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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 雀

http://www.newdu.com 2018-03-27 文艺报 鬼 鱼 参加讨论

    洋槐和油桐一起摇摆。
    风从南边来,吹乱了阵脚。初始,尘埃低伏在空气里打旋,纸屑也只是紧贴着街面滑行。待沿着十字刚过了路口,它们就缠绕成了一条翻滚的青龙,忽躲忽闪,渐急渐缓,一路张扬,依次吞噬着麦草、菜叶、柴末和树皮,终于在拐弯后,威风凛凛地横亘在中央广场。
    首先注意到这股风的是那群鸽子,二条、黑兆、红愣、白壳、雨点、斑印、断腰、漏底,应有尽有,它们从游客脚下遽然聚集起来发出一阵浓重的咕咕声后,就振翅踩着云朵,蹿到了体育馆上空。游客仰天望去,只见鸽子环绕着西角檐头,一圈接着一圈地盘桓,只留给这座城市一片翙翙之音和移动阴翳。
    于是,风趁机嘶吼着,伺机而动,扑面而来,掀起了女郎的裙子,揉乱了小孩的头发,涂脏了男人的墨镜。麦草、菜叶、柴末和树皮噼里啪啦砸向游客。这让他们猝不及防。所有的人都吱哇乱喊着抱头掩面,像一群瞽人,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互相乱撞。踩了脚,碰了肩,踢了腿,骂了娘,洋相百出,好不狼狈。
    “妖风,真是妖风!”待风戏弄够了,转向刮开后,游客才纷纷如此谩骂起来。之后,他们开始整理衣服,补妆、致歉、搭讪,百般聊赖地捏着黄米和黑豆,期待那群鸽子的再次降临。
    而就是在此刻,这世界上毫不起眼的一刻,那个老头又从院子里摸出来,钻进了巷口。似乎还是和昨天一样,他依旧穿着那件印有“心连心”字样的红色文化衫,下摆则整齐划一地塞在一条蓝白相间的运动裤里。裤子是新换的,昨天,套在他腿上的是一条湖蓝色牛仔裤,裤脚分了叉,做成喇叭状,奓开,像鱼的嘴巴,走起路来,一张一翕。鞋子没变,但明显擦过了,阳光照射下,破旧的耐克Logo暗自闪亮。
    但头发好像更油腻了,比昨天,比前天,比大前天。总之,这些天来,他肯定没洗过头。黧黑的脸庞像一副面具,让他一看上去就充满着一团死气,而那双嘀哩咕噜乱转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木讷。他的身体并不笔直,背有些驼,双腿蜷曲,走路一颠一颠的。一个白色蛇皮袋子拎在右手,口上束着麻绳,还是那么一成不变。一条湿漉漉的印迹从蛇皮袋子底部冒了出来,擦着地面,拖出了长长的湿痕。像尾巴。于是,尘土变成了泥巴,粘在袋子上,在被拖行的过程中,又陆续剥落了下来。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弓着身子放下蛇皮袋子,不出意外地,他再次一屁股瘫坐了上去。昨天就是如此。汗水在脚下洒了一地,他伸出左手去擦脸,擦额头,擦脖子。但汗水还是很快就浸湿了胳膊,它们沿着小臂,蜿蜒爬行,像几条蚯蚓,游动了一阵后,终于,被卡在了肘窝。肘窝上是一颗朱砂痣,黄豆大小,汗水爬过去,毫不客气地吞噬了它。他看了看,耷下胳膊,用膝盖去蹭那些汗水。于是,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断裂伤疤就明显地裸露了出来。乜了一眼伤疤,他发着呆,眼睛里是死灰一般的木然。
