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春节,周恩来出席北京人艺茶话会 1957年9月,周总理、邓大姐看完《骆驼祥子》演出后,到后台向舒绣文表示祝贺。 为什么周恩来同志逝世的公报发出以后,剧院里的人们会哭成了那个样子? 为什么在那种恐怖的压力下,剧院一定要召开隆重的追悼会? 为什么当年清明节大家都抢着去了天安门而谁也没有告发谁? ……——于是之(北京人艺老演员) 又逢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已经42个春秋了。大家感情上却总觉得还是新丧,大约是由于我们经常不断地、深邃地思念起他的缘故吧。 周恩来,作为北京人艺的奠基人和良师益友,他的音容笑貌总是一次次出现在眼前。笔者这里忍不住再一次用文字把一桩桩小故事记录于此,展现出来,传播下去,为了永远不能忘却的思念。 站得最远的人,也是最担心握不到手的人,尽量不要让他们失望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周总理立即想到并提出“建立一个全国性的专业话剧团体,很有必要”。他问北京市委书记彭真:“这个团体你们要不要?”彭真立即表示北京市肯定要,又表示:“这个话剧团可以叫做‘北京艺术剧院’,但是全国都已经解放了,我认为再加上‘人民’两个字为好。”于是,他在和周总理商量以后,正式确定“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名称。彭真进一步请示由谁来当院长。周总理胸有成竹地摆着手说:“就让曹禺同志来当院长好了!他很合适。” 可以说,周总理是“北京人艺”名副其实的奠基人。 每次见到周总理,无论是在什么场合,他都极为主动、满怀热情、真心实意地与你握手。几乎每次周总理到来之前,剧院的领导人都会嘱咐大家:“总理在长征当中骑马摔伤了胳臂,握手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能用力,要轻点儿,再轻点儿。”大家都会纷纷点头同意。 然而,真到握手的时刻,我们倒是小心翼翼,周总理却满脸带笑地、兴奋地、手用力上下摆动好多次才肯停止。真是让人又高兴,又心疼,我们就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次他总要从离他最远的同志握起。如果握不到,他就走到对方跟前去,从不怕麻烦,不怕辛苦。秘书解释说:“总理认为站得最远的人,也是最担心握不到手的人,应该尽量不要让他们失望。” 1957年5月12日深夜,周总理看完戏陪着我们演职员,从首都剧场一直步行回到史家胡同56号宿舍。途中,遇到正在扫马路的女清洁工,周总理走过去,拉起对方的双手紧紧握着说:“同志,辛苦了。感谢你呀,人民感谢你!” 让人难忘的是周总理握手的具体方式——他总是先伸出手来拉住你,然后再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地对准你的眼睛,凝视片刻以后,握紧你的手并用力地上下摆动几次,最后才肯缓缓放开。有人说:“这不仅仅是肢体的接触,更是心灵的沟通、交流和补偿,是一种让你终生难以忘怀的、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 迟到了,就坚决要求到最后排的导演间里去看戏,不能有任何特殊安排 周总理工作忙碌是可以想见的。他经常是等到工作结束,才问秘书还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那就去人艺看戏。首都剧场杨经理每天都要存下几张保留票,等到演出以后再处理。一天,保留票刚处理掉,突然接到电话——周总理要来看戏。杨经理急得满头大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他只好把第7排中间几个座位的熟悉观众,用好话请到边上的座位上去。这时,周总理也已经到了,就悄悄地被带到第7排座位上去就座。 中间休息的时候,周总理来到小休息室,赶忙问:“我坐的座位原来是不是有人啊?”杨经理只好说出了实情,周总理一下子激动起来:“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人家是先来的,我这个后来的反而要把人家赶走。不能这样,一定不能这样。杨经理,休息以后你要把人家请回到原来座位上去,而且要向人家赔礼道歉……要道歉!”他停了一下又交待:“你们剧场里不是有一个导演间吗?我就坐在那里看戏好了。”杨经理只能点头照此办理。 休息以后,几个熟悉的观众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周总理却坐到了观众席的最后方,又远又看不大清、听不大见台词的导演间里。从此以后,似乎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周总理只要是迟到了,就坚决要求到导演间里去看戏,不能有其它的任何特殊安排。 周总理到导演间去看戏,还发生过这样的一个小故事。一次演出开始后,周总理来到了这里,房间里没有灯,很暗,只能摸索着坐在椅子上。他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专用望远镜,看着舞台上的戏。突然,一位志愿军文工团到剧院学习的导演走进来,径直坐在了周总理的身边。这位导演是个近视眼,忙着对周总理说:“劳驾,让我看看。”于是,周总理便把望远镜递了过去。导演一直用望远镜看戏,等到幕间换景时灯光亮起来,他才发现身旁坐着的竟然是周总理,便很不好意思地大叫一声:“啊!总理原来是您呀?……我还抢了望远镜!”周总理立即大笑着,拍拍导演的肩膀说:“小同志,我们一起看得很好嘛!……没有关系,我的眼睛要比你好一些嘛!”