑到了比嘉陵江更远的北京,但他在背后给予的各种支持并没有阻挡女儿进一步的温柔解构。放水请求二叔帮自己更名为雪水,抹掉了父亲在她身上投射的唯一一段历史阴影,“放水”二字是为了纪念他这一生唯一的爱人。这也意味着,父辈的生活并非着眼于前方的那些目标,而是会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人生的价值隐藏在回首凝视中,他们平静地接受过去,甚至也珍视过去给予自己的伤疤。下一代人想要颠覆上一代人一厢情愿的荫蔽也好唯我独尊的遮蔽也罢,其实都是一种向着未来的和向着过去的历史观念的短兵相接。 随着雪水越走越远,她和父母故乡的联系越来越少,这两代人的关系其实更多的是单向度的,多数时候,平行时空的两代人终于不需要再相互撕扯、互相确证。按照时间推算,雪水应该是“85后”或“90后”的独生女,她的奋斗历程和青春期的心事,几乎是唯一的经验,没有集体的兄弟姐妹作为旁证,只有她自己知道。雪水的青春没有搭上什么历史的列车,不需要对国家的建设负直接责任。父母对她的希望,就是过得好,而这个“好”,多半都是物质生活宽裕、知性头脑充盈,也许,未来她会住进一些叫做香榭丽舍、普罗旺斯之类的小区,这和她祖父母们居住的团场小区“南泥湾”、“井冈山”有本质的区别。“南泥湾”、“井冈山”提示着他们与359旅的历史渊源,也提示着他们自身的血缘来历,但雪水们到达远水之地时,那些一片繁荣的拥挤城市就例行公事地涂抹了他们携带的天然差异。 兵团第三代生命登场的小说下半部,其实侧面书写了黄建疆和叙述者“我”——从新疆走出去并且在内地安家扎根的叙述者,这两个人的中年心境。这份心境,终于脱离了父子关系叙事的动荡,呈现出“抑制、减速、开阔的”(肖开愚语)一面,它是针对自我人生的写作。因为小说的下半部分展现了新疆近些年的特殊局势,以及浓郁的地方性风俗,于是《远水》很有些地域书写的意思,其实这些笔墨刻意掩盖了人物的浓重和历史真正的散淡——那个用大炮将乌云不管不顾打进大漠深处的人不是当年的黄建疆,仅仅是小说需要的一场表演而已。中年写作本质是怀旧的,欧阳江河说,“正如我们所爱的是已经爱过的,直到他们最终变成我们从未爱过的,从未写下的”,这就是为什么小说的下半部虽然写的是当代生活的现场,却会有叙述人缺席的感觉,这种外在于心的生活,既不像弟弟所见,也不像黄建疆所过。对于一些时过境迁的故事,彷佛依旧在寻找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来加以填充。 “中年写作”否定青春的狂热,但并不粗暴,它不是依靠突然的转身获得的一种视角。在小说《远水》中,黄建疆的感情线索是从对父的(不)服膺,转向了对母亲的认同和热爱,这是升格了的借喻。母亲李幺妹已住不惯嘉陵江边,总是吵嚷着回新疆,并且坚持死在新疆埋在新疆,这和青少年时期指认他乡作故乡的黄建疆一样。而黄建疆对于一碗泉发自肺腑的抒情,浑然不觉地借用了文人式的比喻,“大漠的乳汁”,他和母亲一起在情感上给予了新疆最高的礼赞。《北方的河》中“我”给自己找到黄河当父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我”为父亲(黄河)所成就。而黄建疆所做的事情,是以自己的忠诚和勇猛来保卫这位母亲。 新疆的风物历史书写不是展览和挖掘,它涉及的是每一个与新疆相关的生命的成长价值和最后凝结而成的情感判断。因此,《远水》的那种叙述主体刻意缺位的视角保持着一段值得被理解的观察距离,这个距离来自于对洁净感的追求,叙述人不愿接受自己与之共生的历史可能会在溃散的话语中泥沙俱下。因此,这份珍视决定了新疆书写是无法被匆忙草就的,它需要兼容青春浓烈和中年宽容两重审美和思考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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