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老师和我主持的“20世纪中国爱情文学”在华师大似乎已经成了一门“网红”级的课程,但是越“网红”我们越恐惧———这门课程达到的效果和我们设计的意图有内在的偏差。我在华师大的BBS上看到一个学生指导学妹学弟选课的帖子,他/她告诫他们慎选“20世纪中国爱情文学”,因为这门课题目说的是爱情,但实际上谈的是文学。很多同学选这门课,是冲着爱情来的,但是坐在教室里才发现“文学”这个词被重读的程度超过“爱情”这个词,所以有的同学感到失望。不过,这种失望的状态正好证明了我们设计这门课的初衷。 2009年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出版了一本以爱为主题的访谈的著作———其书名在中文里被翻译为“爱的多重奏”。在这本书的开始他谈到爱情的危机问题,他称之为“备受威胁的爱”:一方面是在自由主义的爱情观念下,人们渴望“零伤亡”的爱情;另一方面是在自由放任主义的爱情观念下,人们寻求身体的享乐与放纵。 这并不是对爱情危机的第一次发现,其实在1993年,美国哲学家阿兰·布鲁姆在《爱与友谊》三部曲中已经用“爱欲的堕落”命名过相同的事实。阿兰·布鲁姆开出了一个药方:通过阅读来拯救爱情。对他来说,阅读与爱情处于相同的危机之中,通过阅读可以增进爱所要求的美丽的言语。他因而要求我们去阅读那些关心爱情的古典作家、诗人或诗人哲学家。 当把爱情的危机直接与阅读的危机相联系,我们就可以用描述爱情危机的术语来描述阅读的危机。我们今天面临的阅读的危机就是自由主义的阅读和自由放任主义的阅读。自由主义的阅读是说我们今天在阅读的时候总是希望免遭阅读对象的伤害,尤其害怕智商受到伤害,所以总是阅读让自己免遭伤害的文章,希望在安全的语境里面使我们认为自己的观念处于一种合理性的状态。自由放任主义的阅读是说我们在大量地阅读,在无边无际地阅读,阅读的结果是我们每次和文本的接触只发生在一个瞬间,仿佛是一次短暂的情感关系,在这样的阅读关系里我们其实仍然是没有阅读。 由此我们又可以把阅读的危机概括为阅读的过剩与阅读的匮乏。阅读的过剩是说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可以阅读的东西,打开手机刷起微信就可以阅读,微信里的公众号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提供着各种各样的阅读对象。但问题是我们并没有因这种阅读而进入到阅读之中,因为它们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性的、瞬间性的。在实质上这就是阅读的匮乏状态,我们在过剩的阅读中什么也没有读,因为我们没有因阅读发生内在的改变,因为那些文本没有对我们进行重塑。阅读的过剩和匮乏是当代最严重的阅读危机。 阿兰·布鲁姆希望通过阅读拯救爱情,在对位的意义上,我们这门课程颠倒了阿兰·布鲁姆的方法:通过爱情拯救阅读。这意味着,一方面用爱情这样跟每个人相关的话题唤起学生阅读与爱有关的作品的兴趣,另一方面同文本建立一种爱情关系。 关于阅读的危机,阿兰·布鲁姆提出的拯救方法是对文本进行细读(c1ose reading)。细读一词中的“细”(c1ose)是靠近的意思,也是亲密的意思。也许我们可以把细读这个词语再做一点延伸,让每一次细读同时也称为亲密型阅读:同文本建立亲密关系,在亲密关系中阅读。 如何同文本建立亲密关系,这是我们需要解决的另外一个问题。在我们的课上,我们所做的努力是在对文本的阅读中发明新的文本,即超越流俗的阅读之见,运用一定的阅读技艺,将已有的文本解读为新的文本,从而在学生那里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阅读的震惊,让每次阅读都是新的阅读。如果每次的阅读都是重复阅读,那么这个文本只能在阅读当中逐渐损失原有的文学强度。如何用阅读的技艺发明新的文本,是阅读里面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同学生建立文学共同体唯一有效的方式。 发明文本,没有一个稳定统一的方法,但有一点需要在这里提示。关于细读,在很多人那里有一个误解,认为细读就是对文本的细节作联想、延伸与扩充,从而放缓阅读节奏。但细读不是文本的延缓,而是文本的加速。尤其在教学之中,通过对文本细节的阅读,达到的是对文本更快速的把握,对文本的肌理、作家的旨趣乃至时代的精神有一个更高密度的,更具有完成形式的把握。 (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讲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