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感而发,以小文记录了几位“70后”女性作家。朋友们读后,持异议者甚多,意思无外乎是,我有意忽视了那另外的半边天。抑或是,我们的作家队伍像某些体育项目那样“阴盛阳衰”。有人愿作此解,也未尝不可,但与真实却相去甚远。不过这真是要真说起来,也实属不易。如果说,一众宛若清扬的“70后”女作家撑起了文学柔性的天空,那么,同为“70后”的那批男性作家,也以他们各自的文学才华,打拼出一个硬朗的世界。如今,他们已经成为我们文学现场最为活跃的一批作家,在一定意义上,他们今后的作为,应该成为今天中国文学最可期待的未来。所以,如何书写他们,于我终归是一件盛大且庄重的事情。 还是要从“70后”这样的代际划分说起。20年前,当这个概念被叫响之际,或许大家并没有清晰地意识,这一代作家终有一日将挑起大梁——尽管,这几乎算是必然的规律。但文学的赓续,有时又有着特殊性,于是才有“文起八代之衰”这样的断代接力。当年的始作俑者推出这个概念,我暗自猜想,他们更多的诉求也许是放在对于文学新力量的助推上,至于这股力量去往哪里,也是少有估计的。他们的着眼点,或许是在“冲击”,甚或是对既有的文学现状构成某种“建设性的破坏”。如今,经过20年的创作实践,这代被冠以“70后”之名的青年作家日益茁壮,在不知不觉中,从昔日的“破坏性”力量,成长为中国文坛的“建设性”力量。以我有限的视野来观察,这代作家就像文坛的“中产阶级”,他们从数量到质量,都为我们文坛结构的“纺锤型”做出了贡献。谁都知道,在社会学家眼里,稳定的社会结构就是两头小、中间大的纺锤型。而这代作家,不管是在被忽视里还是被重视里,都自顾自地拔地而起,不期然间已绿荫如盖,撑起了这道饱满的弧线。这也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20年来中国文学的成功,我们在顶端有着收获了包括诺奖在内的一系列国际重要奖项的作家,中间有这些蓄势待发的作家,是不是我们也可以欣慰地说,中国在走向世界的中央,中国文学也在走向世界的中央。 徐则臣,他被称为“70后作家的光荣”。对于作家的代际之分,他也的确有着比同代作家更为深入的思考。不同于他的许多同龄人,徐则臣并不抗拒这种“整体性的命名”,相反,他承认这样划分的合理性,勤于在“整体性”中来观察自己的位置,想象、判断和投身一个时代的文学走向。这必然赋予了他一种更为宽阔的文学眼光,使得他能够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展开自己的文学抱负。同时,他又清醒地警惕着,强调这是“我”在写,而不是一群人在写。在“我”与“一群人”之间,他做着有益的辩证,认领了“一群人”的使命,继而从中反倒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他站稳了“我”的脚跟,然后又最大程度地努力让自己具备“一群人”的共同性,于是,这个“我”的力量,就有了“一群人”的宽广。不错,“站稳脚跟”这四个字,就是我对徐则臣最直观的感受。他的个人气质也与这四个字高度匹配,一张“站稳了脚跟”的脸膛,一副“站稳了脚跟”的身板。每每与他见面,我都会忘记这个比我小了不少的兄弟的真实年龄。他毋庸置疑的满腹才华,但持重诚恳,丝毫不见一个才华横溢者司空见惯的那种锋芒,这令他的身上少有那种“才子气”,却多了不少更为阔大的气象。他似乎从未稚嫩过,以至于你都要忘了他的年龄。他“站稳了脚跟”地坐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地发言,无端地,就令你感到放心,感到言之有理。如今,随着文学对外交流的日益深入,徐则臣已经代表着他这代作家走向了国际。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上佳的人选,因为,他那种“站稳了脚跟”的气质,在我的想象中,就有着一种“中国味儿”,堪可向世界展示他那古老国家年轻的现在和未来。我也相信,随着世界性的视野不断扩展,徐则臣所“光荣”着的,将不仅仅是我们的“70后”,他会在更大的格局中,思考文学时代性的命题。 张楚,“70后”的标记也许在他的身上最为突出。但这份突出可能并不经由他的专门强调,他是整个人都活出了一个“70后”的范式。说他没有专门强调自己的代际身份,是因为在文学观念上,张楚似乎从来就未曾“专门强调”过什么,换句话说,他没有理论的冲动。