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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八部:文学叙事的双重回归

http://www.newdu.com 2018-03-12 《创作评谭》 大智若 参加讨论


    从一个文学颤音跨越到另外一个文学颤音,阿乙的小说始终缠绕在疼痛、焦虑和暴力渴望中。弥足珍贵的是,阿乙每一部小说都在探索一种新的叙述形式结构。在肉身的折磨甚至是生命的恐惧状态中,阿乙写出了带有复调意味的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这部小说除了延续羞辱感、宿命观和诗意暴力三大隐蔽的叙事策略外,实现了阿乙小说叙事的双重回归,即外部叙述结构在经历曲折历程后开始回归,内部叙事方式向传统叙事回归,刻画性格鲜明的人物,通过事件雕刻人性阴暗的镜像,而不是浓厚的混沌叙事方式。我在阿乙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创伤叙事里,读出了令人惊悸的人性幽暗。阿乙在文学圣殿里谨慎地呼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和回声,这是一种文学态度,同时启示着他未来的文学成就。
    一、启部:一部隐秘的神话
    《早上九点叫醒我》故事的空间定格在联合国亚洲中国江西省九江市瑞昌县范镇九源乡下源村艾湾,时间定格在二〇一二年七月初八到七月十一这四天里。当地黑恶势力头目宏阳初八办四十四岁生日寿宴,在凌晨因醉酒过度而身亡;当日,家族兄弟就安排土葬;第二天,坟墓被挖开。小说非常细腻地展现了乡村已经消失的土葬风俗以及哭丧文化。作为从乡村走出来的人,我读后感觉阿乙叙述的葬礼太传神了,比真实更真实,通过对葬礼的描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性阴暗的镜像。尤其是小说不动声色地触及了中国最基层的乡村政治生态。乡村政权与黑恶势力纠缠在一起,在宏阳死亡后又自然散开的图景,令人怵目惊心。阿乙的文学神话更为成熟,也更为隐秘了。
    二、新部:启动复调意味的按钮
    阿乙的小说带有个性鲜明的语言特征和结构形式,他的很多作品都在探索小说叙事的形式。20世纪以来,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基本达到了巅峰,很多作家都在突破既有的叙事形式,比如库切和略萨。阿乙也一直没有放弃对小说结构形式的探索。
    阿乙的《虎狼》《忘川》《春天》《永生之城》等作品,似乎都在试图突破西方文学影响中国文学的叙事技巧,尤其是《春天》和《永生之城》。我曾经用结构主义能指圈分析过《永生之城》,认为:能指圈越大,那么所指圈就会越小;相反,能指圈越小,那么所指圈就会越大。因为这篇小说形式符合逻辑顺序结构,但叙事内容却违反了顺序逻辑。阿乙的中篇小说《春天》,从内容到形式完全倒叙。
    《早上九点叫醒我》这篇小说中有很多大段的意识流式的独白,有的是无标点长句子,尤其是小说中出现很多象声词和象声叠词,例如嘘嘘嘘、嘘嘘嘘、嗡嗡唉、哎呀哎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哦哦……经历长时间的小说叙事探索,阿乙的《早上九点叫醒我》有回归福克纳营造文学圣殿的迹象。
