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泰:牧野高原上的诗意传承——写在《内蒙古七十年诗选》付梓之际
宛如牧野高原上涌动着的草浪,内蒙古的新诗历经了漫长的生长蔓延与起伏嬗变,70载光阴,这片绿草地上收藏了多少风雨多少阳光,是到了回首检验的时候。 一 70年,对于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而言,或许只是一朵浪花,而对于新诗特别是草原上的新诗来说,当是一个生命的起始,一部交响乐的序曲乃至重要乐章。70年间,内蒙古的诗歌有着怎样的收获,有着怎样的走向与脉络,创作观念发生过怎样的变革,诗人们呈现着怎样的群体面貌与个性特征,以及内蒙古诗歌在当代中国诗歌格局中所处的位置、“草原诗歌”现象的形成及其审美特质等,都需要一个文本来加以汇集、梳理、反观。 论及70年的内蒙古诗歌,绕不开中国百年新诗这个前提。100年来,伴随着跌宕起伏的历史变迁、迅猛前行的文化发展,中国新诗取得了辉煌的成就。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民族文化的重建与复兴,催生了草原诗歌的发展。70年来,内蒙古诗歌以顽强的生命底色与中国新诗大潮迎面汇合,渐渐形成了风格别具、奔涌摇曳的花的原野。 70年的内蒙古新诗,最重要的成果当是草原诗歌精神的确立。何谓草原诗歌?我认为,草原诗歌是指以草原风光、风情、风貌为底色,以表现忠勇、自由、追寻为精神内涵,以明快、豪迈、哲思为基本风格的诗性抒写。 二 追溯草原诗歌的形成与发展,脉络是清晰的。新中国的建立与内蒙古自治区成立,焕发鼓舞了草原儿女的歌唱热情,为内蒙古新诗创作带来了空前的活力。新时代、新气象、新希望,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草原诗性,拨动了草原敏感的艺术神经,诗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讴歌时代。新诗,无疑是最无拘无束、最符合草原性情的抒发方式。因此,70年来,新诗在内蒙古的生长获得了令人慨叹的广阔自由。 新的时代需要新的歌声表达。 纳·赛音朝克图,这位穿越旧时代、拥抱新生活的诗人,率先唱出了滚烫的颂歌。“像红艳艳的火焰徐徐高升/我们的国旗,有多么威风/成立了新的国家呀/我们的人民,是多么的欢欣!”《我们的国旗》拉开了内蒙古政治抒情诗的序幕。而巴·布林贝赫的《心与乳》则带着草原生活的清新与草原人民的挚诚,向新生的共和国唱出了赞美的心声。作为第一代内蒙古新诗的奠基者和领军人物,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可谓这一时期草原诗歌天幕上次第亮起的双子星座。 一个时代涌现出的不止是一两位歌手。纵观人类的文明史,任何一个辉煌的文化现象无不是以群体共建的方式呈现的。几乎同时,美丽其格、孟和博彦、其木德道尔吉、特·达木林、安柯钦夫等一大批年轻的诗人们,以其单纯、欢乐、豪迈和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声调加入了这一合唱。 赞歌唱给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沸腾的现实生活的确容易引燃诗人们的激情。很快,草原上就诞生并形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空前活跃的诗歌队伍。韩燕如、安谧、戈非、贾漫、纳·塞西雅拉图、哈·丹碧扎拉森等年轻的诗人纷纷登上历史舞台。这时期内蒙古诗歌的总体特征是歌颂党、歌唱祖国、歌唱时代、歌唱生活、歌唱民族、歌唱团结,诗中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和开创新世界的豪迈与自信。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文艺“双百方针”激活了短暂的创作自由,旋即又受到“反右”运动的影响。 在“大跃进”时期,内蒙古诗歌也走得不够顺畅。到了60年代,文艺政策调整,内蒙古诗歌获得了短暂的生机,诗的视野开始由单一的政治话语转向对风土民俗、自然风光和劳动汗水的吟诵。巴·布林贝赫、其木德道尔吉、韩燕如、安谧、王磊、戈非、张长弓、贾漫、周雨明、孟河、杨若飞、勒·敖斯尔、巴·敖斯尔、毕力格太、张之涛等人自觉地着眼于诗歌艺术的探索。 