    一刻钟后,他站起来去拎蛇皮袋子。猛用力,只听刺溜一声,束口的麻绳彻底脱落了。两棵大白菜毫不客气地从袋口里跑了出来,骨碌骨碌像两只皮球,滚动着,逃出了巷子口。巷子口是一条盲道,两侧停满了共享单车,黄的,绿的,橘的,花剌剌一片。大白菜绕过单车,身手敏捷,欢快地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继续逃窜。如此跑了一阵,终究还是被两个红色的停车桩顺利拦截。惯性的余力使得停车桩晃了两晃,才稳当下来。大白菜则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最外面的一层帮子早被撞得七零八碎,面目全非。柴末、蚂蚁、尘埃一起裹挟着它,黑咕隆咚,不动了。
    他追过去,蹲在大白菜旁边,蹲进一片白果树荫,将脏了的帮子一瓣一瓣剥去,顺手扔进眼前的白果树坑里。一群苍蝇立刻围了上去,他瞅了一眼,啐了口痰,继续剥另外一棵。安静得像个树墩。街面上,车来车往,多数是私家车,颜色比共享单车绚烂很多,不仅有黄的、绿的、橘的,还有白的、蓝的、灰的,但绝大部分是黑的。他盯着那些黑色的车辆,眼睛又开始嘀哩咕噜乱转。
    树荫在不停移动,不多一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全部暴露给了太阳。阳光炙烤着他的衣衫,发出浓郁的馊味。有几只苍蝇陆续从白果树坑里的烂白菜帮子上飞到了他的肩膀上爬来爬去,无拘无束。他注意到了,转头注视着它们。几秒后,他鼓起腮,猛地朝苍蝇吹气,苍蝇一惊,霎时逃散了。有一两只反应迟钝的,直接跌落在地上,他冷笑一声,抱起两棵水嫩水嫩的大白菜,回到了巷子口。他拽起蛇皮袋子,把大白菜装回去,束好麻绳,又拖着前行了。镶嵌在街面里的碎石子裸露出光滑的表面,摩擦着蛇皮袋子,使其发出滋滋拉拉的声音。
    他来到了街口。是斑马线,红灯正亮着。各种各样的车首尾相接,整个路面臃肿成八条长龙。斑马线上并没有行人,空荡荡的,一只青蛙跳了上去,跳三下,缓一下,缓的时长与跳的时长相当。快跳到马路中央的时候,黄灯亮了,接着,绿灯也亮了,汽车呼啸着冲了过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青蛙。
    此时,他拖着蛇皮袋子已经在非机动车道上逆行过了三个路口。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街面上的车辆,他瞅着它们,似乎在仔细甄别着什么。又走出100多米后,他不再往前去了。其实,他已拖不动那袋大白菜。他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多半截香烟叼在嘴里,又从同一个地方摸出一个打火机。粉红色的打火机窜出橘黄色的火焰,他把嘴伸过去。刚吸了一口,烟就从唇间和鼻孔里冒了出来。烟雾浮在他的头顶,撕扯出张牙舞爪的形状,但很快,就被车辆疾驰带动的气流冲淡了。吞吐了几次后,他掐灭了烟头,放在嘴边细心吹了吹,又将它装进了裤兜里。
    ——我藏匿在悬铃木上,一动不动。硕大肥美的叶子密不透风,像置身在一座宫殿里,除了树叶扑簌,就是蝉鸣。那些没有被冲淡的烟雾中,仍有些许变成细丝状袅袅上升。它们在风的作用下,慢慢飘进了我的眼睛。眼前仿佛罩上了一层黑纱,世界渐渐呈现出了絮状的轻盈感。烟雾让我嗓子难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发出清厉的声响。他抬起头,扬起手,准备惊走我,但我没动。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老了,是不可能爬上这棵悬铃木的,连走路都费劲。我盯着他,发出邪恶的目光。四目相对间,他突然战栗了一下。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他终于认出我来了,于是,他不再徒劳,而是朝我冷笑一声,然后径直走向了那片迎面而来的车群。