    同时,小说中两个非主要人物宏梁和许佑生,不是小说的主体,而是小说启动的按钮。小说主要部分就是通过宏梁向许佑生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许佑生父母的背景在小说中没有交代,宏梁性侵女童案也语焉不详。宏梁和许佑生只是小说复调叙述意味的符号,小说并不是由“我”从头到尾掌控着整个线索发展,而是多声部的。我读过阿乙所有的小说,虽然没有时间把这些小说再重读一遍,但印象中阿乙没有写过类似的复调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应是阿乙第一次启动复调小说的模式。复调小说玩得比较油滑的是昆德拉,但福克纳的复调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阿乙此次没有采用更多视角方式对事件进行多角度叙述,之所以说它是复调意味的小说,是因为小说中没有出现全能全知的人物,连结尾都是玄妙的。
    巴赫金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和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1
    我读过很多复调小说,从西方经典作品到中国当代小说,到底多少个视角才是黄金复调,我也不太清楚,但至少可以这么说,复调小说能解救作者一个视角的单线条全知全能叙事的枯燥。
    三、隐部:幽灵式宿命叙事
    “不要向我追问,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小说最后一句话如神来之笔,把这篇具有深刻现实主义意味的小说罩上一层魔幻的色彩。这个戈多式的结尾,给所有读者留下了文学的哥德巴赫猜想。读者不知道已经死去的宏阳在被挖坟后是诈尸了还是尸体不见踪迹,是坐在棺材里抽烟还是在手淫。估计过了三十年后,读者还会扯着坐在那里读书的阿乙问:哎,棺材里的宏阳到底是咋回事?阿乙也许会傲慢地抬起头,不看任何人,羞涩地回答:其实我也不清楚。
    “梦频繁而廉价地造访早睡的乡村”,第三十七章中这种带有聊斋意味的梦境,使这篇小说有了玄幻的维度。艾湾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主持葬礼的宏阳的堂兄弟宏彬,在梦境里被宏阳鞭打,宏彬在梦境中反复地问: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这就是阿乙的宿命观叙事。梦境昭示着葬礼的不合乎规范。宏阳八个晚辈在把棺材抬上山的途中,遇到烂泥停下了,棺柩从斜坡滑落下去,而这一切,在乡村风俗里是一种不吉祥的征兆。果然,下葬次日,常务副镇长带领所有机关八十多人,开着挖掘机来到艾湾,挖开已经下葬的宏阳坟墓。
    宏阳是一方黑恶势力,黑白两道通吃。有一次他做梦梦见了一个已经不走动的亲戚,梦醒后发现自己的双腿不能动了,于是神喻式地赶往亲戚家,发现这个亲戚已经死了,刚刚被火化。这个带有征兆的事件启示了他,要给自己办寿宴,并有先兆性地向人悲惨地倾吐:“土葬啊,一定一定务必务必土葬啊。”小说写道:
    宏彬吸了几口凉茶,半坐起来……最后几口吸得特别有力。吸完后他抛掉瘪掉的盒子,对宏梁说:“‘土葬,’宏阳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我的衣角,楚楚可怜地说,‘我要土葬。’我呢,我答应他:‘好,你要土葬,我给你土葬。’”
    结果,宏阳在寿宴上喝酒喝得一命呜呼。这就是阿乙小说神秘的宿命观。
    这种神启的宿命观并非在《早上九点叫醒我》才有,在之前的小说集《情史失踪者》中就已开始集中出现,尤其小说集里的《虎狼》,算命先生神秘的谶语至今还停留在我阅读的记忆中。与之前的宿命叙事相比,《早上九点叫醒我》表现得更为成熟,也更为隐秘。这种宿命观成为阿乙难以解释的文学胎记。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是一个有神论者。在我看来,人类每天都活在神话中,潜意识是被神话引导的。阿乙或许解释不清楚内在恐惧感和死亡的关系,他把这种潜意识潜移默化为幽灵式的宿命叙事。
    四、显部:刻画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