说到这里,导演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拒绝众星捧月般坐在大家正中间,尽可能地在合影众人当中淡化自己 还有一次,周总理来看《武则天》。由于观众席没有座位,便在舞台的副台上看戏。看戏当中遇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扮演唐高宗的演员董行佶,在戏里穿的是厚底服装鞋,不方便也不舒服,只要一下场就赶快换上自己的皮鞋放松放松脚。 那天董行佶下场以后,却找不到放在景片旁的皮鞋了,身边的四个“宫女”演员赶快帮忙找皮鞋。突然,董行佶发现又多了一个人在跟着找皮鞋,那就是周总理。后来,一个“宫女”笑着把皮鞋找到了,交给董行佶,皆大欢喜。 董行佶换上皮鞋以后,走到周总理身边不好意思地道谢。周总理悄悄地对他说:“小董,你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董行佶笑了,四个“宫女”笑了,周总理也大笑不止。 每逢看戏过后,周总理都要和演职员们一起合影留念。他总是拒绝众星捧月般突出地坐在大家的正中间,而是尽可能地在合影的众人当中淡化自己。 看《明朗的天》,周总理看到合影中专门为他准备了单人沙发,马上提出反对:“现在不是‘反对个人突出’吗?为什么这样突出我呢?”于是,撤掉沙发,让周总理和大家挤在一起拍照了。 看《枯木逢春》时刚好是“三八”妇女节。周总理提议说:“今天是妇女节,请女同志坐在前面,男同志都站在后面好不好?”他带头来到了后排,与男士们站在一起。事后,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发现照片里还有周总理。 看《武则天》时,编剧郭沫若也陪同观看。演出结束以后就在布景里合影。周总理连连摆手,不肯坐在正中间的桌子后面,坚持要郭沫若坐在那里,自己站在旁边说:“我今天来看戏,只是表示祝贺和感谢!” 看苏联名剧《带枪的人》,周总理提出,要在斯莫尔尼宫的门前台阶上,与红军战士一起,听着列宁、斯大林的讲话合影。他说:“我是他们的学生,怎么能与他们平等地站在一起呢?”周总理站在左边的一个角落里,面带微笑,眼睛望着正在讲话的列宁拍了照。 这就是总理伟大的人格魅力之所在。每一个人在生活中的位置,只有自己把它摆准、摆对、摆好了,你才能在群众心里成为永恒。 演员台上要“目中无人心中有人”,我爱你们心切,所以要求苛刻一些 1961年的夏天,剧院正在演出《雷雨》。 1949年以后,《雷雨》是由北京人艺首演的,演员也全部换上了新的阵容——郑榕扮演周朴园、朱琳扮演鲁侍萍、吕恩扮演蘩漪、于是之扮演周萍、胡宗温扮演四风、董行佶扮演周冲、李翔扮演鲁大海、沈默扮演鲁贵。 几十年来一直支持曹禺这一代表作的周总理,一而再地来看戏。6月6日,第一次来,由于有要事中途退场;6月8日,接着第二次又来。 中场休息时导演夏淳匆忙跑到后台来,告诉于是之:“多注意,总理对你的台词不满意,声音太小。”演出结束后,中央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先来到后台,也对于是之说:“你要准备听取总理的批评。” 接下来,周总理来到了小休息室。大家落座,于是之心里很是紧张。然而,周总理并没有一开口就批评于是之,而是首先谈到当时“大跃进”当中一些过火失当行为,劳逸结合注意不够、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他说:“你们都是善于演戏的了,都有一定的基本功训练,可以把戏演得很好,这次演出是因为赶任务而影响了戏的质量,一图快,就往往不容易把人物刻画得深刻。我总觉得应该在质量上好好研究一下,别只为了赶任务而降低了质量。” 最后,周总理才把话题转到了于是之身上。他说:“是之,你的台词读的声音太轻,观众听不清,不好。”接着,又很快扩展开来说:“一个演员在台上要做到‘目中无人,心中有人’。眼睛不要看观众,但是心里要有观众。眼睛老看着观众就忘了戏里的环境和人物关系,但是只顾自己的‘真实’,心里忘了观众,声音小得叫人听不见,也就没有了群众观点。是这样吧?” 事后,于是之从剧场杨经理那里了解到,周总理是第一次看戏时,就已经感觉于是之的台词不清,杨经理说:“总理,可能是你坐的7排座位声音效果不大好。”第二次来看戏时,总理就问杨经理什么位置声音好一些?得到的回答是:第10排左右。于是,周总理执意要坐在第11排的座位上,谁也劝不动他。他在那里听到了第二幕,自己仍然听不大清楚,于是又问身旁的观众:“同志,你听得清于是之的台词吗?”结果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周总理认真地对曹禺老院长说:“我是爱你们心切,所以要求苛刻一些!” 尽管我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观众,但毕竟也是个个人嘛 几乎无一例外,只要北京人艺演出新排剧目,不论是历史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总理总是要于百忙之中抽时间前来观看。每次看后,还都坚持要到舞台上来,向全体演职员表示衷心的感谢。他常常是站在舞台上或坐在小休息室里,谈出自己具体的看戏印象和感言。最后,还要和大家一起拍照留念。 所以,每当一出戏大幕徐徐落下,掌声响起,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地将期盼的目光投向舞台南边的副台。用不了多大工夫,周总理便会从小休息室的门里走出来。他常常身穿一套深灰色的中山装,右手横放在胸前,两眼炯炯有神,面带微笑。这十几米的短路他走得很慢,因为要从见到的第一个人开始,不论是演员、导演,还是舞台工作人员,都要一一握手致意。