    车群洪水般朝他涌来,但在靠近时,却都无一例外地避让着,就像在躲开晦气一样。他不慌不忙,将那袋大白菜拉过来靠在腿上,目光伸进车群里,寻找着,抉择着,衡量着,仿佛在做着人生的重要决定。
    风扬起了他的头发,没跳动几下,就又落了下去。风吹马尾千条线,雨打羊毛一片毡,他的头发,是后者。油腻腻的头发遮盖在额头,但遮盖不住那块啤酒盖大小的伤疤。那是他的烙印,和左手失去的拇指和食指一样,它们一起属于这座城市。只有在雨雪天,他才会正视它们的存在,因为那会让他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疼痛。而在其余时刻,那些伤疤与他一样,就只是静静隐藏在岁月的年轮里,默不作声。
    风停息下,似乎一丝也没有了。空气瞬间闷热起来,蝉鸣得愈加响亮。他昂头仰望太阳,一个刺眼的白球悬在楼顶中央,直照得他神情恍惚。他骂了声娘,伸手擦汗,龇着牙,从嘴巴里吐出黏乎乎的唾液。唾液“呲啦”一声,在黑黢黢的井盖上发出了救命般的尖叫。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推着热浪迎面而来,仿佛一匹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八面威风,凛冽极了。他一点也不感到畏惧,甚至心怀期待。黑色奥迪不急不缓地开了过来,他瞅着它,一动不动。终于,在离车还有一两米远时,他做出了决定,推倒蛇皮袋子,与它一起躺了下去。
    这样一来,整个世界立刻就发生了旋转。与大地平行后,大厦、树木、行人,都开始与他产生垂直关系。在折叠的视角里,他由衷感到一种自在。多少年来,他早就厌烦了与这个世界保持平行关系,那似乎是种没由头的妥协。这么多年,混迹于这座城市,像个游魂一样,活得多么胆战心惊啊。此刻,他迫切要和这个世界来一场痛快的谈判。
    他把手耷在蛇皮袋子上,闭着眼睛,任凭司机肆意鸣笛。但他一点也不去理会,他在等待,等待如同昨日的盛况重逢——昨天此时,就是在此,经过一番诱骗性质的衍生谈判,他拿到了司机摔在脸上的200块钱,尽管一起摔下来的还有一团嚼过的雪白口香糖和一声暴跳如雷的“滚”。
    笛声响了几下,像风一样也息了。之后是打开车门的声响,一阵窸窸窣窣后,终于,他从微睁的眼睛里瞥见了一男一女,男的戴着黑边眼镜,女的戴着金边眼镜,一脸淡然,冷如冰雪。不似昨日那个司机的暴躁,他们并没有上前来踢他和蛇皮袋子,也没有骂骂咧咧,指指戳戳。他们甚至连搭理都没有搭理他一下。他们的平静让他感到由内而外的担忧。他确乎开始心虚了。每每此时,这将意味着一无所获。
    警察是5分钟后赶来的。像是拎起一棵大白菜,他被轻松地拎了起来。他本想“哎哎”浮夸地叫唤两声,以表示出一个老者对这浑蛋世界的的强烈抗议,但那张熟悉的面孔,立刻让他缄了口。叫唤堵在喉咙里发酵,像往常一样,他在忙不迭赔上一脸谄笑后,理直气壮的“哎哎”再发声时,就已经变成了低眉顺耳的“嘿嘿”。
    “又撞你了?”警察问。
    “没有。”他嘿嘿。
    “又撞你白菜了?”警察再问。
    “也没有。”他又嘿嘿。
    “那就是想吃所里的饭了?”