这一点细究起来,令人饶有兴味。毫无疑问,他是这代作家中绕不过去的一个,但与他那些“绕不过去”的伙伴相比,张楚是一个鲜见地不做强烈文学表态的人。你看看他写的那些创作谈,抑或听听他的那些会场发言,几乎通篇都像是文学的抒情,而少有理论的果断与强悍。他对文学的介入方式,与他做人的方式浑然一体。他不思辨而乐于抒情。这种气质使得张楚的作品更具有斐然的“文气”,我是说,他更像一个天然以感性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作家,天然的就是一个“文青”式的作家。在我的这个判断中,“文青”是一种更高、更本质的作家禀赋——他们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几乎可以不经过后天的理论宰制。他们就是《诗经》中最早吟诵出诗句的那批先民,他们的所知与所感就是本初的文学。他们是文学“青”时的歌咏者,在起点处和文学相连。这种风格使得张楚和自己生命的来路最大程度地保持着一致。你尽可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想象成就是他生活中的人物,你尽可一望而知地将他直接划入“70后”的阵营——他的着装、体态、表情,乃至记忆,处处都是一个“70后”应是的样子。还有人说,张楚最“70后”的动作,就是酒酣耳热之后一展歌喉,必定唱那首《想和你去吹吹风》。据说,这首歌张楚在不同场合唱了无数次。这是张学友1997年的作品,那一年,张楚23岁,正是年华葱茏时。他就这么唱着唱着,把“70后”的身份唱成了自己的标记。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张楚的风格,他念旧、用情、爱人、爱生活,永远像一个热情的少年,向世界热忱地释放着他的善意,也倾诉着他的忧伤。 弋舟,我曾经在文章里写过:“对于他,我保持着高度的审慎,因为看透这个孩子确实需要借谁的一双慧眼。”我也知道,所谓“看透”,本就是妄想,即便我们生就了一双慧眼,怕是也难断言便可看透每一个生命,更何况,我观察着的还是这样一群灵魂迥异的作家。其实,如今我再想来,或许弋舟本不用被“看透”,他本就是透明地站在那儿,不过只是释放着难以被看透的气息。这就是一对矛盾,这也正是弋舟的困境。弋舟的作品放在同代作家中,在我看来,有着十分复杂的面相,而骨子里又有着十分一致的基因。他似乎从来没变过,又似乎永远都在变。他作品中的那些主题一以贯之,但他却在不同的阶段展示出不同的方式。世界在他的笔下并不缺乏烟火气,可奇怪的是,这些烟火气一经他的收拢,又都清冷、整饬,仿佛一杯被过滤到极致的老酒。这就像他的人一样,也跟朋友热络,却总难火热。我想,这并非仅仅源于他的分寸感,也并非仅仅出自可以想象的骄傲,或许是他始终被一种目光所束缚,于是,只能选择一种“热切的观望”。他有活在烟火中的热切愿望,但他只能在观望中赋予蒸腾的烟火以审美的提炼。他融入不了。这也许是一个好的艺术家重要的特质,他将一切都艺术化了,乃至真实不虚的生活,在他的感受中都宛如一部作品。相较于张楚“天然的不思辨”,弋舟似乎就是“天然的思辨”。在传统的文学观里,这两类作家分别代表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但就他们两个而言,这样的边界已经远远不能框住他们。也许,恰恰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艺术观的分野,才让我们文学的天空繁星点点吧。如今,弋舟的价值也越来越得到了辨识,陈福民曾经做出过这样的评价:因为有了弋舟的写作,“70后”作家的写作在文学史上又加添了一份重量。 王十月,这个“70后”在我的直觉中与“力量感”相连,总让人无端地想起稼轩词中“气吞万里如虎”的诗句。这样的联想可能非常形而下,但惟其如此,更显妥帖。这个昔日从山间走出的少年,带着山野间特有的那份倔强和野气,不管不顾地杀入文学乱阵,硬是为自己拼出了一条生路,这可能更显悲壮和震撼。“成功”一词,如今在王十月身上也许有着最为世俗的那种体现,他从一个打工者成为了国家级文学奖项的获得者,从一个农民工成为了文学刊物的副总编,这些都足以让人将他视为励志的好榜样。但是,我所看重的,恰恰是这个“成功者”身上散发出的“失败感”。甚至他越成功,便越专注在失败上。当他获得荣誉之时,目光开始一再回望,从《国家订单》到《收脚印的人》,笔端牢牢地锁定在那个他曾经置身的群体之中。