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说这个季节,推开窗户,心里会自然而然地希望看到白雪堆出了个琉璃世界,然而并没有,今年入冬后,城中还没有落下雪来。但没有白雪也无妨,总还有其他的颜色。譬如此刻,我从书桌旁的窗外看出去,近处一株中国梧桐已近全黄的叶子耷拉着。隔出十米开外,能看见隔壁小区一角的一棵柿子树,此时竟还挂着赤红的果子,沾染着红灯笼一样的喜气。再往远望些,就是现代都市中林立的楼宇和后面的天空。 可惜老式家属楼,楼层又不高,即便是有“芳树交窗”,也依然不够理想不够美。不像那些高层楼房里的观景窗,高耸于城市之上,能看得见远处穿行的车流和万家斑驳的灯火。但转念一想,人们居住的房屋也不是从来就高耸的,古时候,二三层的楼阁就能被人视作“望候神人之高台”了(当然寺庙中也有高塔,不过那并不是住宅居所,另当别论)。那时的窗外仿佛更近自然,也更具有摇曳的风致,人们可以在窗前小卧,像《小窗幽记》里一样,等待“月影到床,或逗留于梧桐,或摇乱于杨柳”;可以在“晴雪长松”的时节,“开窗独坐,恍如身在冰壶”;可以在小窗下看“修篁萧瑟,野鸟悲啼”;还可以在“夜长无赖”的时候,“徘徊蕉雨半窗”。有月、有雪、有云、有雨、有木、有鸟,即便被锁在房中,人也并不会觉得闷,毕竟只要一开窗,自然顷刻间便扑面而来。还有苏东坡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甚至什么景都没有描写,但那美人窗下梳妆的氛围,也会让你觉得那窗下的画面着实静好。可见窗外美不美,和屋子修得高不高,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究竟什么样的居住环境才是好的?并不是非要顽固地扬古抑今,但现代都市的喧嚣,到底难得容下亭楼苑宇的寂静。在江南读书的时候常去周边小城寻访,常在那边遗留的明清园林中徘徊,有几处小院子颇得心意,比如绍兴徐渭的故居青藤书屋。那个小院子隐在一条深巷的尽头,院子并不大,但以一株古青藤为代表的草木、洞门、古井、小池,还有那池上书屋的花窗,却是一样不缺的。 古代花窗与今日的玻璃窗不同,因要蒙上纱纸之类的以避风遮光,同时便要以明透为先。其次也需要做一些雕饰,但本着明透的要求,总是“宜繁不宜简,宜自然不宜雕斫”的。青藤书屋中的花窗便明显秉持着这样的宗旨,以纵横倾斜为主,再加上些屈戌儿作为点缀。当年徐渭住在这时,就是在这扇花窗前写文作画,池上的花窗旁还有一副对联:“一池金玉如如化,满眼青黄色色真。”小小院子中的一扇窗,说起来视野一点也不比现代住宅落地窗大,却收容了独合主人情致的春夏秋冬。 同样是树,尽管是被“关”在这一小方天地间,可月门外的青藤却因是主人幼年手植,关联了主人整整六十年的光阴。这有种很私人的东西在里面,尽管花木风月相似,但不同的人却会给自己的窗外营造出截然不同的氛围,而这些氛围却不仅仅是用于美化,而是独属于他们个人、不必时时与人分享的情致与记忆。比徐渭稍晚些的明末文人张岱也曾给自己修了个梅花书屋,后来他因国家变故而远离家园,他在失落中避居世外,写文来排遣抑郁,同时记述他昔日的家园。窗外自然也是他重点要描摹的意象,他回忆起曾在梅花书屋窗下读书的少年时光,笔触细致地写道:“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都是源于自然的美景,通过窗的借景,这才落入人的眼中。 当然,自然之景也有小有大,有近有远,若说城池庭院里的人们能从窗外看见草木四时的变化,那山水居所中的人们便能望见山河天地的辽远。若曾在一些山林故馆中闲游,并耐心从一扇扇窗外细细看出去的话,便会发现,此时此地的窗已不再是窗,窗外的山水也已不再只是山水了。李渔曾在《闲情偶寄》中写到山中居所里的窗:“使座客观山之地去窗稍远,则窗之外廓为画,山之内廓为山,山与画连,无分彼此,见者不问而知为天然之画矣。”天然之画,这该是大多数窗中人都希望能看到的吧,也不必管这画是大还是小,是远还是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