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舫:一个诗人的天演论——“食书蛮”诗品:赵丽宏诗集《疼痛》
序引 得赵丽宏一集新诗《疼痛》。(1)时值岁晚,午后浓云压城,捂雪天,忆白乐天邀饮诗“向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电询二友“能品一诗无?”曰“须得小酒,过口数碟。”诺。二三子公车地铁,于曼哈顿中城一黎巴嫩小馆坐地。酒客寥落,得选一近壁炉半环座,可闻炉火哔剥声。就坐细听,无声,再一看,伪也,电子火焰。原曼哈顿壁炉,为情为趣,一旦作伪,何情趣之有?但手机一闪摄入,焱焱然焰也,情趣依然。允为一佳譬。 二子钟情文史,谋生泰西,一玩钱,一玩针灸(亲友绝不施针!),业余则玩文。三人作如是聚已近廿载,自讽“食书蛮”,读书生吞活剥曰“食”,“蛮”有两解,一解泰西“蛮”地,二解异乡异客,于当地人亦“蛮”也。 是沪人谓“两头不入港”,学者谓“履危地于文明边际。” 品诗中有几个洋字,或恐中文译名“言不尽意”耳! 黎巴嫩回教国,忌饮,但有食肆许顾客自带。曼农有瓶好董酒,已许诺若干次。 一、“诗的神意手指” 戴舫:你哪里买到《疼痛》的?曼哈顿? 曼农:“中国风”买的。不过英译本是网购的。 饮溪:这英译倒出得快。谁译的?质量如何? 曼农:好了,下次再演讲你“诗不可译”理论吧。是一个学者,加拿大人,看诗很专业,中文也好。译诗论“诗意”,这个翻译是“意”重于“诗”——应该这样,因为赵诗翻译专辑还不多。 戴舫:我倒觉得赵诗的“意”,翻译得蛮充分。别的集子的话,中国语境很难通过翻译传达。看这首《灵魂出窍》:“灵魂飞出肉身在空中游荡/却依然未获自由/游荡中的灵魂/想念着曾经寄附的肉身/但是已经无法回去”。灵肉二元是西方文化的永恒题材,但灵魂出窍却是中国道家哲学和道家化的佛家所钟爱的隐喻,虽然主题开发很不相同。这几句诗很有后现代的味道,而且中文读起来一点不“隔”,英文翻得也毫无阻碍。 饮溪:道家哲学里的灵魂出窍隐喻自由,佛家则讲的是灵对肉的超越,这跟西方传统一脉相承,有说是来源于印欧语系里原始神话,而西方后现代则张扬肉体,认为前定的灵并不存在。我读这几句诗就有些奇怪,因为这里的灵魂出窍后就变成了一只鸟,“停在枝头/看肉身在路上匆匆行走”。灵魂不知道肉身在干什么,肉身也不知道灵魂在关注他,结果是“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的迷惘。灵魂是肉身的镜子,但镜子里“出现一张惶惑的面孔/却是我不认识的人/……或者什么也看不见/空空荡荡的镜子/面对一个陌生的照镜者/茫然失措”。这种两个自我的题材,常见于西方现代和后现代诗歌,或者是灵对肉的失望,或是肉对灵的反叛吞噬,赵诗表现的灵肉陌生,没见过,跟中国传统里灵与肉的超越或自由,也不一样。我不知道诗人写这几句诗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主题上独创一格。 戴舫:我觉得可能并不自觉。赵丽宏不是哲学家,也从未自觉追逐某种“主义”,当然这不是说一个人可以不受任何“主义”的影响。我觉得赵丽宏的“突破”,得自于自己对人身的参悟,而多种文化传统于不自觉中进入了这个“悟”的过程。 曼农:所谓“诗的神意手指”。赵丽宏的诗,到了哪个境界? 饮溪:“缪斯”不仁,以诗人为刍狗,哈哈! 戴舫:比较文化,这里是事实判断,不作价值判断。 二、“《疼痛》本体论” 曼农:你是觉得这本诗更有跨文化意味?主题吗? 饮溪:这也是你叫我们来品诗的原因吧?你跟诗人是大学同窗,也译过他的诗,但没怎么见你谈过他的诗。 戴舫:你第一次读赵诗,什么时候? 饮溪:中学里。赵丽宏成名早,“文革”后恢复高考,上海77级作家中的风云人物就这几个。小学中学里都读他的诗。青少年期读过的诗人,伴随你一辈子的可能性大。 曼农:我也从未见你谈过他的诗。 