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奖:辨认自己的模样 图书奖总是人们的焦点,只要进入候选的长短名单,图书的受关注度就会大大提高,更不用说最终的获奖作品了。2017年法兰克福书展上,德国图书奖授予了讽刺小说《首都》(Die Hauptstadt),作者是年逾花甲的奥地利作家罗伯特·梅纳瑟(Robert Menasse)。小说中故事的主要场景在布鲁塞尔——欧盟的“首都”所在地。为了筹备50周年庆典,一位主管文化事务、来自希腊的欧盟高官委托一位奥地利籍的专员策划一个活动,旨在改善欧盟日益不佳的形象。这个奥地利人突发奇想,提议让一位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作为活动代言人。一心想高升的希腊人同意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想法,然而在实施过程中遭遇了来自上上下下的重重阻力甚至是阴谋,计划最终流产。作家为了创作此书,特意在布鲁塞尔租房,居住在“现场”。他不仅在观察,而且还经常出初入欧盟各机构调研,与当事人(官员、政客、学者)交谈,与很多置身现场之外的欧洲人一样,作者的目的就是要弄明白一个问题:欧盟究竟在干什么?小说一开场便跳出一幅充满隐喻的画面:布鲁塞尔市中心,一只猪在街头奔跑。在作者看来,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生活现象都可以用猪来隐喻。围绕着猪的养殖、屠宰、出口,欧盟官僚体系的繁复和成员各国的同床异梦都得以生动地展现。 在着手创作小说之前,梅纳瑟就频频出席各类论坛和讲座,在公共空间里探讨欧洲问题,演讲和文章于2012年结集出版,取名为《欧洲快报》,书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德国19世纪作家毕希纳的《黑森快报》。的确,内中观点鲜明、语言辛辣的文章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强烈共鸣,当然也引起激烈争论。较之于此,《首都》是用文学思考欧洲的一种尝试,被批评家称为欧洲第一部“欧盟小说”。图书奖评委会认为,作家“用文学手段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当代人,他们可以在这部作品中辨认出自己的模样,而后代也会从中更好地理解这个时代”。虽然作家对欧盟的体制和运作颇有微词,但切莫将小说视作反欧洲的作品,梅纳瑟在获奖答谢辞里揶揄欧盟机构“有时滑稽固执”,但有时候也显得“非常果敢”。对于欧洲统一,他坚信,这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具有决定意义的进程”。支持欧洲统一的人不会忘记他于2013年与政治学家乌尔里克·圭罗联名发表的《建立欧洲共和国宣言》。联想起前一年难民题材小说《遭遇》的获奖,不难看出评委们的旨趣。在面临种种现实问题的欧洲,人们不仅期待政治上的解决方案,也希望能够从文学艺术中找寻灵感。 春季的莱比锡书展是读者的盛会,莱比锡图书博览会图书奖的角逐也十分激烈。文学组的最终获奖作品是《她来自马里乌波尔》(Sie kam aus Mariupol),这是一部“含有虚构元素的传记”,取材于作者娜塔莎·沃丁(Natascha Wodin)母亲的悲惨经历。一次百无聊赖的网上搜索开启了作家对母亲身世的探寻,借助各种线索和信息,业已模糊的记忆在眼前铺开。母亲叶夫根尼娅出生在乌克兰港口城市马里乌波尔的一个上层家庭,书中前半段讲述了家族在20世纪初的种种经历。二战后期苏军反攻,曾在德国占领机构工作的母亲跟随大自己20岁的丈夫尼古拉来到德国,落脚在莱比锡的一座强制劳工营,作为劳工受尽屈辱。1945年,父母逃往巴伐利亚。但仍然被视为异类,又被安置在一个“流人营”(Displaced persons camp)里,等待被遣送回苏联,只是由于程序上的错误,他们免于被遣返。作者娜塔莎就是在这一年底降生在纽伦堡郊区一个五金厂区的小棚户里。这对来自外乡的人在战后的德国毫无生存机会,在贫困、饥饿、屈辱、隔绝中,父亲酗酒,埋头阅读俄语书;母亲日渐疯癫,直到1956年的一天自尽而亡。