    阿乙一直带着阴郁风格的混沌叙事经验在文学圣殿里留下自己的印迹,他总在探索适合自己的文学暗器。与西方带有实验性质的小说叙事经验类似,阿乙笔下的人物形象往往模糊不清,或者如同当年法国新小说作家们嘲笑巴尔扎克的那样,认为小说刻画人物过时了。阿乙早期经典作品,如《鸟看见我了》《意外杀人事件》《春天》《虎狼》等,人物在羞辱状态中、在难以诉清中释放混沌暴力,包括被翻译成多种语言的中篇小说《下面,该干些什么》中,杀人、逃亡和接受审判的年轻人,并没有一条清晰的人物性格曲线。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亦是如此,作品中多是晦涩的语言、玄妙的结构以及荒诞不经的事件,并没有给文学史留下什么难以磨灭的人物形象。
    《早上九点叫醒我》不仅仅意味着篇幅的突破,而且与他之前大部分小说有着显著的不同,就是刻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掌控乡村的黑恶势力带头大哥宏阳的形象。
    宏阳并不是一个我们刻板印象中无恶不作的混蛋。阿乙通过一系列事件,形象地刻画出一个刚烈、仗义、义气、有情、暴烈、勇武、机制、狡猾、势利、残暴、蛮横、好色的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读完这本书,宏阳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因为小时候我的家乡也有很多类似宏阳这样的大哥。我想,宏阳会成为文学史上一个经典形象,这一方面是由阿乙的文学地位推动,一方面是由中国底层社会现实造成的。
    “宏阳那样的人四五十年一出”,小说中宏阳出场时,是被当地警方逼出来的。宏阳逃到山里躲避,联防队员就抓了宏阳的发妻水枝,用装有四节电池的手电筒敲这个女人的锁骨,用这种方式逼迫宏阳现身。宏阳从山里出来了,说:“你可以、一千次、一万次(地)、打我、骂我,但不能、碰我的、女人、一下,懂吗?”并掌掴联防队员十八巴掌,让他们知道老人、小孩和女人决不能碰的道理。从出场来看,宏阳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汉风骨。
    宏阳杀气腾腾地带着艾湾群众到派出所要释放被扣押的堂侄施仁,成为了艾湾的领袖。慑于威力,派出所释放了施仁,这让宏阳嗅到,要混个人样,得强出头。在和派出所民警作江湖决斗时,机智的宏阳没有一脚把民警踹死踹残,而是故意踹偏。从这些事件的细节来看,宏阳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而且心机很深,不是一般江湖上的浑人。他在外甥的影楼里拍照,马仔来汇报康乐室有人捣乱,宏阳不动声色地去了康乐室,夺下刀子,一脚把闹事人的关节踹折,然后回到影楼说:“咱们继续。”这说明宏阳在范镇的势力范围很广,很多都是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为人残暴、蛮横。如果没两下子,宏阳不可能在范镇黑白两道通吃。他成为了一方之霸,很轻松地控制了突发的意外局面。
    宏阳被新来的派出所所长抓获后,任怎么扇耳光,就是不跪。被判劳教一年,居然挑战这里最可怕的管教人员,违抗任何人都不敢违抗的命令。这一系列场景描写,凸显了宏阳是宁折不弯的硬汉形象,而不仅仅是一个令人厌烦的流氓头子。
    宏阳的仗义则是通过一个哑巴来体现的。在宏阳死后的葬礼上,哑巴福忠挑着一担子礼物来了。在小说中,阿乙居然把这些礼物一股脑罗列出来,从可乐到榨菜、玉溪烟等等,一共有八十余件食物。为什么阿乙要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看似没有隐喻色彩的食物?因为恰恰是通过对食物过多的罗列,才见出哑巴对宏阳的感恩戴德。宏阳经常救助这个外来的哑巴,才让他在范镇生存下来,娶妻生子,否则早死了。所以,哑巴带着真诚的呜咽,足以说明宏阳是个仗义的男人。在遗书中,宏阳给姐姐、宏彬以及离婚的发妻留下钱财,但没有给同居的妓女和情人留下份额。虽说宏阳挣了不少钱,但都花出去了,说明宏阳不是一个守财奴,他有仗义疏财的一面。