饮溪:我喜欢读他的诗,是“缅怀”青春活力和生命欲望。赵丽宏的诗,整个一个阳光灿烂,我称作“阳光效应”,充满生命冲动阳光向往,跟我成年后文学趣味差别较大。你们感觉呢? “阴雨效应” 曼农:赵丽宏的诗人面具(poetic person,即诗所体现的诗人形象,不等于生活中的诗人——戴注),好像一直是个青年人,一往直前追求美:文字美、人性美、自然美、艺术美,阳光下一切美的东西。 戴舫:阳光灿烂绝对是诗歌驱动力之一,但阴雨绵绵也是驱动力之一。 曼农:你是说,赵丽宏的“诗人面具”变了? 戴舫:“面具”没变。《疼痛》似乎是为某种“阴雨天的力量”作证,也可戏称之为“阴雨效应”,不过阳光还在,在背后。看这首《暗物质》:“你们隐匿在虚无中/是在编织/一个永不兑现的谎言/还是正伺机/造出惊天动地的奇景”。 曼农:这首诗我也注意到。诗人可能觉得,这几十年歌颂阳光,是不是上了谁的当,宇宙性阴谋骗局(a universal conspiracy)。但是,今天你邀我们品诗,就是因为这个? 三、诗的本体论证明 饮溪:疼痛人生、阴雨大千,中外古今都写了几千年了。 戴舫:又要引黑格尔了: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看这首《痛苦是基石》:“欢乐是外壳/痛苦才是本质/……在痛苦中寻求欢乐/像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拾取遗谷/……学一学打夯人吧/把痛苦当作沉重的基石/夯,夯,把痛苦夯入心底”。结句概括似乎不足:“是的,痛苦是基石/有它,才能建筑欢乐的楼阁”。 饮溪:可改作“有它,我们才追求欢乐”。或类似的句子。 戴舫:痛苦就蹲在那里,像个自在之物,是个给定,不是有没有的问题。 曼农:都别班门弄斧。戴舫,你说这一大通,结论是? 戴舫:写生命中的疼痛是一回事,把疼痛提高到生命本体论的层面又是一回事。 饮溪:“拽文”要有郑笺,老规矩。 曼农:“本体论”疼痛人生,无非是存在主义那一套,人生从来就没有divine justification(人类存在本于神旨天意——戴注),所谓人生意义,无非是道德臆造。 戴舫: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尼采萨特热卖,实验诗歌后现代泛滥,赵丽宏好像一点也没受影响? 饮溪:不错,你想说明什么? 曼农:我想他的意思是,跟着洋人理论模仿成后现代是一回事,自己体会到一些东西再变成后现代,又是一回事。 饮溪:你就是崇洋,好的东西都要扯上后现代。 曼农:刚才说过了,作事实判断,别作价值判断。 饮溪:再说赵丽宏变后现代?太扯了吧。 曼农:看诗。 戴舫:赵丽宏从来不在乎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要是听到自己跟后现代沾了边,大概会做个鬼脸。 曼农:可刚才是你把他扯进后现代的。 饮溪:不但如此,你还把他粘上了中西方古典传统。 戴舫:饮溪老兄,你的一个老生常谈,中国传统应该分两部分,前现代传统和现代传统,后者不是一个源流,而是两个,中国古典传统和西方传统,这里不正好穿衣妥帖吗? 饮溪:你是说,我们所有人,都在这两个传统的影响下写作,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意识不到。 曼农:说自己不受西方传统影响的人,只是自己没意识到而已。 饮溪:你别乘机攻击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受西方传统影响,我只是不认为中国传统低于西方传统。 曼农:你说西方诗歌远远不如唐诗宋词,现代中国诗歌是怪胎。 饮溪:那也是事实判断,不是价值判断。别争这个,没有结果的。戴舫,你还没说到,赵丽宏的“疼痛人生”有何新鲜。 戴舫:The Devil is in detail(魔鬼在细节——戴注)。