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是我的好友,跟她在一起畅谈时,总是忘记其实她是我的“师母”。多年来,我一直叫李欧梵教授“欧梵叔叔”,因为他和我父亲刘再复是挚友也是同辈人,按理说,我也应该管子玉叫阿姨,可是她的样子显得年轻,又充满了赤子之心,我们聊着聊着,总是觉得心灵和性格都很接近,不知不觉就跨越了年龄和辈份的距离。 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香港,她都常常跟我通电话,我们的话题很广,但总是离不开女人的问题,尤其是女人创造性的问题。子玉与欧梵叔叔的结合,不仅恋情浓厚,而且相互间得到不同方面的“提升”。欧梵叔叔在子玉的影响下,从学院派的书堆中走了出来,不执于“教授相”与“学者相”,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都市漫游者”,更自由自在地漫游在都市风景中,感悟着生活的真谛。而子玉因为有了欧梵叔叔,把自己身上潜藏的创造力统统挖掘出来,又是写作又是做画,把平凡单调的生活过得如花似锦,连穿衣烹调都充满了创意,令人目不暇己。我一直都很喜欢子玉的文字,虽然是典型的“小女人散文”,谈的不外乎是自己身边的一切――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与夫妻俩的情投意合,但却让我们在琐碎的细节中看到真情,看到艺术,也看到一颗天真的心。她的写作没有功名心,没有任何思想负担,纯粹出于对文学的爱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自救”的方式,因为得过抑郁症,写作是一种心灵疗治,可以帮助她放下世俗的烦恼,找回生命的本真。 在张爱玲的眼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因为张爱玲虽然是个文学天才,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跌跌撞撞,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等于一个废物”,还不能完全领悟生活的艺术。即便如此,张爱玲也很重视穿着,有时会翻出祖母辈箱底的凤凰锦被面,设计一套标新立异的复古衣服,惊世骇俗地显示着独特的个性和新颖的思想。在《红楼梦魇》中,她还从衣服的细节中区分黛玉和宝钗不同的精神气质。她注意到“宝钗出场穿水绿色棉袄”,而写到黛玉时则几乎不写衣裙装饰,只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披着大红羽縐面”,还有一次是“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而这两次描写,用张爱玲的话来说,“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红的外衣,没有镶滚,没有时间性,该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应该有一种缥缈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张爱玲还写道,“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相对于黛玉身上飘逸的灵气,宝钗则比较懂得人情世故,受时代礼教的束缚,就连她的衣裳和神情都很具体,与现实生活联系得比较紧密。 的确,衣服装饰不只是“表象”,它们可以传达出一个人的内心响往和精神向度。在我眼里,子玉的穿着,是徘徊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她既爱古典韵味的中式复古装,也爱明朗活泼的西方现代装。当她身着织锦缎夹袍和“元宝领”的中式仿古衣服时,仿佛是一个从中国花瓶上摇曳而下的古典美人,透着一股温婉闲雅的气息,与我们这个高速度的后现代主义时代格格不入,可是再隔几日,她又会穿上简单性感的现代衣服,笑盈盈地站在你的面前,让你看到她明朗大方的一面。不过, 我最喜欢她的复古装, 因为她天生就有一种端庄莹静的古典气质。2005年5月,在哈佛大学欧梵叔叔的退休典礼上,她穿着深紫的三镶五滚的大褂,平静而优雅地把欧梵叔叔从美国的最高学府牵引回她的故乡――香港。在那个隆重的场合里,她仿佛从衣着的视角来展示自己的文化认同,用回归古典的心情来审视华美的人生。 她的《细味人生》出版后,寄了一本到美国马里兰给我,书中夹了一封短信,上面有几句话我非常欣赏,她写道: 很开心在电话里跟你谈天,谢谢你给我鼓励。当然我也希望可以给你精神上的支持。我们俩都属同一类人:“传统型的女性主义者”。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女性实在不易做。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是一位“传统型的女性主义者”,既是一位贤妻,把欧梵叔叔照顾得很好,又有自己的追求,一有空就写作、读书、思考。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她看起来非常潇洒,没有痛苦,只有快乐。无论她着哪个时代的装束,都能透露一种特殊的韵味,也许因为有欧梵叔叔爱情的滋润,在她的琳琅满目的衣服中,我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于是,当她穿梭于传统装与现代装时,总是让我想起刘鹗形容他笔下的一位名叫“玙姑”的女子所写的句子:“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间又颇似振矜,真令人又爱又敬。” 子玉的着装是有“情”来烘托的,或者说,情是前景也是背景。她在一篇“衣服的随想”的散文中,写道: 我历来对感情十分执著,遇上我爱的人,他的喜怒哀乐都像多条丝线牵绊在我的心房,我可以以他的感觉为感觉,所以我是多情的。但对于衣服的依恋却是相对的无情,多年以来,我衣橱里的衣服,没有一件可以挂在那里超过三年。 她患抑郁症的那几年,屡次想到自杀,而自杀前总是首先毁掉自己的衣服。可是每次病过境迁之后,重新又去买一批跟以前的衣服款式和颜色都相似的衣服。这一次次毁衣买衣的举动,是对“情”的绝望,也是对“情”的留恋。我想她和欧梵叔叔结合后,每次都是为了“悦己者”而穿着打扮,每件衣服都带有感情,应该不会再“毁衣”了。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中的女模特,是一个纯粹的衣服架子,因为她的服饰中没有一点“情”的含量,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感情生活,就象黄碧云的小说《无爱纪》所描写的那样。但是,子玉的衣服,或绚烂或朴素,或古典或现代,件件都是有“情”的。她身着各式各样的时装,情意绵绵地望着欧梵叔叔的样子,为没有颜色的“无爱纪”涂上了一道浪漫的色彩。 刘剑梅 二00八年一月写于马里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