    小说呈现宏阳机警、势利、圆滑最精彩的一面,是在宏阳出狱后。他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去找把他抓进去的派出所新所长袁启海复仇。和袁启海发生冲突后,宏阳拉着一车非法运营的木材,从派出所路过,但没人管,这种局面让宏阳有了东山再起之心。小说非常传神地写出了宏阳是一个心机鬼:“袁启海抚摸他的头,他非但不觉得别扭,还脸露喜色,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瞅见……宏阳占据了袁启海内心的恐惧。”宏阳给袁启海的岳父母送去一笔巨款,他们成为了利益共同体。阿乙写道:“这种毛茸茸的、让人作呕的、小心冀冀的、危险的关系维持多年,因为双方后来一直共享着好处。”这是宏阳作为黑恶势力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能与地方权力融为一体。尤其是阿乙写宏阳收容劳教所的兄弟飞眼,此时飞眼是全国A级连环杀人案的杀手,宏阳不仅供吃供喝,还资助其逃跑,但审时度势的宏阳非常圆滑,最后又出卖了飞眼,让袁启海荣升为司法局主持工作的第一副局长,民警赵中南升为副所长,这些实权人物都成为宏阳牟利的棋子和共同体。
    宏阳性格鲜明,栩栩如生。阿乙把一个性格充满矛盾的带头大哥形象刻画了出来,这说明阿乙对故事的敏感发生了质的飞跃,他对社会现实、对大情小事的关注度越来越细腻,在延续早期混沌叙事经验的基础上向传统小说叙事回归。而对于小说叙事的核心,我在很久以前就定性过:语言和人物刻画是小说的核心和中心地带。
    五、竿部:触及乡村最基层政治生态
    《早上九点叫醒我》是阿乙的双重回归,除了叙事结构、人物塑造外,叙事向传统小说模式回归,改变以往通过展现内心的混沌来披露人性内部阴暗的模式,通过事件凸显人性的丑陋。阿乙这部长篇小说还有两个重要的突破。
    第一个突破是触及中国乡村最基层政治生态,即黑恶势力和乡镇权力搅合在一起,互相融合、互相得利又互相争斗。阿乙敏感的神经已经触及到社会最薄弱也是缺乏公信力的地方:乡村政治。阿乙下笔最狠的也是这个地方。《早上九点叫醒我》展开的是南方农村风俗的画卷,更是一部揭露乡村政治生态的镜像,比真实更真实。
    并不是说阿乙是第一次触及政治生态,此前在《忘川》这篇艰涩的短篇小说中,阿乙也涉及政治和权力。但《早上九点叫醒我》不同,在阴郁和潮湿的环境中,阿乙通过典型事件,披露了乡村政治生态的图景:
    宏阳走上十二级水泥台阶。为什么像法庭、派出所这样的行政单位总是要将台阶修得那么高?佑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它不像农技站那样只修三四级?派出所这房子原是信用社的,台阶原只有八级,接收过来后改成十二级了。为什么?因为它要你在这攀登的过程中,逐渐忘记自己紧要的事(我们乡下人总是以事情的紧要性为心理凭恃,放任自己气焰嚣张、恣意妄为而少于对自己的言行进行管束),转而思考自己和它的关系。冰冷而巍峨的建筑总是暗示着人们:注意,我是主宰,而非供你差遣的仆人,你考虑清楚。
    十二级水泥台阶是乡村的政治符号,建筑和权力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和历史上其他著名的建筑一样,建筑里植入了权力,包括教堂、会堂和机关,阿乙发现了乡村这个建筑的权力属性,并把它书写出来。
    派出所长到任,迎接他的是一堆账单和白条。为了让机器运转,他向小偷、赌徒、嫖客、妓女、黑车车主甚至是盗伐林木、盗运烟草的个体户课收罚款。如此一来,镇上便河清海晏,找不到下手的对象了。于是到偏远乡下夜巡,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就这样,天高皇帝远的艾湾成为了关注的对象,宏阳因此成为了他们关注的人物。阿乙写道:
    “……后来所长调往户政科,终于向局长拍桌子:‘你让我们从他们手里搞钱又要让他们满意你当他们是傻子吗?你每天坐办公室他们找你你就说—啊老乡别急问题我替你们来解决—他们当然对你满意可我们呢?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吗?’话原是小狄骂他的,未来局长也会借来骂书记市长。”
    在基层乡村,黑恶势力和权力机关融合一体,互相得利。宏阳的寿宴,居然能把范镇所有权力机关的大人物全部请到场,胡吃海喝。类似何东明这样的二流子居然成了常务副镇长。宏阳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在他的威吓下,范镇扒窃、行骗、斗殴、敲诈勒索的现象正在消失,但是他收保护费,他和权力机关融为一体。别人十年没申请到的拍照,宏阳一句话就能解决;别人从公家那里领到的牌照 ,宏阳说不让开就不让开了。实际上,在旧中国,人们认为这些黑恶势力是没有原罪的,对那些类似于宏阳这样的带头大哥,往往是中性的评价,甚至是褒扬的态度,因为他是能人,他能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最荒谬的往往是最真实的。阿乙触及的正是21世纪后中国乡村半公开半隐蔽的政治生态。
    “登”(立定的连音)!这是阿乙小说中发明的权力话语。权力渗透到每一个人的血液中,尤其在乡村政治生态中,权力更是缺乏理性规则、作为犯人规训和惩罚的劳教所。“登”作为被篡改的汉语,必须当作命令来执行,其符号含义是立定。稍息,登!宏阳在劳教所遭遇阴森森的权力规训和惩罚,学员灵魂里最恐惧、愤怒同时最无可奈何的东西是管教的哨音,因为学员不知道哨音什么时候会吹起,这个代表权力的哨音弥漫在每个人的神经里。他们在这里经历了西西弗式的酷刑。小说写道:“在相隔八尺的两个台子上放上二十来斤重的铁球,让囚犯不断地来回搬来搬去,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刑罚了。”宏阳这个硬汉就是在这种权力酷刑中精神崩溃的。
    六、茎部:展现葬礼中人的冷漠和阴暗
    “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小说向传统小说回归的第二个突破,就是传神地描写了南方农村地土葬文化和哭丧文化,并通过丧礼来展现人的阴暗和冷漠。阿乙把西方文学经验和农村生活经验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表现了南方阴郁空间里潮湿的暴力和阴暗的人性。阿乙小说一向注重语言和结构,这次叙事向传统小说回归,更大一部分激情倾注于事件块茎,通过深埋于事件的块茎来刻画人性。
    作为农村人,我对乡村的土葬文化和哭丧文化记忆尤深,现在土葬在农村基本上消失了,而我小时候老人去世都是土葬。阿乙小说中的八仙是乡间风俗,即由五服之内同一辈人头胎的儿子担任,任务就是抬棺材去墓地埋了。这和我们家乡风俗不同,我们那叫抬重的,有很多禁忌,一般选择逝者的同辈四人抬重。
    哭丧的主体,一般以女性为主,比如妻子、女儿、儿媳等直系亲属;还有陪哭的,一般都是逝者的女性亲戚;还有劝哭的,大都是朋友或远亲中的女性。而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会对小说中的哭丧有阅读障碍。哭丧者抑扬顿挫、念念有词,但其词句模糊,没有可以串联出来的故事。一般有家族矛盾的女性会利用哭丧,把家里的陈年旧事都哭出来。阿乙非常传神地写出哭丧一咏三叹的场景。如果没有经常性地参与乡村葬礼,阿乙是写不出如此逼真的哭丧文化的。小说中的哭丧具有强烈的舞台戏剧的效果。
    哭丧有两个高潮部分,即下葬前和下葬中。小说中哭丧的主体即宏阳的发妻水枝和姐姐木香。小说这样写水枝带有表演性质的下葬前哭丧:
    那道义上而不是法律上的寡妇仍在哭泣……她抱着他的腿哼叫以至宏阳二字最后变得极为模糊—嗡嗡,我的嗡嗡唉—就像烂熟的签名最终变成一团懒洋洋稍作起伏的波浪线。宏梁竖起耳朵,判断出还有几个女人留在那儿。她们劝阻不了那下定决心的哭泣因此沉默着。而如果不是她们在,她断不会哭得如此没有节制。她就是哭给她们看的。
    下葬中:
    哼哼,我的哼哼唉,忽然就听见水枝喊起来。她张牙舞爪疯狂扑来,好似被山洪或野狗追了。“拦住她。”宏彬果断命令。因此八仙排成人墙,任她撞击,她不能撞进去,就坐在地上抱他们的腿啃咬。哼哼,我那绝情的哼哼唉。咬完她开始拍打大地……那水枝便爬上来拍打棺木。那边的木香很久才算站起身。一俟站稳,她便摇摇晃晃地走来。她的步伐有一种因衰弱而小心翼翼的优雅。她将半边脸贴在油漆未干的棺盖上(过会儿会有人给她脸下垫一块手帕),温柔地喊:”弟唉,弟唉,你呀,听得见我说话不。在她们表足哀思时,妇女们一起涌过来劝她们—要得啊这样就要得,不要伤着自己的身体……
    小说中多次出现哭丧和土葬的现场,这是一种文学祭奠,而更大的文学意义在于对人性冷漠、阴郁的反讽。这部以葬礼为核心的小说,宏阳之死,除了哑巴福忠之外,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悲痛欲绝者。不仅如此,艾氏家族反而享受宏阳之死带来的利益,为了分宏阳的钱而大打出手,展现各色人等戏剧化的脸谱。小说中的葬礼有这样一个经典的现场:
    但这哀伤里已没有一丁点惊愕与痛苦的成色。房内,那宏阳暴死的场所,传来洗牌声,就像暴雨噼里啪啦落在瓦上,很快雨停只剩零星雨点。几位妇女手脚麻利地抓牌出牌,“七万”,有人这样朗声念着句子打出去的牌子。
    而艾氏家族里有个妇女打麻将作弊,引发两家本来就有矛盾的群殴。阿乙精心地在葬礼的宴席上刻画了一个人性的场景:
    宴席开始后,四周就嘈杂起来,有高声招呼声(您也来啦,哦您也来啦),筷子敲击在桌面的声音,指点声(来,肉),夹菜声,道谢声,推辞声(不消得,我自家来),汤匙撞击瓷碗的声音,木杓自桶中舀菜的哗哗声,喝汤的嘘嘘声,咀嚼的吧唧声,饮酒时咽喉的咕咚声,碰杯声,倒酒声,敬酒声,劝阻声(女:还喝,都喝死人了。男:喝,怎么不喝,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易醉之人的撒娇声(你是看不起我咯)……
    小说通过事件刻画人性之丑陋。七月初八,宏阳寿宴上,以范镇常务副镇长何东明为首的各级大人物悉数到场捧场,光矿泉水瓶装的七十二度五粮液原浆搬来一箱,八道西餐,十四道中餐,结果宏阳喝得一命呜呼。宏阳棺木刚下葬,以范镇常务副镇长何东明为首的各级大人物就悉数到场来挖坟了。
    小说起初有这样一个场景:
    “……我分文不要,别再为难水枝和宏彬。你们现在就在我这里拿够、拿足。今后谁要是打宏彬和水枝的主意,我就死到他屋里去。”说罢她从衣裳里翻出四张存折,一把丢在地上。小周真弯腰要捡。木香便撕心裂肺地喊,“弟啊!弟啊!我来了。”然后以最大的气愤摇晃着身躯以使疼痛的它走得快些,最终在要一头撞上墙时被死死抱住。
    艾氏家族为了分宏阳留下的钱,丑态百出,为了分得一万元,居然演出了廉颇和蔺相如负荆请罪的闹剧。
    我对小说的评价一向是多元维度的,每一个作家都有异于他人的心路历程,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理解,每一个作家都有适合自己的叙事技法,每一个作家都不会用一种叙事方式写到死。在我阅读阿乙所有的作品中,《早上九点叫醒我》是清晰度最高的一部;换句话说,是最可读的一部作品。不能简单地定性,留白多的小说就是好小说;也不能定性,没有留白的小说就是好小说。我定性这部小说是阿乙小说技术成熟的标志,原因就在这一点上。阿乙拿捏得很到位,既有西方文学技法,也有对自身乡村生活的细致观察;既有结构打乱的格局,也有顺延逻辑的叙事;既通过细密的事件刻画人性,同时也有玄妙的宿命观。我在想,阿乙下一部小说,该是什么样子?