这里要引用曼农老兄喜欢重复的曼氏名言:文学是人类对自我生存状态的观照…… 曼农:和对这种观照的反思。 戴舫:我不会只引用半句的。 曼农:我猜到你想说什么:人是循轨动物,所有写作都基于文化传统提供的各种“轨”,亦即规矩、模式。中外历史上只有少数思想家能打破发展这些“轨”,还没有一个诗人能做到这一点。诗人能够做的是,如何利用这些“轨”,并用现实的丰富性补足它们。现实的丰富性,就是你所谓的“细节”。 戴舫:还缺一点。诗人也是ontologically self-sufficient,所谓本体自足。 曼农:我没说诗人是哲学家的附庸。诗,之所以还有存在理由,因为它可以超越哲学框架,或任何其他框架。 饮溪:而且,哲学家要理论上“自恰”,不能用跟自己理论体系相对立或相外的理论。诗人没有这个限制,什么都可以用,理论冲突,用诗意把它们给统一了。 曼农:你是指刚才谈到的那首《灵魂》诗,里面用了各种哲学传统的“轨”。 戴舫:“用了”?我会说“体现了”。 曼农:啊,又是你的“诗的神意手指”。 饮溪:应该说,是文化史在这一历史时刻融合渗透的综合效应,“妙手偶得之”而已。 四、“个人化的宇宙” 曼农:你也认为赵丽宏是“妙手”了? 饮溪:谁都可以是“妙手”!包括你我。 曼农:是啊,如果缪斯青睐你的话。 饮溪: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吵。回到题目上来:刚才戴舫说你“还缺一点”,事实上还缺两点。 曼农:“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今天“饮溪”好像变成了大老鼠,多饮了很多腹水啊。 戴舫:饮溪要改名,“饮海”更骄傲一点,漂亮。 饮溪:谈正题。这缺的第二点更重要:不论你用谁的“轨”,诗人的关键是要创造一个“个人化的宇宙”。而且这个“个人化的宇宙”,既独立于“大千世界”,又反观于“大千世界”,互相映发,是一种“能动契合,dynamic affinity”。 戴舫:你举个例子看看。 (一)“诗的‘超弦维度’” 饮溪:看这首《变身》:“我一次又一次/被谋杀/在我的诗行中/在我遗散的文字里……那些蒙尘的残片中/找不到当初的气息”。被谁谋杀?被自己!确切地说,被自己的文字。为什么?不认识了。 曼农:李白也曾“悔其少作”。 饮溪:不是悔其少作。根本是两码事。 戴舫:“悔其少作”?太弱。 曼农:别别别,别对我怒吼。嗯,不错,这个自我谋杀的隐喻更复杂。谁是谋杀者?是时间?时间斩断了今我和故我的联系?还是自我不断的、不可控制的蜕变?今我不知道故我是谁,故我也不知道今我是谁,明日之我也不会知道今我是谁。这么一推论,必然要质疑是否存在predetermined self(先定的自我——戴注)?那就是对自我这一神话的解魅:我,不过是时空各种因素随机组合,权宜之计,是“混人生”生存策略。诗的后半部分基本就是一个“溺水者”的绝望呼唤:“我听见自己的呼喊/撕心裂肺/却静默无声”。最后这几句相当有力:“当世界轰然显身时/我又变成一个幼童/面对着汹涌的清流/囊中空空如洗/所有的沉积和积蓄/都已倾弃/回到蒙昧的时光吧/我可以重新打量世界/也让世界慢慢认识我”。一生所求归零,只得希望还有机会再来一次。诗止于是,没有问:再来一次,结果会有不同?诗人大概不会愿意回答这一问题,那太悲观主义了,连他赖以生存的身后靠山“阳光灿烂”,都变成了虚妄,正印证鲁迅一句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曼农:这可是彻彻底底地解魅了自我神话。赵丽宏好像从来就不是文学的“偶像破坏者”。 饮溪:不是偶像破坏者,就不能“偶尔”破坏一下偶像了? 曼农:我是说,他这是有意破坏,还是无意为之? 戴舫:这很重要吗? 曼农:在某种意义上,重要。不过,我们可以先置而不论。无论如何,这个角度写自我,是一个新的维度。 