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作者赐稿 李欧梵以“狐狸”自况,其狐狸的意指,在我看来更多的是一种别旧而取新的多样性精神欲求和人生创造。学者的李欧梵已有他的《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的一代》、《现代性的追求》等一系列的专著所确认,而《我的哈佛岁月》、《浪漫与偏见》、《过平常日子》等关于个人经验的书写,正在给我们塑造着一位散文家李欧梵的形象。 散文家孙犁曾说,老年宜散文。1939年出生的李欧梵大约可以算是年轻的“老年”了。老年之于散文,或可表征人的经验和基于经验的精神存在,对于散文有着最为基本的生成意义。主体的有意味的经验和丰裕的精神累积,支撑了散文的品质建构。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或者说得指向明确一些是指“人生散文”,是有关自我本真的直接言说,是打捞或存活个人记忆的语言方式,是无须装饰虚化的写心见神的文体。基于此,我更倾向于散文是一种“非技术”的写作。所谓散文艺术,如果不以主体必要的精神性存在为其前提,那么在散文写作中进行过度的艺术化处理,散文就可能走向非散文。“技术”的散文或曰“艺术”的散文,过多地依赖于稀释了生活内容和思想存储的“空壳”语言,以及所谓的“形散神不散”之类的结构性设计。我并不是说散文不需要艺术,或者不需要对写作的质料作必要的技术性处理,而是强调由于散文具有某种主体自我经验纪实的文体规定性,因而我们更关注或者更倚重经验本身的品质。这样说来,真正意义上的散文艺术(“技术”),其实就是非艺术(“技术”)。 李欧梵的散文是“老年”散文 ,是历经人生诸多驿站后回眸过往岁月所得影象的文字处理。其中的《我的哈佛岁月》便可视为作者对人生行旅中深有意义的主要一节作的真实回放。作品呈现的主要是经验,价值由“记忆”所决定着。记忆是对经验的一种选取。“记忆”的关联词是“忘记”,“忘”的,在作者的心幕上曾有的影象被自动删除,“记”下的才是有意义的留存。此所谓“记忆是价值的存储器”。“记忆”的散文,其价值建构不言而喻与记忆的主体和对象紧密关联。“哈佛”,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人生理想的高地,因此有关哈佛的经验表达,往往对读者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出版商基于此不断推出以“哈佛”为标识的品牌或“招牌”书籍。李欧梵不是哈佛的过客,尽管刘再复说他是总把自己界定为一个永远未完成、永远没有终点的“过客”。在文化的行走中,李欧梵可能是过客,但是居于哈佛就不是。他求学于斯、从教于斯十数年,可谓是资深的哈佛成功人士。故此,他对哈佛的书写,只需要从自己的“哈佛岁月”中提取,并不需要通过想象或其他的虚拟之术“注水”。李欧梵对自己人生与哈佛的遇合是甚为看重和自得的。他自语:“人过六十岁以后开始怀旧,留学经验当然是个人回忆中的‘高潮’,特别是在哈佛求学的那段‘八年抗战’的岁月,更难忘怀”。(《我的哈佛岁月·前言》)可以说,哈佛构成了李欧梵个体生命价值与记忆的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也给定了《我的哈佛岁月》的基本价值。 无疑,《我的哈佛岁月》是属于我所谓的非技术散文一类的。当然我们还不能说,《我的哈佛岁月》为读者提供了非技术散文的一种范本。但它的确为我们展呈了这一类散文在形式与精神方面的若干特征。写作《我的哈佛岁月》的李欧梵,对非技术散文文体有一种先在的自觉。“无论如何,我这两段‘哈佛经验’(指求学与从教—引者注)弥足珍贵,可惜在回忆自己的心路历程时,我无法用普鲁斯特的那种婉转而精致的文笔,事无巨细反复把这段经历叙述得生动异常,只好退而求其次”。李欧梵“求其次”的是“以口语体平铺直叙道来”,“文字未免有‘粗制滥造’之嫌”。