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对李广田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1935年的7月7日,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的李广田与先一年从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王兰馨结婚。两人的相识,“媒人”是邓广铭和窦金玉夫妇。邓是李广田的中学同学,窦则是王兰馨在济南女师的同学。选择7月7日结婚,是王兰馨的主意,取七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的雅意。 王兰馨回忆,结婚时,收到一些贺礼,其中,沈从文送的是一副自书对联:“画廊有吟,低眉敛手;彩笔种笑,结果开花。”词雅句秀,内含李广田一部书《画廊集》和一首诗《笑的种子》名称,可谓用心。 1937年的7月7日,发生卢沟桥事变,又称“七七事变”。此为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起点。此时,李广田在济南省立第一中学任国文教员。年底,在敌机轰炸下随学校带领学生开始流亡。由鲁经豫入鄂,在郧阳停住了脚步时,已是次年5月,行程历时半年。又半年之后,流亡的师生队伍再次启程,先抵安康,最后在四川罗江停了下来。时间是1939年1月。 李广田从济南开始流亡时,并未带上已经怀孕的妻子王兰馨。就在还未到达郧阳的5月,他的女儿远在济南出生。1940年,王兰馨带着女儿走上了寻夫之路。 正是这一段经历,促使李广田下决心写一部长篇小说,这就是《引力》。 据作者在该书后记所写:《引力》的写作,开始于三十年(1941年)七月,在昆明。此时,李广田已到西南联大任教,写了三章后因教学任务繁重而不得不停笔,“到了三十四年(1945年)的七月七日,乘暑假之便,才在距昆明不远的呈贡县斗南村重又拾起了旧业。”直到8月11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李广田在庆贺胜利的鞭炮声中,写完了这部长篇的最后两千字。 第二天,他便雇人挑担,一头是书稿和简单的行李,一头是年幼的女儿,冒着微雨,走过长长的泥泞道路,搭火车回到了昆明。 李广田在完成《引力》后半年,将稿子寄给在上海的李健吾。李健吾与郑振铎于1946年1月在上海创刊《文艺复兴》月刊。自第二期起即开始刊载《引力》,一直连载了六期。李健吾对李广田在昆明创作的这部小说视为“奇迹”,而且十分感念后者“老远”(李健吾语)寄来了《引力》。他回忆自己读到《引力》时的心情有着“满腔喜悦和感激之情”,并发出了“他(李广田)从来是肝胆照人。他没有忘记朋友”的感慨。 《引力》的单行本被收入赵家璧主编的“晨光文学丛书”,为第25种。版权页上印着:一九四七年三月付排,一九四七年六月初版。 关于初版日期,本来应该是极简单的事情,通常情况下,版权页所载即为定论,即一九四七年六月说应该是铁板钉钉的。但不知何时又忽然出现了一九四八年六月说。两说并举,一年之差,并因为直接当事人的失言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一九四七年六月说,是主流派。持此说的代表,以出版物为例,一是由贾植芳、俞元桂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另一是现代文学馆主编的《中国现代作家大辞典》。但,更有权威性的是“晨光文学丛书”编者赵家璧家属参与编辑的《赵家璧先生纪念集》,李广田女儿李岫所著《岁月·命运·人:李广田传》也持此说。此派所据,自然是《引力》原始出版物的版权页。 一九四八年六月说风起萍末,但又似乎无所根据。持此说的代表,是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之一的《李广田研究专集》,在该书的《李广田著作系年》中,将《引力》列入一九四八年。但并未注明缘何如此改动,毕竟原著版权页是明明白白印着一九四七年的。 作为编辑,赵家璧自然是最直接的当事人。