    七、心部:变态杀人犯动人心魂之问
    《早上九点叫醒我》中,阿乙把暴力演绎到极致。阿乙持续不断地对暴力和残酷谋杀保持着隐匿的激情,他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涉及残酷谋杀,比如《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情人节爆炸案》《鸟看见我了》《意外杀人事件》《春天》《虎狼》。《早上九点叫醒我》读起来有读两个中篇的错觉,通过艾湾和宏阳,串联在一起。飞眼侯飞和勾捏这对亡命鸳鸯,用令人发指的手段,参与二十六起抢劫杀人案,其中十六起案件是命案,而且每起凶杀案手段都是惨无人道的,最终飞眼残酷地谋杀掉和他一起逃亡的勾捏。飞眼喜欢偷,是因为只有偷够一万元才能带来三年徒刑,而抢劫—无论你抢到多少,刑期至少是三年,而动动刀子,十年二十年就赔进去了。他没有杀人的动机,但在勾捏的影响下开始了抢劫杀人。勾捏对飞眼迟迟不敢抢劫杀人嗤之以鼻,最终抢劫了一个货车司机,飞眼还是没有杀人动机,但勾捏用科尔尼克夫的暴力手法杀死了这个司机,只不过科尔尼克夫用的是斧子,勾捏用的是活动扳手。
    从此,这对亡命鸳鸯踏上了不归路,他们活着、逃命、再抢劫杀人,最少时只抢得四十六元,似乎抢劫杀人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已经杀红眼了,最后杀死的那个司机,是他俩在雨中瑟瑟发抖,没人管他们,有个司机发善心帮助了他们,结果被飞眼和勾捏用刀捅死了。那时勾捏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学生。
    阅读这样的暴力血腥场面,会震撼读者的肉体神经,但没有触及人的灵魂。在小说的叙事中,阿乙没有停留在暴力杀人层面。对连环杀人犯进行心理分析,这是阿乙以前小说所没有涉及的倾向。
    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似乎在回应《下面,该干些什么》匿名杀人案的心理动机。那个杀死了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同学,没有强奸,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明确的目的,捅了三十七刀。他和女同学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这是一桩离奇的有预谋的无厘头杀人案,连实施暴力杀人的高中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飞眼和勾捏都是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飞眼以前是报社的热线记者,由于嫖娼没转正,于是转行做小偷了,对于他来说盗窃只是找点事做而已。他俩抢劫杀人的主要动机不是因为没钱,而是源自内心的空虚、精神的无聊。精神变态的飞眼意识到,一名小偷、典型的无产者,对弱小、无家可归、欠缺谋生能力的女人、儿童及动物其实是有着极强的控制欲的。捡到遗弃的狗,产生崇高的情感,因为他也是一个被遗弃者。勾捏同样是被遗弃者,自小母亲改嫁,遭继父威胁,从小被继父强奸,辍学后混迹社会。最可怕的是,勾捏继承了母亲的精神病基因。勾捏正是飞眼所需要的象征体,在想象界、心理界和实在界几乎吻合,所以一拍结合。他们合二为一,互为镜像。他们的生活失去了规范,客体对于他们全部是虚假的。阿乙写道:
    起初消失的是几月几号,接着是星期几(有时勾捏依靠电视节目的播放规律判断是星期几),最终我们只知道天亮了又黑了。我们就像躺在舴艋上,任其在无边的海洋漂荡。有时整一天不说话。有时饭也不太愿吃,成天就想着发明一种营养高度浓缩的丸药,吃了经年不饿。有好几次,当我躺在草坪上,差不多要为自己只有吃喝拉撒这么点使命而哭泣。我被淘汰回动物了,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细想下去,我又觉得其实不存在淘汰不淘汰,人本身就是动物。动物操心的是食物与交配,我们人类何尝不是。难道我们就有别的追求吗。