最后,他再站在大家中间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有问有答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有一次,周总理来看现代剧目《年青的一代》。演出结束后,他照例来到舞台中间,让我们围成一圈,请他坐也不坐,硬是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谈了二三十分钟。自然,他谈了对演出的肯定意见,也有对演出的批评意见。比如,指出某个女演员的裤子过短不大好看,等等。 有时周总理的话音刚刚落下,站在一旁的导演就立即表态:“我们一定按照总理的指示,从明天演出起就进行修改。请总理放心!”大家热烈鼓掌表示支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周总理对于这一切没有表态,而且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们也就停止了鼓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总理沉默了好一会才开了腔,声音很轻,但是语调是非常坚定的:“今天我谈的并不一定对。我看,艺术作品的好坏是要由群众来回答,而不是由一两个领导回答。今天谈的话如果是经过集体讨论的中央决定,我会告诉你们,那是一定要执行的。至于我个人的意见,只能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的观后感提供你们作参考。”他说到这里,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尽管我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观众,但毕竟也是个个人嘛。” 我们一下子愣住了,仿佛没有反应过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重新鼓起掌来,掌声更热烈,更持久。周总理却非常郑重地摆摆手,表示不必要再鼓掌了。 掌声再一次停止,谁也没有吭声,似乎都在回味和咀嚼着周总理那简洁而又分量很重的话语。 现在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花生米留起来有机会给需要的人吃 195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北京人艺史家胡同56号宿舍大院里,一株根深叶茂的核桃树下,停放着一辆黑色的吉斯牌轿车。剧院的员工甚至家属们一看便知,这是周总理来了。 宿舍楼东侧二层老演员舒绣文的家里,绣文正在和青年演员刘华聊天。突然房门打开,周总理微笑着走了进来,绣文和刘华一下子惊喜地呆住了。周总理亲切地说:“绣文,那天在晚会上我向夏淳问起你,听说你的心脏不大好,所以来看看。”绣文感动得连连点头。周总理在沙发上坐下以后,详细地了解对方的病情,询问吃了什么药,饮食怎么样,嘱咐着:“一定要多多保重”。 消息传开,人们陆续地来到,有的是周总理点名邀请的,有的是自己主动来的。不大的工夫,便把那间20平方米的小房子挤得满满的。在周总理面前,大家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如同接待一位最尊敬的长者和最亲密的朋友。话题更是广泛有趣的,无所不包。 其间,周总理还让刘华把小儿子杨烨赶快抱来给他看看。杨烨叫了一声“周爷爷”,周总理亲切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谈话过程中,顽皮的杨烨一直在周总理的身上爬上爬下,一会儿摸摸老人的脸,一会儿又摸摸老人的皮鞋。突然,杨烨出神地看着周总理的下巴。周总理笑着问:“怎么了?不认识周爷爷了吗?”杨烨说:“周爷爷,我爷爷有胡子,你怎么没有胡子啊?”周总理摸着自己的下巴答道:“周爷爷天天刮胡子,要是不刮,那就比你爷爷的胡子还要长啦!”大家一阵大笑。刘华看着十分不安,急忙要把杨烨抱过来。周总理却挥挥手说:“让孩子和我玩玩嘛!”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并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时,每年的元旦和春节除夕,周总理经常是在人艺度过的。大家吃着冰糖葫芦、花生米,喝上一点点茅台酒,有时还跳舞,唱歌,唱京戏,说笑话,欢歌笑语,亲如家人。 经济困难时期,周总理自己带着白酒和花生米来参加联欢会。一个青年女演员抓着花生米吃不停。有老演员小声提醒:“要注意影响!”青年女演员慌忙把已经拿到手里的花生米又送回去。周总理说:“你吃嘛!年轻人长身体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事后听工作人员讲:“在困难时期,周总理经常夜里办公,我们给他送去夜宵。一个小盘中只放一点他喜欢吃的花生米,他都给退回来。他说,现在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能吃到一个馒头就很不错了。以后不要加其它的东西,花生米留起来有机会给需要的人吃嘛!” 为这一切,老演员于是之曾经激动不已地说:“为什么周恩来同志逝世的公报发出以后,剧院里的人们会哭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在那种恐怖的压力下,剧院一定要召开隆重的追悼会?为什么当年清明节大家都抢着去了天安门而谁也没有告发谁?……人心啊!人心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 (本文作者为北京人艺老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