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内有一些学者倡议要构建“中国古典学”学科并开展相关研究。有学者想当然地认为,中国古典学就是对于中国古典的研究。既然我们一直在研究中国古典,构建“中国古典学”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其实,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古典学”的概念是西方人创立的,我们是从西方引进这一概念的。要构建中国古典学,首先面临两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即我们所要构建的中国古典学,与西方古典学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其与已有的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研究之间又存在哪些差异? 西方古典学诞生有其特定背景 回顾学术史可以发现,西方学者之所以创立“古典学”这一概念,与西方文明的演变过程有关。以古希腊罗马文化为主体的西方早期文明,在公元5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欧洲进入中世纪后陷入沉寂。直到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运动兴起后,西方才重新挖掘和认识古希腊罗马文化。这一传统发展到18世纪、19世纪后,逐渐形成了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古典学研究。西方古典学先是以研究希腊、罗马文化为主,后来逐步扩展到对中世纪文化的研究。也就是说,西方古典学的诞生和发展,主要是由于西方文明曾出现断裂而造成的。它所具有的一系列特点也与这种背景有关,如特别注重对早期语言、文字的辨识,特别注重对早期文献的载体如纸草、铭文、钱币和其他考古材料的考察,特别注重对手稿、版本和伪造文献的鉴别,特别注意将有限的文字文献与遗存的碑刻、雕塑、建筑等实体文物结合起来考察等。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西方古典学对古希腊罗马文化和中世纪文化中的历史、思想、制度、技术、艺术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展开全面研究。 在西方古典学的直接影响下,当西方学术界开始将眼光投向东方时,诞生了东方古典学。最初,东方古典学主要是研究古代东方文化与古代西方文化的关系,然后逐步发展到以研究古代东方文化本身为主,并且逐步演化出亚述学、埃及学、赫梯学、伊朗学和印度学等诸多分支领域。由于这些古代文化也大多经历了断裂甚至是灭绝,所以东方古典学的研究基本上也是按照西方古典学的模式展开的。比如,东方古典学的研究者也是从辨识早期的甚至已经失传的语言、文字开始,特别注意将有限的文字文献与遗存的碑刻、雕塑、建筑等实体文物结合起来考察,相应地也特别注重将语言、文学、历史、宗教、艺术、建筑等学科打通研究。东方古典学的诞生和发展,首先由于东方诸多文化曾经经历沉寂甚至灭亡,与近代之间有时间上的断裂;其次由于对西方世界来说,古代东方文化是一种显得遥远陌生甚至神秘的文化形态。 总之,西方古典学和东方古典学的诞生和发展,具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是西方文明和部分东方文明特殊发展演变过程的产物,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因此,西方古典学和东方古典学的存在并无问题;中国学者在中国研究西方古典学和东方古典学,也不存在问题。但是,是否有必要及如何构建中国古典学,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审慎构建中国古典学 中国文化有其特殊的发展过程,虽然迭经劫难,但从来没有断绝。中国古代文化研究历来也特别注重文字、音韵、训诂,注重目录、版本和稿钞本的研究,注重金石文献,注重从各种角度对经典进行阐释。如果说我们要建立的是像西方古典学那样的中国古典学,理由何在?如果我们所说的中国古典学就是指中国历代对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研究,那么,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另立这样一个名目? 毫无疑问,如果中国古典学能够成立,它的研究范围、研究方法等,与以往的中国古代文化研究肯定有交叉重叠之处。但它们之间总应该有所差异,如果完全一样,就没有必要提出“中国古典学”的概念。总之,如果不对上述问题作出回答,不对中国古典学与西方古典学、东方古典学、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的异同,中国古典学成立的理由,它的研究范围、基本框架结构和研究方法等作出说明,只是随便利用这个概念,主办有关刊物,召开相关会议,甚至成立相关机构,就显得比较轻率。 如何构建中国古典学 无论如何,提出“中国古典学”的概念已有时日,简单套用和不置一词似乎都不合适,随意发一些议论也于事无补,我们有必要认真对待上述问题,深入思考后作出符合学理的阐释。笔者认为,处理中国古典学与西方古典学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如何构建中国古典学,可能有以下三种策略可供选择。 第一种是直接借用,即利用来自西方的“古典学”这个概念,表示原来就一直存在的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换汤不换药”。严格来讲,这是不太严肃的做法。按照这种思路,人们一般把所谓中国古典学与现有的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研究画等号,将中国古典学研究的范围下延至1911年。其中,有些学者的意见又稍有不同,望文生义地把西方古典学所谓的“古典”理解为经典(其实西方古典学的所谓“classics”只是古代文献的意思),因此认为中国古典学研究的范围可下延至1911年,但主要应研究其中的经典。 第二种是另起炉灶,搭建新的中国古典学研究体系,包括建立这个学科的理由和它的基本概念、研究范围、研究方向、研究方法等。它可以借鉴某些西方古典学、东方古典学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但必须尊重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过程和宏大体系本身的特点,必须与西方古典学以及历来的中国历史文化研究有所区别。但到目前为止,在这方面似乎还未见有获得公认的见解出现。这个任务应相当艰巨,其是否可能完成尚难以预料。 第三种是借鉴,也可以说是有限利用。中国古代文化的发展虽未断绝,但也有不少历史文化的信息被掩埋和遗忘。比如说,秦朝统一后,焚毁古代文献,统一文字,先秦的很多文献和文字就被毁灭和遗忘了。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裘锡圭先生在接受访谈时,提出了这种意见:“我们这个‘古典学’是比较名副其实一点,主要就是研究作为我们文明源头的那些上古典籍。主要是先秦的,但也不能讲得那么死,秦汉时候有一些书跟先秦的书关系非常密切。”裘锡圭先生提出的这一观点,既没有套用西方古典学的概念,简单地将之加在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研究之上,也没有轻易排斥西方古典学这一学术体系;既吸收了西方古典学的基本学理,又考虑到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实际情况。笔者认为,提出这个观点,裘锡圭先生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他的这一意见值得我们加以重视。 此外,笔者认为,就整个中华文明的范围而言,我国古代少数民族所创造的许多文化成果,也一度因故被遗忘和掩埋,它们也有待挖掘和整理。因此,我们可以借鉴西方古典学的研究方法,以对出土文献和文物、先秦传世典籍、古代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等的研究为主,旁及相关领域,整合对中国古代文化中被掩埋、被遗忘的部分的研究,构建一门中国古典学。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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