饮溪:今天好像有些怪啊,曼农居然没反驳我。谢谢。的确,新维度,准确地说,超弦维度。 曼农:超弦物理学已经寿终正寝——波松粒子跟费米子的超对称状态已被证明不存在。 饮溪:我只不过用它的理念:物质世界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维度。物理学里这个理念只是一个假设,但在社会学里已经是现实。在文学里也一样,总有未被意识到的生活维度,更别提未被语言触及的层面了。没有这些层面,文学是否应该存在都成问题。当然,意在娱乐的文学除外。 (二)人心唯危 戴舫:我觉得这样的“打破偶像”,集子里还有一些。 饮溪:别抢我的话题啊,今天我脑子正好使。看这首《晨昏的交汇》,主题不新鲜,光与黑暗,总是此消彼长,但超出了善恶斗争的藩篱,也不落互为前提的窠臼。光使天地间所有色彩显形,“黑暗却依然活着/活在光芒万丈的天地间/如果不信/请你闭上眼睛”。当然,这里光与黑暗都both physical and metaphysical,literal and metaphorical,既形而下又形而上,既是字面义又是隐喻义。所谓善恶不共戴天,溯根求源,实际上是光暗同体于一闭眼之间。我想这跟现实是否有关:77级大学生,毕业时都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有志改变社会,把世界变得更美好。 戴舫:结果也是改变了社会。 饮溪:但世界是否因此变得更美好了呢?睁开眼,光明,万年盛世,闭上眼,黑暗。世界黑暗之源,是所有人的内心黑暗,而不是几个恶人做恶事。 戴舫:解读太宽泛了些,不过以今天的阐释美学,不算越界。 曼农: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不过这里的“危”,是险恶之“危”,不是原意。 饮溪:我是想把赵丽宏自己开发的维度,归之于他对生活的engagement(参与,原义“啮合”——戴注),而不是某种后现代主义概念。还是刚才所说,神意手指,偏爱有诚心的、对生活的独自探索者,不是赶时髦的“主义跟屁虫”。 (三)科学之梦?玄学之梦? 戴舫:有不少诗写梦。赵丽宏以前也写过不少梦,但这个集子里的梦,不一样。传统写梦,不是用作文学手段,就是把梦作为欲望载体,很少追究梦本身。 曼农:我也注意到。有两首梦见父亲,相当感人,但不知道有没有新意。看这首《梦中去了哪里》:“做梦好像是坐地铁”,车站是光点,“接踵而来的/又是迢迢无尽的黑暗”。有趣的是结尾:“醒来时/耳畔响起/刺破幽暗的诘问/你在梦中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总是无言以对”。 戴舫:为什么无言以对? 曼农:没有做关于阳光灿烂的梦? 饮溪:做梦不足与外人道?或没有意义,按照某种意识形态? 戴舫:或记不起做什么梦了? 曼农:更有甚者,做梦已经失去言说的价值。某位名人说过,人最大的悲哀,是不再有梦。 饮溪:我记得这个名人,有个笔名叫“曼哈顿老农”,其实只是在两平方米的小院子里,种了一棵黄瓜。 曼农:在高楼压迫天空的曼哈顿,做一棵摇曳自怜的黄瓜苗也不错。 戴舫:我以为曼农是谐音“蛮侬”,普契尼的歌剧。 曼农:我这自号,multisemantic(多义性),多多益善。 戴舫:言归正传:以文学传统方法虚构的梦,不再有地位,是不是跟我们科学进展有关系?科学已经证明,所有梦都没有意义。 曼农:那么,科学地写梦又有什么意义? 饮溪:绝不会有科学意义。但可以有文学意义,在这本集子里,更确切地说,是玄学意义。 曼农:亦有说乎? 饮溪:《梦的颜色》里的世界,跟真实世界一样,不过更支离破碎,只反映欲望,却不创造意义,可以说符合最新科学理论。但这样用梦的世界隐喻现实世界,却因而具有某种玄学意味。“醒来常常精疲力竭/惺忪的眼角画着泪痕/身边可触摸的世界/一时也失去了颜色”。