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短暂回京,听到许多“烟花女子”的故事。这些女子多半二十岁左右,读过中学,有点文化,也有姿色。她们或做“按摩”,或做“公关”,或做秘书,或什么也不做,只是自行“交际”和帮别人交际。其中一些因“傍上大款”而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还过着相当豪华的生活。听到她们的故事之后,我并没有如同一些朋友那样,立即给予道德裁判,只觉得这里无是无非,无善无恶,不过是一种新的生存状态而已。世界虽大,这些女子找不到别的生存位置,只能靠自己的青春妙龄做些谋生,我们无力相助,还能说什么呢?不过,面对这些女子,我不由得想起上个世纪初的“茶花女”,觉得她们像茶花女,又不像茶花女。想来想去,才明白她们是茶花女的变形。当年的茶花女是可爱的,而当下的茶花女却有点可怕。这大约是今天的茶花女丢掉了往日茶花女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真性情与真性灵。 说起茶花女,我们当然知道是源于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这部小说不仅在巴黎轰动一时,也曾经感动了整整一代中国人。一九八九年林纾用文言文翻译此书,书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在翻译时,他就与合作者王寿昌被故事感动得“相对大哭,声彻户外。”译著出版后,《茶花女》风行一时,“不胫走万本”,严复曾诗曰“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为什么茶花女在十九世纪末的中国影响这么大呢?因为茶花女美丽、善良、聪慧,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梦想,有灵魂,追求真挚的爱情,并甘愿为此付出宝贵的生命。在巴黎浮华喧嚣、轻薄如纸的世界里,她没有失去对美好人性的信赖,所以她成了至情至性的象征,感动了许多人,岂止浪荡子。《茶花女》在中国风行,跟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痴情”传统也许有关,我们在霍小玉的身上,在杜十娘的身上,在《花月痕》中刘秋痕的身上,不都能看到“茶花女”哀伤凄婉的身影吗?晚清时期流行的狭邪小说,到了后期,已经完全不相信爱情了,大多沦为“嫖客指南”,暴露的多半是妓女们如何奸诈贪婪等,所以《茶花女》的出现,等于是重新宣布“爱情”的存在,重新肯定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 曹禺的《日出》中也塑造了一个中国的“茶花女”形象。女主人公陈白露其实是出走的娜拉,就像鲁迅所说的,娜拉出走后,不是回来,就是堕落,而陈白露就是那个“堕落”的娜拉。她曾经是个“新女性”,离开丈夫后,沦落风尘,依附有钱人,贪图舒适豪华的生活。不过对于自己的这种卖笑卖肉生涯也感到不安,于是做了一番自我辩护:“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伤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她的这段话,也让我们想起张爱玲小说《十八春》曼桢为做舞女的姐姐辩护的话: “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可以说,无论是小仲马,还是曹禺,张爱玲,都用超越世俗道德的眼光来看“茶花女”,不仅给予她们同情,也通过她们的悲剧来见证和批判“有病”的社会。虽然陈白露一方面迷失于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可是另一方面却仍旧不甘沉沦,仍旧守住自己的精神追求。她虽然愤世嫉俗,不再像“茶花女”玛格丽特那样相信并且追求纯洁的爱情,不过她仍然企图保卫灵魂的贞洁,还对“日出”和光明的未来有着向往,希望能够走出阴森的地狱。正因为她还有灵魂,还有良心,所以没有办法做纯粹的“肉人”,但社会实在太黑暗了,只好走向绝望,选择自杀。曹禺其实是通过陈白露的形象,来探讨在现代物欲泛滥的社会中,人们如何能够获得灵魂自救的问题。 二十一世纪的“茶花女”们,已经没有不安与“不甘”,再也不会像玛格丽特那样为了爱情而甘愿牺牲生命,再也没有陈白露似的痛苦矛盾的挣扎,没有灵魂,没有理想,有的只是对嫁给大款的向往,做的只是“富婆梦”。这个时代的茶花女,比较接近晚清狭邪小说中的妓女形象,眼里看重的是钱而不是情,想到的是大款越大越好,只知“好”不知“了”。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时代的“茶花女”的卖身生涯,还被许多人羡慕,因为她的生活方式成了脱贫致富的一条捷径。而不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如邓玉娇,只是想通过劳动来保持住自己的清白,则不得不动刀动枪了。 写到这里,想到倘若严复还活着,可能就要把“可怜一卷茶花女”改为“可悲一代茶花女”,为当今的茶花女感到悲哀,为她们的不自知不自明悲哀,为她们在大款卵翼下的欢乐悲哀,为一种说说笑笑而又浑浑噩噩的命运悲哀。 2009年9月写于马里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