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进钱家的门,打完招呼,钱先生就往靠椅里一坐,然后问我:有啥消息?我也就搬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杨先生也把她的椅子挪到旁边,开始听我讲消息。我就从社会上的新闻,讲到我们中科院的事情,甚至街谈巷议的八卦、传言,我都挑有趣的讲给他们听,他们往往听得很开心,钱先生还会不时做点评和补充。当时两位老人家里没有电视,也不出门,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获取信息的,后来我想钱先生应该是每天大量阅读国外的报章杂志,所以他知道很多我都不知道的事情。 有时候钱先生也会和我说说八卦,有一次他说,你们的谷羽局长治家甚严啊。谷羽是胡乔木的夫人,是我们中科院的一位老局长。按钱先生和我说的,原来胡乔木在家里的零花钱是有额度的,有时候他要买书或者其他东西,但是手里缺钱,他不向夫人要钱,而是向钱锺书先生借,少则二三百,多则四五百,下个月发工资的当天,胡乔木必定亲自来还钱。这两位往日的清华校友,关系是很亲密的。 我也常和杨绛先生聊《围城》,不管是书还是电影,都是非常有趣的话题,而且经常有新内容。我们说到《围城》的演员,杨先生很喜欢李媛媛,她不仅喜欢她的相貌和演技,更喜欢她的为人处世。我也挺喜欢李媛媛的气质,哪怕演风尘女子,也很雍容华贵,令人仰视,我看到她,总能想到香港的夏梦,杨先生也深有同感。后来李媛媛为了保住她的孩子,放弃了癌症的治疗,早早离世,杨先生说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说到《围城》,杨先生说钱先生对书中其他人物都是调侃,他只喜欢唐晓芙一个人,后来也有人说唐晓芙身上有杨绛先生的影子。 两位先生和您聊天时是用什么语言,都是家乡话吗? 潘兆平:他们都用上海话和我说的。 钱、杨两位平时在家都是怎么读书的呢? 潘兆平:钱先生一个大桌子,在房子中间看书,杨先生支一个小桌子,在阳台的窗户边看书。他们一人一摊,各看各的书,各写各的东西。 他们的房子几十年没有动过,一直是洋灰地,没有铺过地板。但是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们的房子的墙从最初的白色到后来的黄色,再到后来,颜色越来越深。物业后来和他们说,院子里的厨房和盥洗室里的配件都要更新,如果现在不做,以后难以维修,他们这才做了局部翻修。 您所目睹的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潘兆平:他们的日常生活朴素又简单,把心思都放在做学问上了,有时候我过去,看见钱瑗在家,也是埋头做学问。 他们对吃很马虎,有时候我岳父母周末做两条鳜鱼,一条留家里,一条就让我给两位先生送过去。我一去,杨先生就给我拿碗装鱼,钱先生则拿出冰箱里的凉茶,还帮我扇扇子,不停地说:“罪过,罪过啊。” 钱先生去世之后,杨先生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潘兆平:杨先生的晚年还是以伏案工作为主,但她很注重养生和锻炼。她在家里的空地来回走,每天坚持走几千步路。其实她家里很狭窄,我建议她下楼走走,接接地气。后来杨先生说她听我的话,去楼下散步,走几步路就碰到一个老邻居,再走几步又能碰到老友,每个人都要聊上半天。她说,这哪是散步啊,这是下楼开新闻发布会啊。 杨先生睡眠不好,早上起得很晚,我去找她都尽量晚点去。有时她叫我一起吃饭,桌上的菜琳琅满目,二三两重的清蒸鱼段,一碗有肉片的炒素菜,一个蒸蛋羹,还有一些开胃的凉菜,但是分量都非常小。 杨先生百岁以后,慢慢地虚弱了,也更加视死如归了。有一次我去,聊着聊着,她突然在纸上写“老而不死是为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我是贼啊”。我摇摇头,在后面加了句“贼而不死是为妖”,她一听乐了,在后面又加了句“妖而不死奈何”,写完推给我,让我继续。我就写了“顺其自然”,她看完哈哈大笑,把头靠在沙发上,一字一顿地说:“好!顺!其!自!然!” 我每次去看杨先生,会带一些她爱吃的坚果和零食,她一看我拿这么多东西,就会表示,你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过来。逢年过节,我和妻子的单位都发东西,拿过去的东西就更丰富多彩了,有一次过年我去,除了带了日常的东西,又加了白木耳、橄榄油、粳白米、高档挂面等等。杨先生很喜欢我去,一是用她的话说:“兆平来了,我顶开心,我可以讲上海闲话了。”二是我经常和她说笑话,逗她开心。 到了2016年春节前后,杨先生小病不断,经常住院。其实她喜欢住在家里,甚至死在家里也不怕,她很怕医院里切开气管那些事。但是她的保姆小吴阿姨不放心,她宁愿每天来回跑,用保温桶送饭去医院,也要让杨先生住在医院,毕竟医院里有医生护士看护,令人放心很多。最后还是医护人员和小吴的意见占了上风,杨先生就渐渐以医院为家了。 去年的雨水节,北京稻香村推出了雨水饼,我看包装很雅致,就买了一盒,拜托小吴给老人送去。过了几天小吴打电话给我说:”雨水饼奶奶收到啦,让我谢谢你。”那个时候知道杨先生身上虽有痛苦,但并不凶险,并听说不久以后可以回家,想不到过了不久突然病故,这盒雨水饼也就成了我对她最后的孝敬,也不知道她吃了没有。 (实习生何宇婷对此次访谈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