他关注着他们的失败,像是体恤着自己的兄弟姊妹,乃至连同自己今天的成功,似乎都不再是那么的天经地义。这让他的写作具有了那种可被称之为道德感的格局,也注定了他对现实主义毫不迟疑的忠诚。他的个人履历与文学成就都于这个时代紧密相连,于是,这也就成为了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力量感”的原由。这是一个不会退让的作家,他的奋斗经历,他的初心不忘,都决定了他应变的机智和面对复杂局面时的不会妥协,他将争取一切他认为必须争取的,仿佛永远厮杀在古代的疆场。 可以拿来跟王十月作对比的,最恰当的人就是石一枫。像所有家世不错的北京孩子一样,这个卡在“70后”尾巴上的作家,有着不动声色的体面感。他戏谑,他无所谓,他不争抢,文学之事在他这里从来不会被夸大到一种与命运等高的高度,有时候眼见着这件事可能要往高处去了,他便会忙不迭地赶紧将其拉回到合适的位置。恰是如此,写作在他手里才被还原成一件“寻常事儿”。其实,正如富贵闲人不等闲一样,“寻常事儿”才最不寻常。在很大程度上,这种还原有着中国文化最深刻的底蕴,且对于我们的文学有着莫大的意义。没准儿,多一些石一枫这样的作家,我们的文学就会更加可靠。他不令人担心,在纯粹的文学立场上周正地行使着一个作家分内的义务,也加添着一个作家为文学带来的恰如其分的荣光。在一种貌似“浑不吝”的做派背面,如同他所供职的《当代》一样,如今的石一枫,其实稳稳当当。一连串的大中篇,饱满、结实,现实关怀和好读耐看一样都不缺。他的作品难能可贵地有着一种平静的定力。在平静的定力之下,是石一枫充分的思考与耐心的观察。这就像石一枫大大咧咧的背面,其实是各种各样的讲究。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上吃肉的量不会超过吃主食的量,酒也喝点儿但少有喝醉,而且坚定不移地不吃整鸡。仅就“70后”男作家的讲究而言,我能想起跟石一枫有得一比的,好像只有一个弋舟。拿这两个作家比照,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俩似乎都是矛盾体,而矛盾在石一枫身上有时会被他故意放大。所以,我不免常常猜测,没准每当石一枫在朋友圈里晒吃晒喝的时候,这个北京孩子其实正在忧国忧民地满腹惆怅。 肖江虹,关注这个“70后”,首先完全是由于我对他作品的欣赏。从《百鸟朝凤》到《傩面》,我在他的作品中读到了某种久违了的小说感受。我甚至很难将这些作品瞬间与一个“70后”作家联系起来。这当然是源于我的偏见。似乎是,我会觉得这代作家天然地与我的文学经验有些分歧,他们饱受现代主义熏陶的文学能力,我能够欣赏,但有时也会觉得有些隔膜,仿佛面对着的,就是一幅幅挂在镜框里供人打量的杰作,而少了些有血有肉的感同身受。我要承认,我的文学观并不是宽泛无边的,在骨子里,我依然倾向那种有根脉、能贴地的作品。而肖江虹的作品,恰恰满足了我的这种文学观。这个贵州的青年作家,开朗幽默,不疾不徐,牢牢地抓紧专属于他的经验,用一种“默默无闻”的态度强力书写着亘古的事物,于是,“默默无闻”于他便成为了“大张旗鼓”的标记,令他的作品别具魅力,张扬着今天我们的文学里迫切需要的那份文化的自信。作家与自己的作品往往构成奇妙的映照,《百鸟朝凤》被吴天明搬上大银幕后的命运,仿佛便昭示了肖江虹所秉持的文学观——也许会有暂时的落寞,但终究会依靠强大的生命力赢得喝彩。这就像他作品中的那些主题所指认的一样,传统文化的根脉正是中华民族繁衍不衰的精神源泉,在对这种源泉的继承中,肖江虹写出了世界文学格局中的属于他自己的中国故事。 记录那些“70后”女作家时,我想起了《诗经》中的美好句子,此刻,记录这些“70后”的男作家,依然也有遥远的诗句在我脑中回旋: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有匪君子,我的这些年轻的同行们,我愿意同样用《诗经》中的句子来祝福他们。他们以各自的光和热,烛照和温暖着这个世界。对于未来,他们不是比我更坚韧,但肯定比我更坚定。他们在文学之路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精进,必将创造出更加盛大辉煌的文学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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