在这里,梦和现实,不再是乌托邦和现实的关系,而是反乌托邦和现实的关系:梦使现实更显残酷。有趣的是尾阙:“可我却无法知道/梦中的喜悦和忧伤/从什么地方涌出”。如果梦等同于现实,你不知道现实中喜悦和忧伤的来源,等于说一切都是假象,那还活个什么劲?这本集子有种难以隐藏的悲观主义。 曼农:更甚于假象,是心相,人心自造,为欢乐而欢乐,为忧伤而忧伤,哪怕是心相,不真实,你所感觉到的,却百分百真实,所以还是有活劲,为了感觉那些让我们为之写诗的感觉啊。所以还是乐观主义的,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乐观。 戴舫:这好像是背曹雪芹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玄! 五、“自疑”的复辟 曼农:赵丽宏成了哲学家了,是吗? 戴舫:没有诗人可称得上哲学家。不过我想你说的是,他这部集子体现出前所未有的思辨性,是吗? 曼农:思辨性?这个词太大。我想说的是,赵丽宏此前的诗,三观都非常清晰,几乎没有自疑,而这个集子的自疑性十分强。发生了什么? 饮溪:年龄?智慧随岁月成长,自疑也是智慧的一部分。 戴舫:你是说,现实中的阳光消失得太快? 曼农:什么地方的阳光都消失得一样快,如果你不用愿望补足的话。 饮溪:别管是什么让诗人转向自疑,反正导致了诗风大变。 曼农:诗自疑,是中国诗的弱点,却是西方诗的强项。西方文化翘楚的自我修养最重要的一条是自我质疑,而最常用、历史最长的形式是诗,因此自我质疑也成为一门艺术,在当代更成为一种科学。中国诗人若能教会中国文化界这项科学艺术或艺术科学,善莫大焉!国民性诸多弱点必得以走出恶性循环——鲁迅先生的所谓国民性改造,其实是人性改造。他所诟病的“国民性”,举世皆是。 饮溪:话归正传。补充一点:中国古典诗是有这个传统的,像李白的“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物良悠悠”,可以说是自疑的极致。不过,的确不如西方那么强大,比方说屈原的“天问”,那么多疑问,不质疑自己,魏晋玄学和后来禅宗兴起多少有所弥补。 戴舫:在五四血脉的新诗传统里,自疑几乎看不见。五四诗歌大传统里有两个小传统:一是郭沫若“天狗”传统,到“左联”再到艾青及至贺敬之等等,都是大声疾呼,控诉罪恶,改变世界;二是徐志摩“不带走一片云彩”的传统,到戴望舒再到九叶派,沉浸在某种模仿西方的审美漩涡里。朦胧诗类的现代后现代诗,倒是带回了一些自疑,但不多。我想自疑需要比较多的文化修养哲学能力,而这些都是他们的弱项。 戴舫:还要有苏格拉底式的自说自话,“我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在谛听自己和自我的对话”。 曼农:这是说哲学家吧?而且是伟大的哲学家!要求太高了吧? 饮溪:如果他们不迷失于模仿西方后现代,这些弱项大概已经补足了。在这过程中,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天才。 戴舫:赵丽宏的诗是五四诗歌两个小传统的产物,原来也没什么自疑,这次突然很厉害起来,令人吃惊。实际上,这是我请大家喝酒的原因,大家皮里阳秋一番。 曼农:自疑来源于一个需要,自我改变或自我完善。“天狗”打打杀杀、“雨巷”追求唯美,都不产生自疑,所以中国现代诗,用饮溪的话说,实在是“播下龙种,收获跳蚤”。 饮溪:你终于同意啦,中国现代诗歌走错了路。 曼农:不,不敢苟同,不过那是另一个话题。 戴舫:我想这里的“龙种”,不仅是中国古典诗歌吧。 饮溪:当然也包括西方诗歌,古典和现代都包括。回到赵丽宏吧。 曼农:好,我来。赵丽宏的自疑诗,什么地方有趣?前面提到的《暗物质》那首诗,质疑空间、时间、人生道路、他所钟爱的风花雪月、信念、划破黑暗的流星、黑暗和黑暗所带来的沉思和打破黑暗的嘶喊。