    抢劫杀人成为他们活着和逃亡的理由,当飞眼被抓获的时候,几乎没有怎么反抗。但在最后被抓获时,飞眼开始回归人性,凝望肉身,这是飞眼最后的自我救赎,也是《早上九点叫醒我》的高潮。他怎么也不相信刚烈、义气帮助自己的宏阳会出卖自己,小说中飞眼的疑问动人心魂。飞眼问抓捕他的民警赵中男,是谁告发了他。飞眼说:“你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都要死了,你知道吗,我就要去死了。”但是,赵中男始终没有向飞眼吐露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在死刑执行前,阿乙写道,整个刑场都回荡起他凄厉的呼喊:“如果是的话就请举起你的手。我(指民警赵中男)站在原地,双手死死地垂下。”
    飞眼用正方和反方的自我分析,想搞清楚是不是宏阳告发了他。飞眼死不瞑目,他始终不相信是宏阳告发了他。整部小说,散发着人性之阴暗、变态、恶,充满人性回归的意义。所以我认为,飞眼这个疑问是小说的高潮,也是阿乙小说核心技术飞跃的标志。这个段落不是一般的心理描写,阿乙不仅仅停留在暴力、混沌叙事的层面上,而是向人性更深层次进行反思。
    八、根部:羞辱感是阿乙小说的哲学思想
    我读过阿乙所有公开出版的作品,不可能每次都读到不一样意义的阿乙,相反,每次都能读到同样的阿乙。从早期的中篇小说《下面,该干些什么》到今天这部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什么是阿乙小说的根部?在文学实验的暗室里持续不断地表现人的羞辱感,这始终是阿乙小说的哲学思想。
    和阿乙其他小说类似的是,《早上九点叫醒我》中大多数人物的出场都是带着羞辱感印迹的。
    第一个出场的许佑生,是小说的局外人,当他发现自己爱上妓女金艳时,金艳却离他而去,慑于压力,他拱手把金艳让给了范镇黑恶势力接班人朱爽,甚至把影楼的钥匙也都给了朱爽。作为男人,还有比这件事更让他有羞辱感吗?
    金艳被宏阳当作货物抢到手,又和许佑生以乱伦方式野合,最后被宏阳替代人朱爽搂在怀中。最终宏阳一分钱也没有给金艳留下,而且把她赶出艾湾。她是一位被羞辱的女性。
    周海花是小说中出场的第二位被羞辱的女人,她作为宏阳的情人,被宏阳的发妻水枝踹到烂泥里,并扒下内裤。
    小说的局外人宏梁,一直想睡喜欢的同学,但被拒绝,然后发现自己喜欢的女人和镇上色狼手拉手。这种羞辱感或许是他性侵女童的心理动机。
    宏阳这个硬汉,在派出所被扇耳光、被群众围观。尤其是在劳教所精神崩溃,抱着管教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喊爹。正是这种羞辱感干倒了他,也让他越来越油滑。
    宏阳的发妻水枝,具有泼妇之风,但她也是被羞辱者。她在小说一开始就被联防队员拖打。宏阳光明正大地把情人带回家,出殡时私生子出现,让她颜面尽失。被宏阳扇耳光后她成为休妻。
    飞眼和勾捏这对亡命鸳鸯是阿乙小说中惯常出现的被羞辱的人物。如前所述,他们是以被遗弃者的身份进行抢劫杀人的,不断地遭受羞辱感,然后才去实施暴力抢劫杀人,以此获得精神的存在感。
    而宏阳的坟墓被挖,对于艾湾所有人来说,是具有羞辱感的烙印。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这是恐怖的精神气源;对于文学而言,饱受羞辱感的人物有更矛盾和丰富的事件。为什么阿乙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羞辱感哲学会连绵不断?这将是另外一个有待思考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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