作者以为“这种叙述方式至少可以存真,不作雕饰的好处也就是不为自己的过去多添色彩,从平淡朴实中达到我的回忆目的”,而回忆的目的如作者所说,主要是“从个人的经验勾画出哈佛生活的面貌和情趣”。(《我的哈佛岁月·前言》)可见口语体的朴素叙说和对象本真的原生呈示,是李欧梵所求取的。李欧梵“求其次”的,在我看来,恰好涉指非技术散文的要义。《我的哈佛岁月》给出的形与神,是得散文之大体,近依其大道的。散文是一种自由体,不为造作、做作,而是导源于沛然有致的主体精神内存的流溢。因此,从风致上看,散文就是说话,从从容容,娓娓而谈,与自己或与想象中的友人说话。《我的哈佛岁月》正有着说话体的滋味,仿佛作者一边散着步,一边和我们说着有关他自己经验中的往事,一切显得真真切切。 《我的哈佛岁月》并不是作者的自传,以编年的方式载记传主从降生到晚近的人生历程。它只是一部以朴素的散文方式完成的关于“我”经验中的哈佛的回忆录。全书的主体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 在哈佛求学的日子”,“第二部 在哈佛教学的日子”。其书写的序列从“申请到哈佛”至“退休记事”,形成了一个切合全书话题预设的完整的结构。《我的哈佛岁月》题中的“我的”,既表示散文所写是哈佛中“我的”求学教学的纪事,也表示其中的内容只是“我的”经验中、“我的”观察中的哈佛景象。全篇的书写对象有一种“双基点”的安排。 这样易于生成“复式”的写作意义。一方面,读者可以感知哈佛中“我的日子”,满足对“我”本身的阅读心理期待,另一面,由“我的”感知呈现所得的间接体验,去实现或完成一种对于知识名牌的景仰的仪式。 《我的哈佛岁月》的“我的”,作为一种视角设定的策略,它强调个人深度体验对于哈佛这样一个公共化的写作客体所具有的价值。缺乏个人深度体验—基于历史的(经验的时间长度)、生命的(经验主体的心灵感受的强度)的文字哈佛,要么是虚设的,要么是肤泛的,或者就是平面而模式化的。《我的哈佛岁月》的作者对于哈佛,既有历史长度又有生命强度的深度化的体验,决定了他的哈佛写作会有一种别于他者的个人姿态。因为真正深度的体验从来就是个人的。作为一个回忆性的文本,构成回叙基本框架及其内部联接的材料,是与作者相关的事件和人物,如哈佛听课、读书生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哈佛的典礼和仪式,费正清、“我”的哈佛学生等等。这些内容使《我的哈佛岁月》成为如作者所说的“知识性的回忆录”。作为研究中国文学与思想的著名华裔学者,李欧梵与哈佛结缘的种种,都是令读者感兴趣的。作者申请美国留学的背景与过程,专业的选择与在美国而研究中国的原由,教授作者的美国老师,李欧梵成为哈佛中国现代文学教授的契机与教学行为,这些都是读者希望获取的“知识”。作为哈佛的学生和哈佛的教授,李欧梵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的“史迹”,在哈佛门外的我们这里,正是重要的可资参考的“信息”。 但“知识性”还不足以达成作品深有情致和意趣的文学魅力。到是那些附丽在“知识性”叙事主线上的细节,对非技术散文具有一种重要的增殖意义。作为非技术散文,由于它的纪实性,作者无法虚构生活,而只能选择生活。因而所选叙写对象的质量直接影响着作品的品质。特别是细节材料的选择和运用,对于散文之谓散文不可或缺。所以,我们阅读《我的哈佛岁月》,更感兴趣的是寻找和感受细节。由于细节的支撑作用,特别地使得原本纸面上概念的人物,变得触手可及。费正清和史华慈是对李欧梵深具影响的两位教授,《我的哈佛岁月》用了较多的篇幅给予平实中而有情致的叙写。但这种叙写往往见小不见大,在细碎的琐忆中凸现人物的真精神。如写费正清,作者用博士口试一节,刻画其作为历史学家的严谨和人文学者的宽怀。大约费正清看出当时的作者“太嚣张,对历史见林不见树”,“基本功下得还不够”,所以口试时专以提问与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有关的日期,考察“我”对历史细节的掌握程度。