“我看不透这世界/世界也无法看透我/……绝望时挥手/掌握的却是虚无/空中找不到着力之点/疾风如刀/从十指间划过”。人类何时最绝望?发现自己“无立足境”,这是佛教说法,西方人说,find no principle to live by,找不到安身立命的伦理。终极迷惘!结论呢?“世界闭上了眼睛/黑夜降临/沉睡的只是疲倦者/有人在思想”,思想什么?“耐心等待/世界苏醒”。世界会苏醒吗?按照这首诗的内在逻辑,不会!永远不会!“耐心等待”实际上是“积极自欺”,因为不等待就只好自杀,如此而已,岂有他哉!终极无奈!有个西方学者说,中国没有古希腊的悲剧,最接近希腊悲剧的观念,就是“无奈”。“虞兮虞兮奈若何”!英雄末路。我觉得比古希腊悲剧更有悲剧感的是“醒来无路可走的悲哀”。这一点,西方人到现代才有强烈感触。 饮溪:这个集子,写了很多“一切都不可靠”,烈度极高。以《重叠》为例:“世界总是重叠/重重叠叠/重重叠叠”,往外看“窗外有窗/门外有门/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往里看/瞳仁里还有瞳仁/嘴里还有嘴/心里还有心/灵魂里还有灵魂”。如何走出重叠?答案有点落套:“先往里走/再往外走”,也就是先要解决自我问题。 曼农:我不觉得落套:哲学家都是先要解决自己问题,如康德,先要肯定自己用于engage the world(啮合外在世界——戴注)的东西,人类的感官,即佛教所谓的八识,是否可靠。赵丽宏诗里写了很多自己身体,眼脸耳膜肺叶声带泪腺头发皮肤伤疤指甲指纹脚印等等,我当时想,他怎么一下子那么着魔于自己的身体,不是受后现代“着魔身体”理论的影响吧? 戴舫:我敢打赌,赵丽宏连这个理论听都没听说过。 饮溪:都别打岔。《指甲》写人必须剪指甲,可是,指甲是人类脱离兽类前为生存而发展出来的“利爪”:而“剪伐它们/竟然是文明的代价/是祖先走出丛林的结果”。这里讲的是“文明的毁灭本性”。 曼农:而且是从根本上讲起:文明的代价,就是毁灭人性,至少是部分地毁灭。 戴舫:我想,诗人并未质疑文明的进步作用,跟卢梭“个体的进化,类的退化”理论不一样。 饮溪:他只是提出问题:文明毁灭人性,这一点人类是否想通透过?如果更多诗人发展起这种自疑,我可以说,中国现代诗歌可能希望大一些,那么赵丽宏会是一个始作俑者。 曼农:作什么俑?“自疑”的复辟? 饮溪:我一直说,曼农不是全没脑子的。 (一)“不可知的诱惑” 戴舫:我跟赵丽宏那么多年朋友,知道他一向兴趣广泛,好奇心很大,但没意料到,赵丽宏会写那么多“不可知的诱惑”。《访问梦境的故人》这首诗,立意大概是前无古人的。开始不那么新奇,是先父入梦,然后说“我从不害怕/死者成为我梦境的访客”——诗人欢喜“生死越界”。但希望来访的不常来,常来的倒是陌生人,或书中读到过的、新闻里听到过的人物,中外皆有。然后,梦见童年时淹死的小朋友,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死神在水中随手把你带走/把你变成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在阳光下,被人围观/一只苍蝇停在你的睫毛上/你却不眨一眨眼睛”。这里写的是“死亡的随意性”,是“无理性人生”的最好注解,也是人类终极悲哀的立足处。更抢眼的是死亡所展现的bleakness(荒凉、苍白、乏味——戴注)。显然,诗人是让过去的死亡重新获得意义。诗的最后直接讲“我也曾经梦见过死神”。但死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反诗人惯常的“生命正能量”信条,这里的死神是个“面目不清的阴影”:世界黑色大网中的亮点?开满罂粟的花园?长着长长指甲的手?飞驰的马车载你冲下深渊?都不可知,不可知的诱惑,特别大。 (二)用诗“超越原始恐惧的门槛” 曼农:“不可知的诱惑”在这个集子里,跟“死亡诱惑”紧密相关。