上世纪70年代末,“十年动乱”终结,改革开放为文学艺术带来了又一个可喜的春天,进入新时期文学大潮的内蒙古诗歌再次复苏。整个国家和民族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历史反思与变革之后,人性被重新确认,人的基本价值和尊严再获尊重,社会思潮与文艺思潮都得到了全面地匡正与修复。抒情、思考、自由、自我,这些原本就属于诗的基本要素开始归位。诗,又回到了诗歌本身。 诗和诗人们仿佛一夜苏醒,人与自然、家园故土、族群血脉、亲情爱情……这些人类永恒的主题被重新发现,一唱再唱,余音绕梁,涤荡灵魂。这样的歌唱由心而发,使诗歌有了可贵的生命原色。陈广斌、张湘霖、巴特尔、黄锦卿、贾勋、青格里、白朝蓉、里快、旭宇、火华、哈斯乌拉、阿拉坦托娅、王忠范、方纲、乌吉斯古冷、尹君、李子恩、戈锋等一代诗人刷新了草原诗歌的风潮。一些归来的老诗人也再度发力,安谧、贾漫、戈非、王磊、周雨明、杨若飞、王绶青、毕力格太等激情四溢,佳作迭出。 在80年代,诗歌创作获得了可贵的自由,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朦胧诗”大潮迅速席卷了整个诗坛,初春的草原诗歌也蒸腾着氤氲的雾气。旧有的思维模式完全被打破,写作观念不断获得更新,诗人们在技艺乃至语言层面探索着全新的表达方式。诗人们既关注宏大的时代主题,也关注日常的生活、普通人的情感和自我的内心世界。 各种风格、各种流派的诗歌构成了多元共存的局面。在语言、表现手法等形式上,也都呈现出鲜明的实验色彩。 80年代的诗歌探索与全新风貌的诗歌涌动,与新一代诗人登上诗坛密不可分。张廓、赵健雄、张之静、蒙根高勒、雁北、白涛、张天男、默然、成子、梁粱、董培勤、杨挺、张钟涛、方燕妮、蓝冰、蒙原、独桥木、牛敏、冰风、南鱼、斯日古楞、西凉、竞心等众多诗人,渐次成为内蒙古诗歌的中坚力量。他们以卓异多姿的个人风采和宏远雄浑的群体热量,不断锻造着草原诗歌的美学风范。他们承前启后,为草原诗歌多声部、多向度、多元化的审美实践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其中,有几位以表现蒙元文化和草原精神为使命的诗人,葆有旺盛的创作活力,直至进入21世纪依然活跃在诗歌创作现场,不断拓展草原诗歌的疆域。 进入90年代,多元自由的文化环境和积淀深厚的草原诗歌土壤使更为年轻的诗人们拔节而出,内蒙古诗人群体在不断壮大。温古、敕勒川、殷杉、哑樵、王阔海、王静远、广子、赵卡等因其个性化的诗歌创作而受到关注。 进入21世纪,网络和新媒体的发达,给草原诗人带来更为迅速、便捷的成长途径。但较之全国其他省份,内蒙古新生代的诗歌与人们的期待尚有距离。新世纪以来,内蒙古诗歌在全国产生影响者,大多仍是那些早就登上诗坛的成熟写作者。这一方面是因为中老年诗人们持续不懈地努力创作着,另一方面是因为诗歌在这个时代不再处于“中心”,得到的关注相对较少。近10年来的内蒙古诗坛显得有些冷静,甚或寂静,没有喧嚣,没有震荡。诗歌面貌依然保持着草原的宽广、沉稳、雄健、持重,似乎有些凝滞,似乎有些迟缓,但没有随波逐流,没有浮光掠影。这不啻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坚守。 纵观内蒙古诗歌70年的发展历程,有过高峰,也有过低谷,但每个时代都不乏代表性的诗人和诗歌作品。诗人群体在80年代后虽略显单薄,但仍有新鲜的血液陆续注入,沉潜的力量储蓄了未来内蒙古诗坛的希望。70年来的草原诗歌,作品浩瀚,题材丰富,风格迥异,审美多元。总体来说,我们的草原诗歌在漫长的70年间承担使命,栉风沐雨,勇于坚守,无愧于草原,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读者。 三 在线性地梳理了内蒙古诗歌的发展进程之后,我们再来看看其中的一些特殊诗歌现象。 在内蒙古,领导干部热爱诗歌,并带着他们自身的优势投身创作。这一盛景,可追溯到上世纪中叶乃至更早。无论在共和国黎明时分,还是草原霞光初露之际,就有集战士与诗人于一身的歌者以啼血的诗音,向寒冷的高原发出声声啼呼。这一传统如紧抓大地的牧草,绵延不绝,时至今日,仍弦歌不辍,薪火相传。有些领导干部的诗歌以旧体为主,但体旧题新,他们诗歌中的历史是鲜活的,诗情本身也或深浓,或怡然,或铿锵,同样记录着时代、辉映着生活。 母语诗歌在内蒙古诗歌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由于语言的限制,母语诗歌的声音更多在草原上传播。