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东方,凤凰的双翼切割着薄暮时分的弧光,致使黑夜提前降临。想象中的古老帝国,其疆域仿佛永无休止,绵延几万里的空间之内,正被珍禽异兽填满——它们的个头,几乎都像吃了酵母似的,松鼠也变成了骇人的巨兽,乔木结出的球状果实,足有半人高,两个人合力才可勉强抱起,似乎只有把动物和花木身形一再拉伸,才会与帝国土地的丰饶与瑰奇相称。而在海滨,还有大口吞食鱼虾的海马兽,在南海,水中冒出肥硕的莲梗,并于瞬间生出叶片,有女神趺坐在团叶之上,由她统辖这片风雨海域,就在她的身后,有海中大鱼变成飞鸟,掀起了冲天巨浪,暴雨多日不曾止歇。 在基歇尔的《中国图说》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些来自中国的珍禽异兽,他所描述的中国让我们甚感陌生,正如看到凸面镜中的自己,其中有令人错愕难当的形变。萨义德就认为,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理解是不可能实现的,其本质只能是一次对视,一种捏造,一场想象,是把对方妖魔化的过程,相互理解便无从谈起。 17世纪的欧洲,如何想象中国是一个诱人的话题,中国似乎是悬空的——东面和南面被大海包围,洋流和暗礁拱卫着帝国,远来的船只倾覆于波涛之中,又有来路不明的海中怪兽,向远来的舟楫喷洒水沫。在西部边陲,又有着茫茫大漠的阻隔,流沙令商旅沉陷,在北部,还有长城的拦挡南下的马蹄。中国位于不可抵达之处,即便冒着重重危险来到这里,洋人的面孔也会被辨认出来,藏匿洋人即会获罪,外来者照样无路可行。 基歇尔在《中国图说》的扉页写道:“它是如此之大,以致还没有人能够确定它准确的疆界”,超越经验之外的神秘国度,使他感到无力,几乎与此同时,想象异域的狂热变得不可抑制,他用最为精细的铜版画技术,反复描摹着他未曾得见的动物。 《中国图说》也即China Illuserata,是一部图文并茂的大部头,图和文均出自基歇尔之手。对中国的想象,就像基歇尔漫无休止的梦境,在夜晚内部的黑暗中裂变出新的胚芽,旋即长成参天的华盖,中国的细部在叶底一一翻开,基歇尔写道: “在广东省发现有四只眼睛和六条腿的海怪,样子像龙虾,它们同牡蛎生活在一起,可以看到它吐出珍珠,如果进行比较,我应说这是一种海洋蜘蛛。它的身体类似甲鱼或带电的鳐鱼,背上有四只眼睛,还有甲鱼一样的四条腿,它用它们划水,但不用它们走路。” 基歇尔对异域怪兽的想象,超出了日常经验,他落笔时的语气显得毫不迟疑,只有如此,才会与异域的神秘相称,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相信自己笔下所写的就是真相。在西方读者眼中,基歇尔描述的未知世界是由闻所未闻的动植物填充的,俨然神话中的国度,即便如此,也少有人表示怀疑,毕竟,几乎没有人亲历,人们对遥远的东方还不敢轻易评价,稍许的怀疑,都怕落后于时人,当时,谈论中国是极为时髦的话题。 或许基歇尔是对的,他对中国的想象,大多来自自由发挥,地域的阻隔致使信息不畅,这使他更加放心大胆。虽然如此,他仍相信自己笔下描绘的是实有的生物,它们生存在不可知的时空之内。基歇尔也看破了时人的心思,不管多么离奇,都会有人忙不迭地随声附和,在读者的助力之下,六条腿的海怪在复述的过程中也会继续裂变,变成十二条腿,这恐怕是基歇尔始料未及的,他的读者远比他更大胆。于是,中国的动物愈出愈奇,在欧洲人的讲述中不断变形。 作为写作者,基歇尔也是古老的范例。他的书首先在知识界引起巨大反响,成为了解东方的窗口,甚至成为汉学的源头。而在大众读者那里,又因奇趣而受到欢迎,《中国图说》在欧洲一出,图书馆里的藏本都被人们撕去了插图——那些铜版画的插图太精美了,足以令那些前来图书馆的市民心痒难搔,趁着图书管理员昏昏欲睡之际,把插页偷偷私下,藏匿在贴身的口袋里,基歇尔的多数著作,都得到了这般礼遇。 来华传教士的见闻,在传回欧洲的途中发生畸变,怪诞不经的新物种在语言中孳生,通常有更为密集的器官叠加于一身,相应地,还要有更为凶猛的秉性,当然也要以肉身生发出稀世珍宝,如此这般,才能满足猎奇的需要,基歇尔所描绘的怪兽,正是观念中的产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