英文有个词,primal fear,原始恐惧,类似于中国人所谓“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实际上也是人类“与天奋斗”的动力。当然啦,这个诗歌也写了几千年了。问题是,赵丽宏写得有没有新意?看这首“联想”:“摸着胸前的丝巾/想起了在桑树上吐丝的蚕/那些作茧自缚的蚕/曾经有过破茧飞翔的梦想/却不料被无情的沸水煎煮”。这写的当然是人生:“把好东西毁给人看”的人生。 饮溪:这首诗还没完。最后一节写一个自弹自唱的歌者,歌声凄婉,“那个忧伤孤单的歌者/曾经历尽人间的苦难和沧桑/却把辛酸化成了一缕温情”。悲和欢本来是一体两面。 戴舫:是对文学诗歌的隐喻吗?苦中作乐? 饮溪:应该包括,但不局限于其中。懂得“宇宙性的残忍”,理解“温情世界”的人造性,但并不意味着摒弃这个人造的温情世界,而是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悲观管悲观,生命依然可贵。终极意义上,赵丽宏是个悲观主义者,但是一个“人道的悲观主义者”。 曼农:是一个“不忍”的悲观主义者,这更确切。 戴舫:我更喜欢厌恶人类的人道主义者:既对人类不可救药的劣根性有清醒认识,又有耶稣基督为人类救赎献身的愿望。 饮溪:戴舫,你说,赵丽宏是一个“厌恶人类的人道主义者”吗? 曼农:他更像个“热爱人类的悲观主义者”。 戴舫:我的说法是,诗对他而言,是“超越原始恐惧的门槛”。你们说,赵丽宏想救赎的,是人类,还是他自己? 曼农:分得开吗? 饮溪:我欢喜救赎自己的诗。 戴舫:诗人有时候把自己当作了全人类。 曼农:你不是讽刺吧? 饮溪:你喝醉了?这会是讽刺?不要太好噢! 戴舫:都有一点吧。无处不在的讽刺,是一个健康文化的标志。 曼农:我来总结:屈原的天问,是诗,虽然源于不可知的诱惑,但诗人态度却是哲学的,并未“诱惑出”不可知的诗意。发掘“不可知诗意”应有多种,赵诗发掘的是不可知所包含的可能性,令人恐惧,也令人希望,同时意识到两者都是虚妄,却又无奈于虚妄的必要,自欺欺人的不可容忍性对人生具有粉碎性效果,只得求救赎于诗意。于是,诗不仅是艺术,更是人生不得不抓住的救命稻草。也许艺术本质就是救命稻草。记得谁说过,艺术是人类唯一的救赎?不记得了。也许是怕记得吧,让人喝酒也不得安宁。 饮溪:据为己有啊! 曼农:这叫作朋友的艺术。 六、诗的“宗教意境” 戴舫:读书时有个教授,研究哈代。哈代反宗教,小说里专门嘲弄攻击上帝,但诗不同。那个教授上课老谈哈代诗的“宗教意境”。你们说,赵丽宏这里是否有点宗教意境? 曼农:又文科思维了!定义都不给。 戴舫:你刚才问“宗教意境”的定义,你给出了定义。 曼农:啊?我刚才……?你给我设陷阱啊! 饮溪:把科学民主上升到宗教的地位,就是“宗教意境”。怪不得戴舫最近老是说他创造了一个新词,democracy fundamentalism民主原教旨主义。是不是也要加一个 science fundamentalism 科学原教旨主义啊? 戴舫:一个是给西方的,一个适用于中国。不一定不好啊! 饮溪:曼农这样用,肯定不好。 曼农:今天学学山涛,“以度胜”,不跟小溪溪计较,作长江大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诗写出宗教意境来,应该说是“触龙门”了吧。上品。上上品! 戴舫:境界应该是上品,但魔鬼在细节。 饮溪:我来看细节。《逆旅在岁月之河》写“昔日时光逆向而来”。写时间摧残一切,是老生常谈,要写出新趣来,难。 戴舫:老调新弹不算新趣。中国传统诗歌的“出新意”难,但更难的是“道”的层次的超越。“道可道,非常道”,无以名之,强名之曰道。你们懂我的意思。 曼农:你是说哲理层次上的超越?以那为基础的“新趣”?那是难。 饮溪:戴舫用这个“道”字,就是想避过“哲理”这类词。你缺乏对“语言陷阱”的自觉吧!我早就教导过你。 曼农:他说得对吗,戴舫?