这当然不是一种故意的刁难,而是以一种类似“告戒”的方式,教授“我”学习历史应有的态度和方法。这里显示出的是历史学者的做派。如果作品仅仅叙说这一面,则基本上还在读者意料之中。而作品承接而写的细节,让我们在意料之外,感受到大家的一种作为人的情怀和风范。正当“我”忐忑不安于考试并且准备重考时,费正清“亲自打电话来安慰我,说了一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男人考博士口试,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孩子生前有阵痛,痛完了生下来就好了!’” 费正清不仅“放过”了李欧梵,而且以如此别致的话语譬说考试。这种独特的行与言,把费正清可敬可爱的形象雕刻得立于纸背。又如写 “史(历史)--华(中华)--慈(仁慈)”( 史华慈)深厚的学养,作者即以一个“夫妻吵架”的便可见得。“有一次我到他家拜访,亲见他和夫人吵架,原来吵的原因是他到底懂得几种语言,他夫人说他至少懂十国语言,他坚持只懂六七种。”这里所展示的细节,用语极其简单,而表意却是丰富。白描的言说,有一种强化的语言表现力。这是非技术散文写作中十分有效的语言策略。 从某种意义上说来,细节决定着叙事文学的质量。细节不仅可以使概述式的“线性”叙事模式变得富有深度,而且由于细节所浓缩蕴涵的情思能量和高效的造型功能,所以更能抵达作者表达理想的彼岸。我不知道李欧梵的写作,是否有着细节的自觉,但是我们阅读他的散文,可以发现他的“自我独白”也是注重以细节说话,藉此显示自己的某种独特。在《我的哈佛岁月》中,李欧梵对于自己被称为“放荡不羁者”(free spirit)甚为自得。“free spirit” 出自费正清的命名,源于费正清对李欧梵所禀具的自由精神的观察和发现。“费正清是当年美国汉学界的‘太上皇’”,有“King”的绰号。但李欧梵不唯权威,对费正清这样的“King”教授敢于作学术的挑战。李欧梵不满意费正清讲析中国近代史某些事件时所持守的西方立场,以为老师“只是一味抄袭西方‘现代化’的理论”,并当堂出语:“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中人在哪里?!”这样的语言,只有自由精神发育充分的李欧梵才会说出。而这种个性洋溢的语言所表达的作者学术精神诉求,正为李欧梵走高的学问人生作了极好的注释。有为于学术创造的学者,其当有一种质疑既成的品质。生活中细节无处不有,感人心怀至深的细节历久而不忘,意味着细节对于人生的影响深远。《我的哈佛岁月》“初抵哈佛”中“陌生老人”的“当头棒喝”,正有此意。初入哈佛的李欧梵不免有些自卑,走在哈佛园时,“心情太沉重,抬不起头来,迎面几乎撞倒一位老人”。老人“对我大喝一声,声若洪钟地说:‘年轻人,抬起头来,天下没有应付不了的难事!’”这样的场景并无什么传奇色彩,但却使当年的作者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反应,警醒作者立定人生信念。及至晚近,作者依然感触如初:“我这四十多年在美国的学术生命,就靠这位陌生老人一句话之赐!”书中类似的细节很多,我们从中拣出两例,以见李欧梵的自由精神和知难而行的进取品格。这正是成就了今天的李欧梵的关键之所在。细节,高品位的细节,是《我的哈佛岁月》的主要看点。依我的阅读经验,叙事类的非技术散文,大约都当如此阅读。如果记忆中的细节流逝,剩余的只是架子,那么这样的散文不要去读它吧。 李欧梵出自非“正式”散文家李欧梵之手,但是作品也许是更接近散文的。现在有一种说法,以为“好散文”是在界外的,如果此说不是绝对,那么我是深以为然。散文家一旦成为了散文家,仿佛就会有一种职业病,散文变为“作文”,“艺术”取代生活,少了鲜活灵动的感悟与思想,朴素的生活质感和个体生命的气息。我读李欧梵的《我的哈佛岁月》,想到“非技术散文”的命名,表示着我对散文“技术化”和“正规化”的某些不满。好散文来自作者对于个体生命的体验和记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