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其木德道尔吉、丹碧扎拉桑、赛西雅拉图、特·达木林、安柯钦夫、阿尔泰、齐·莫日根、敖力玛苏荣、勒·敖斯尔、巴·敖斯尔、萨仁其其格、特·官布扎布、特斯琴、纳·熙乐、满全·道日纳、马英、海日寒等,一大批优秀的民族诗人承前启后,让草原母语诗歌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其中一批优秀诗人的创作,或因翻译不够多,或因翻译不够好,诗的光芒受到了遮蔽,这不能不说是草原母语诗歌的遗憾。 内蒙古诗歌创作的繁荣,是多民族诗人共同努力的结果。除了蒙古族诗人,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等民族的诗歌创作也异常繁荣。他们有语言无文字,以其独特的民族心理感受生活,用汉语表达哲思、抒发深情。孟和博彦、巴图宝音、空特勒、孟大伟、白剑等诗人的作品,既有汉语诗学上的优长,又葆有本民族的思维特征。 “游子诗人”是草原诗脉中不能忽略的一缕。不论是什么民族的诗人,只要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或在这片天空下有过深情的精神注入,草原就成为了他们的心灵家园。他们散落着,又凝聚着,只因为对故乡那份割不断的情愫。查干、高洪波、任卫新、张之静、郑道远、默然、梁粱、冰峰、舒洁、多兰、娜仁其其格,他们的作品在盎然的诗意中本能地幻化着多彩的故乡。 在内蒙古,出现了一批又一批聚焦钢铁诗学的诗人。上世纪50年代,在草原钢城云集起一股诗歌的钢铁力量并形成群落。以纪征民、王维章、张树宽、叶文彬为代表的诗歌劲旅,主要抒写矿山和钢铁题材。这股热情一直延续到80年代。之后,出现了以童华、赵剑华、张钟涛、赵飞、农子为代表的新一代诗人。这代诗人除描写大工业外,许多作品注重抒发个人的内心感受与独特思考。今天,特立独行的“钢城诗社”汇聚起包钢几十位中青年诗人,创新活力不减当年。 诗歌阵地与平台的搭建,对内蒙古诗歌的中兴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在80年代,众多“选刊”纷纷创办。在寂寞的西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以其独有的眼界与胆识,创办了《诗选刊》杂志。 《草原》杂志大篇幅开辟“北中国诗卷”栏目,让80年代中国诗歌匆忙的脚步,在这里驻足、栖息、蓄势,复又出发。当年,两座卓然而立的草原诗歌营地,既是壮丽的风景,又是温暖的毡房,牵引了无数跋涉者的目光。 四 对于诗人们来说,2017是重要的一年,因为这一年正是中国新诗百年诞辰;对于内蒙古2500万各族儿女而言,2017年也是特殊的一年,这一年恰逢内蒙古自治区成立70周年。置身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作为一个诗人,一个草原乳汁养育长大的儿子,我的心思毫不犹豫地落在那些赞颂母亲的诗歌上。同时心想着,总应该做点什么,以回馈哺育我们的草原、时代和文学家园。于是,我就动手编选这样一本诗选。 在搜集文献时,我们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用尽了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最难的还是作品的遴选,在近700位作者和10000多首诗歌中,挑选出经得起历史和时间检验的诗人诗作,眼花缭乱之中,无论怎么用心用力,都会有遗珠之憾。在此,也向由于我们的眼光局限、时间局促,以及种种原因未能入选的诗人表示深深的歉意,寄希望未来能有补偿的机缘。 新诗一经落草,便挣脱了旧体诗的桎梏而独立行走。散文诗看上去介乎于诗与散文之间,但其实它有着不同的血脉与骨骼。这部“诗选”只收录新诗,既非“偏颇”,也非“歧视”,而恰恰是对每一种独立文体应有的尊重。 感谢广子、温古两位诗友,是他们具体、细致,不厌其烦、不辞辛劳的协助,使得这项浩繁、琐屑、令人生畏的工程得以完成。对于诸多前辈诗人和各路诗友的鼎力相助,我更是深表谢忱。 谨以此书献给中国新诗百年,献给内蒙古自治区成立70周年。诗歌不老,诗人永远年轻;草原诗歌,在沐浴了70年的风雨阳光之后,如同养育了它的高原一样,必将奔涌出生生不息的连天绿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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