怎么,不点头不摇头?阴险!好吧,算我着相。 戴舫:喝酒喝酒。 饮溪:这又不是什么难题,还要别人点头摇头?言归正传。“昔日时光逆向而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中西都是最常见主题,是人的悲情,不谈超越。“齐生死”是道家超越,“红粉髑髅”虚化一切,佛家超越,信耶稣上天堂,是基督教超越,想方设法延长生命,是中国仙家、西方炼金术和科学的超越。什么是文学的超越呢?李白是“会须一饮三百杯”,醉梦超越,最终超越不了,是“与尔同消万古愁”。 曼农:承认也是一种超越。 戴舫:问题是,达到“宗教境界”了吗? 饮溪:杜甫怎么超越?“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用名来超越,算吗? 曼农:不算。俗世功名,身前享受可,超越,是精神层面的事。 戴舫:杜甫诗意,细品一下,说的是寂寞一身,就算死后流芳千古,跟我又什么关系?身前无益,万事皆空。他没在谈超越。但如果另一种理解也站得住脚,那杜甫是超越了:他的诗流传千古有益万世,超越! 饮溪:这么说的话,杜甫写诗不是为了超越,但写的诗却产生了超越的效果。再看裴多菲,“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用人类正义事业来超越,也是一种,是否达到了“宗教境界”?我以为达到了。再看赵丽宏怎么超越:诗人看着逆向而来的时间,老人变年轻,飞鸟倒飞褪毛,变成嗷嗷待哺的雏鸟,又变成数枚鸟蛋,沧海桑田变化万千,都很有趣,没有一点悲伤意味,但这不是要享受人类幻想几千年的“再年轻一次”,而是引出“森林叹息着变幻成草地起伏/绿草中只见一道清溪蜿蜒/清溪中游来一尾小鱼/小鱼说:我是你的祖先”。 王国维谈诗有“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似乎还加了高下之分(我反对!),但两种“境”都是一个paradigm(范型、模子),围绕“我”转。赵丽宏这里是要超越“我”,是“上帝”眼光,从造物主看出去,不论时光正向逆向流淌,都有趣,生趣,在一种精神境界里,生死都不用超越,都是很可享受的过程,“万类霜天竞自由”,唯无须超越,是精神超越,这就是一种诗的“宗教境界”。 戴舫:整首诗讲究幽默——幽默也是超越的手段,达到宗教境界,令人想起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 饮溪:戴舫,你哪里学来的“断章取义”?陶诗后面还有两句:“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说不要“虑”,实际上“自我解虑”。赵丽宏是根本无“虑”,“时间的残忍”完全反掉了。 戴舫:你说得对。庄子死了老婆,先哭,后鼓盆而歌。惠子问原因,回答是谁知道死了以后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老婆大人现在正在高堂敞轩里睡得酣畅,我这里哭得惨兮兮的,不是太可笑了吗?庄子的超越,也是一种“自我解虑”,形似超越而实未超越,也缺乏宗教意境,诗意倒是有一点。 曼农:终究是诗的超越。 饮溪:讲的就是诗的超越啊!诗里的宗教境界!宗教的境界,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戴舫:人的精神,也是现实之一种。宗教也是一种存在。 曼农:酒喝完了,走! (1)注释:赵丽宏诗集《疼痛》2016年10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英译《疼痛》2017年3月由美国林克出版社(Better Link)翻译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