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作家长久以来不知道父母是强制劳工,没有人告诉她,无论是父母还是周遭的人。对于百废待兴的德国而言,强制劳工似乎被彻底遗忘了。战争结束了,“在德国,一切都要变成新的,房子、家具、人,这是一个重生的时代、遗忘的时代”。留在她幼小记忆中的是,她这样的孩子在别人的眼中不过是“战争遗留下来的渣滓”罢了。该书再次揭开了德国历史上的一块伤疤。二战期间,在德国土地上共有几万个战俘、劳改、集中营。据著名历史学家赫尔贝特推测,二战结束时从这些地方释放出来的战俘、劳工和集中营囚犯共计八百万到一千万人,作家那“可怜的、弱小的、疯癫了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幸存者”。在写作过程中,娜塔莎·沃丁在搜寻素材时发现,她在乌克兰的收获居然比在德国的收获大。许多档案材料被刻意销毁,记忆随着当事人的去世而荡然无存,即便尚有知情人在世也大多缄口不言。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德国人开始对自己的历史进行了系统反思。对于迫害、屠杀犹太人的事实,大部分民众已有所认知。然而提起战俘营、劳工营里发生的悲剧,人们几乎一无所知。据统计,《她来自马里乌波尔》自2017年2月问世后已加印多次,成为德国当年最畅销的文学书之一。相信随着该书的传播,这段被遮蔽和遗忘的历史会重新进入公共记忆之中。 说到莱比锡书展奖,值得一提的当然是翻译类图书奖的归属。获奖作品是林小发(Eva Lüdi Kong)的《西游记》德译本,这是史上首部德文全译本。有关译者和这个译本,去年中文媒体多有报道,此不赘述。此外,一年一度的“世界最美图书奖”也是书展的亮点之一,来自中国的两部作品获奖,分别是朱嬴椿设计的《虫子书》(银奖)和周晨设计的《冷冰川墨刻》(荣誉奖)。 在德国,一年一度最受关注的文学奖莫过于格奥尔格·毕希纳奖。此奖不针对某部作品,而是对某个作家整体创作的肯定,获奖者相当于进入当代德国文学的名人堂,成为活着的“不朽者”。2017年获此殊荣的是一位诗人,扬·瓦格纳(Jan Wagner)。在历届获奖者中,小说家居多,诗人是少数。瓦格纳1971年生于汉堡,如同当代的许多德国作家一样,科班出身,曾在汉堡大学、都柏林三一学院、柏林洪堡大学修习英美文学。2001年发表了诗歌处女作《天上的钻探实验》(Probebohrungen im Himmel),迄今为止发表了11部诗集。评委会认为他的诗歌“在与伟大诗歌传统的对话中诞生”,“既有充满游戏意味的语言之乐,又有超凡的形式把握能力,兼具音乐的感性和智性的明快”,对于诗歌而言,这样的评价几乎是无以复加了。 瓦格纳创作的特点之一,在于善于书写世间常为人所忽视的微小事物,例如收录在《十八个馅饼》中的这首诗: 蘑菇 在林中一片空地上,我们遇到它们—— 穿行于黄昏的两支探险队, 彼此静默注视,充满紧张—— 一群蚊虫发出电报嗡鸣。 我奶奶因蘑菇馅饼 而闻名。食谱锁进了 墓地。凡是好东西,她说, 填充你不多于它自己。 后来在厨房,我们把蘑菇 举到耳边,转动蘑菇柄, 等待里面细微的咔哒声—— 那准确的密码组合。 (明迪 译) 正如他在颁奖典礼答谢辞中所说:“我写诗源自一个信念:极微小之事物也能成为诗。有眼有耳,(就能感受到)一首诗中蕴含着一些极复杂的东西,它们能够让人直接而感性地体验到美丽和晦暗。诗歌不是要与这个世界和当下背道而驰,虽然它避开那些热门的话题。我坚信,只要用尽一切语言上的可能性,无论诗歌以狗窝还是历史人物开篇,那都无所谓,因为一首成功的诗歌会邀你重新看世界、重新思考,它让你无法拒绝。” 除了写诗、主编诗集外,瓦格纳还乐于从事诗歌翻译,对于他而言,翻译也是创作。说来也巧,就在获奖公布之后,他和其他几位德语诗人一同来中国参加德国歌德学院主办的“诗人译诗人”系列活动。在南京有一场工作坊,他与本地诗人朱朱合作,相互翻译对方的诗歌。互不通对方语言的诗人,在专业译员的帮助下,尽力体会对方诗歌的内容和意蕴,试探、揣摩、猜测、理解。一首诗歌的翻译耗去整整一天,次日上台朗诵时,仍觉不满意。作为旁观者,我真切感受到了瓦格纳所说的“翻译即创作”。席间,我问其获奖的感受,诗人坦言很开心,认为这对于当代德国诗歌的创作和阅读而言也是一次很好的宣传推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