    “不想不想。”他哈着腰,点着头,红着脸,连拉带拖,拽着那袋白菜吃力地离开了马路。
    车流又恢复了井然秩序,蛇皮袋子留下的湿痕和沥青被轧出的车辙,形成了一个个标准的直角。警察站在其中一个直角中央,像一根矗立的柱子,监视着他,直到目送他拐进一片开满紫牵牛的低矮墙角。
    到达墙角处已是精疲力尽。他背过身藏好,偷偷向远处瞄了几眼还站在马路上的警察,便又回过头来,从裤兜里摸出吸剩的那半截烟头,点着塞进嘴巴里。烟雾又浮现在头顶,像流动的山岚,朝八面淌去,轻盈,飘柔。但吸了两口,他就咳嗽了起来,巨大的声音颤动让烟雾不断撕扯,变幻莫测,像尖刀,像兽齿,像枯木,像破网。
    他感到了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由来已久,于是,他努力控制着喉咙的伸缩,张开嘴巴,用力,一口痰就吐在墙皮上。痰顺着墙皮往下落,不,那近乎是一口血了。颜色猩红,触目惊心。他瞅了一眼,喘了口气,抬起腿,伸出脚,用鞋底扣住血痰往下擦。“呲”的一声,鞋底滑落,墙上留下了一道略斜的粉红色痕迹,像一把长刀。五只硕大的苍蝇迎了上去,爬一爬,停一停,欢快极了。他瞅了一眼,不动声色地举起只剩过滤嘴的烟头向它们砸去。火星四溅,苍蝇一哄而散,他又冷笑一声,低头踩住了还在冒烟的烟头,左右反复捻动着它们,直至脚下的尘土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凹进去的扇面。他抬起脚,烟头已经找不到了,那里是一团破败的褐色纤维体。
    他又偷瞄了一眼马路中央,警察还在。于是,他叹了口气,解开靠在墙上的蛇皮袋子,又用力将口束紧,然后拖着它,躲进墙根的阴凉里,朝着另一条街的方向,渐渐走远了。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对面街头的那家肯德基门口。他被一群人围在中央,憋红了脸,挥舞着拳头骂爹骂娘。两个身着蓝色制服的小伙子把他钳起来,摁住他的头,不让动弹,一个绿色连衣裙打扮的姑娘则抱着双肩在他身边,颐指气使。尽管他一直高声辩解自己并不是流氓,但终究还是挨了巴掌。被击中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而是蹲下去,抱住头,大声哭泣。他的失败和无力,我看见了。甚至,我还清晰地看见了他被误解,是的,他不是流氓,并没有对那个姑娘行非礼之举,确乎是被冤枉了。但我,并不打算有所表示。我躲得远远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对,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
    人群散去了。对于老流氓,人们的惩罚界限似乎也只能是到落泪为止。他站起来,拍拍手,冷眼打量着四周,似乎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终于,他看见了横躺在台阶下方的蛇皮袋子。他走了过去,使劲拎起来,将它靠在了前方的柱子上。柱子后面是一扇玻璃门,进去的人多,出来的人少。刚才,就是在这里,他看见那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捧着一份硕大的汉堡,他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正是他所需要的,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她。他紧紧捏着口袋里的钱,其实只是想问她那个汉堡的价格,但……似乎这座城市里的人总是过分野蛮。
    他推开玻璃门,进入了里面。街面上人来人往,消费着这座城市的五光十色和繁华如梦。十几分钟后,他又出来了。随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份汉堡。他似乎有些兴奋,把汉堡举过头顶转着圈看了一遍后,又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像狗那样。他的异样吸引了路人,大家都盯着他看,远远地,绕着走,但他并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汉堡,走过去又拎起了蛇皮袋子。袋子依旧死沉,坠得他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倾斜了过去。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袋子已经轻了。其实,在他进入后,有人曾打开袋子取走了一棵大白菜。那是在这座城市庞大行乞群体中籍籍无名的一个。与那些只要钱的职业乞丐不同,他给什么拿什么,就住在河边的那个桥底洞穴。今天,他并没有什么收获,路过这里时,他坚决认为那个蛇皮袋子是被扔掉的垃圾。不然呢,臭烘烘的。他不是没想过将它们都拿走,但在默默瞅了瞅几十年都没有长健全的那双残腿后,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只背一棵,慢慢爬行着离开。