他在晚年写了很多回忆文章,并结集成《编辑忆旧》、《文坛故旧录》和《书比人长寿》,但遗憾的是,在众多文字中并未提及《引力》此书以及作者其人。故似可揣测编者与作者并不相熟,甚至很可能并不相识。此稿能在晨光出版应该是由朋友推荐而来,而最有可能的推荐者,当是李健吾。另,钱钟书的《围城》也是先在《文艺复兴》连载,后在晨光出版的。 印在版权页上的出版年月,非白即黑,要么正确,要么错误。假设以“正确”推论,时间上是可以衔接的,即在《文艺复兴》杂志连载之后,李健吾将稿子推荐给了赵家璧,并在次年,即在1947年被收入“晨光文学丛书”,如《围城》的出版,就是在1947年5月。如果以“错误”推论,其原因也无非两种,一是手民误植,校对疏忽。二是出于不可知的某种原因。如是误植、疏忽,似也令人讶异。如是某种原因故意为之,随着当事人(作者李广田,尤其是编辑赵家璧)的亡故,也不会再有最肯定的答案了。 经过一番梳理,我发现《引力》的出版年月,确为一九四八年六月。在版权页上的年月,很可惜,是印错的。我可以从三方面来印证此说。 《引力》的装帧颇为考究,封面加上内页,共有十幅插图。翻遍全书,未见作者署名,但现在已知是版画家陈烟桥的大作。小说《引力》封面,被陈烟桥儿子陈超南所著的《陈烟桥传》用作了封面。 陈超南披露,《引力》封面的木刻,其实是有名字的,叫《追》。陈烟桥后人之所以在父亲众多作品中选择《追》作为《陈烟桥传》的封面,是因为这幅作品的模特,正是陈烟桥的夫人林淑仪。当年,陈一家五口挤住在上海虹口罗浮路“一条小弄堂中一幢三楼房子的一间有斜顶的小阁楼”里,画家的三个儿子同时见证了父亲作画、母亲为模特的场景。根据画家朋友范泉的回忆,为了省时、省工,陈烟桥当时还直接用钢笔画出木刻意味的插图。所以,除了《引力》封面《追》是木刻外,内页带有强烈木刻气息的插图,就是用这种技术手法创作的。 1947年7月,陈烟桥因涉《文萃》案被捕,关押数月后被放出,但仍被国民党文化特务所监视。此时,陈烟桥一家的生活陷入困厄,正在创办晨光出版公司的赵家璧“万人丛中一握手”,邀请被厄运纠缠的画家担任临时美术编辑。在当时,应该说是雪中送炭。 因此,以陈烟桥年表来看,陈为《引力》做插图,正是在1948年初进入晨光社之后的职务行为。书中未署其名,可能是当时美编的通常做法,但也可能与陈烟桥的大名有所不宜有关。 1946年底,赵家璧与老舍合股成立了晨光出版公司。公司甫一成立,即推出“晨光文学丛书”。“丛书”有统一序列,其编号分别印在书脊和扉页上。出版序列和出版时间基本是同步的。但要注意的是,最初的“丛书”初版是不印数字序列的。要等到再版、三版后才补印了。我手上有1947年7月初版的端木蕻良《大江》,也未印序列号。因此,看有无序列号,也可以初步判断出版时间。《引力》在“晨光文学丛书”中的序列为第二十五种,并在书脊和扉页分别印有“25”和“第二十五种”字样,据此,可以判断《引力》出版并不会早于1947年7月初版的《大江》之前。 排在《引力》序列之前的第二十四种,是谢冰莹的《女兵列传》,但在版权页上,仅印了“一九四八年合订改正重排本初版”,无具体月份。再结合第二十三种,即老舍《火葬》,出版时间为1948年5月,因此,可以推理《女兵列传》的出版具体时间当在5月或6月。同理,亦可推导出《引力》出版时间,应该是1948年6月。《引力》的后一种,即序列为二十六的,是萧乾的《珍珠米》,出版时间为1948年7月。如此,《引力》的出版时间基本可以尘埃落定了。 但这还不够,还有一个更加直接的证据,来自作者李广田的亲笔,这也是惟一正面修正出版年月的。发现这证据的,是现代文学版本藏书家姜德明,姜在1997年著文讲道:他曾购新书《引力》于天津,后携至北京。在某次“运动”中,有人批评他喜欢现代文学是思想陈旧,他一气之下,将手中一批包括“晨光文学丛书”在内的藏书卖给了旧书店。但不久故态复萌,开始从旧书店陆陆续续买书,其中就有一本《引力》。据姜德明介绍,他重新得到的《引力》是李广田1948年9月在北平赠曹靖华的签名本。除了亲笔签名,作者李广田在版权页出版年月处,将一九四七年的“七”改成了“八”。 晨光版《引力》版权页上出现的一个小小破绽,给后人留下了钩沉空间和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大概是重视版权页的一代编辑大家赵家璧所始料未及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