    老头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此时,这座城市正在呈现出它最焦灼的状态。树木与花草,如地面那样干瘪、疲惫。空气已然不再自然流动,只是靠人或者车辆的行走而助推,划一根火柴,仿佛整个世界都能燃烧起来。老头的蛇皮袋子摩擦在街道也不再发出滋滋拉拉的声音,听上去,它喑哑了许多,倒像是呜呜咽咽。像挽歌。到达开满紫色牵牛花的那片矮墙处,他并没有立刻拐过去,探出头,发现那个警察不在了,他才走向马路。现在,他不需要再逆行了。不过有时候,他还是会将目光伸进车群中,嘀哩咕噜去寻找来往穿梭的黑色奥迪车。好像,这似乎已成习惯,改不了了。
    走过三个路口,老头终于又回到了出发时的那处斑马线。此时,他已大汗淋漓,拎着蛇皮袋子的手,痉挛到再也捏不紧那只汉堡。他停下来,默默地举起缺了拇指和食指的那只手,眼睛里流淌出一股难以索解的光泽。之后,红灯又亮了起来。车辆冲到斑马线前,集体停下了,像是被一座大坝成功拦截的洪水。斑马线上巧合般地依旧空无一人,白色条纹状的中央,是一团黑褐色的血肉模糊体,上面早已被苍蝇覆盖。是那只青蛙的尸体。它,终究没能活着跳过去。
    他眨巴眨巴眼睛,拐了个弯,进了巷子口。巷道很窄,阴暗潮湿,墙砖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不属于这座热到快要枯萎的城市。路面也磕磕绊绊,半镶嵌入地面的青石板,仿佛是从黑暗中长出的触手,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迈开每一步,提着性命,如履薄冰。
    摸索了一段,他终于在一面单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住了。铁门半悬在墙框里,没有门边,也没有门槛,一只黑猫从门下窜过脚面逃走了。推开门,院子就一览无余地显示在了眼前。左面的屋子边,堆满了各种积压已久的蔬菜,全部装在红色网袋里,一层一层,码成了山,土豆、大白菜、红椒、水萝卜。最底下的洋葱已经腐烂,黄浊色液体顺着斜坡,滴答滴答,正流向院子中央凹处的井台。右面的屋口,也是堆积如山,烂电视、旧衣服、破皮鞋、书本、饮料瓶,已快把通往后院的路堵了。一个正在归置纸箱子的中年短发女人见了他,顺手拎起一件迷彩上衣喊道,“这件八成新,也拿去吧。”他摆摆手,并不说话,把蛇皮袋子扔到那堆发臭的蔬菜旁,一颠一颠,闷头往后院去了。
    左面的屋子有人出来,摇着扇子,抱了一个巨大的罐头瓶子,呷了口茶问短发女人:“回来了?”
    “又是闷葫芦。给衣服也不要。”短发女人举起那件迷彩上衣忿忿道,末了又翻白眼补充,“自己拿,倒是一件也不落。”
    摇扇子的人叹了口气,又呷了口茶,看看身边堆积如山的烂菜,嫌弃地抬腿狠狠踢了一脚,才啐出一片茶叶缓缓接话,“唉,世道啊……”他并没有参与前院的对话。很长时间以来,他似乎习惯了在院子里假装聋哑。
    他安静地来到门口,推开,关上,舀水,洗手,取出三根香点燃,拜了拜,又一根一根将它们笔直插进了桌子上的香炉。香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散,他闻了闻,拿过汉堡,一片一片,认真剥去包装,整齐摆放在香炉前。香的烟雾像根丝线,笔直往上冒。之后,他愣了愣,慢慢抬起头,顺着烟的方向,将目光静静地锁定在了悬挂于墙壁上的那张黑白照片。
    ——我蹲在窗棂上,目睹了他全部的悲伤。这和我有关,而我的悲伤也和他有关。一个半月前,我和妻子站在巷子口的白果树上唱歌,而他,正准备带着照片上的孩子去买汉堡,那是他早就允诺过的。但那孩子调皮,看见我们,非要让他捉下来玩。棍子袭来时,我飞走了,但妻子被击落到了街上。那孩子奋起直追,这时,一辆黑色奥迪车呼啸而来。“砰!”整个世界都变得鸦雀无声。之后,就在老头和我的大声疾呼中,那辆车又呼啸起来,飞溅着血花,向着海角天涯的方向,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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