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要忙于填饱肚子,陶庵晚年诗作不富,唯于生辰以及岁除之际偶有所作,内容不外乎叹老嗟贫,而穷困的状况则一篇有一篇之不同。五十八岁生日这一天作《甲午初度是日饿》,感叹“饿亦寻常事,尤于是日奇”,不过他天性豪爽,也被自己的贫困逗乐了,一边自嘲地说“一贫真至此,回想反开颐”,一边问家人谁把他的酒藏起来了。其家累之重,见于《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一大家子十八九口人,“日食米一斗”,贫困至此,他也不肯出去交际,还嚷嚷着“宁使断其炊,取予不敢苟”。诗中对六个儿子的描写也很有趣:大儿子奔走四方,仅能糊口而已,二儿子打着读书的名义,贪恋的是酒杯,三儿子只喜欢嬉游四方,把性命交给朋友,四儿子则好为大言,还有“二稚更善啼,牵衣索菱藕”。真是够揪心的。他对儿辈“慕功名”、喜交游并不反对,可是为了求功名“撇我如敝帚”,老人则是有些不满的,于是呼吁他们“不如且归来,父子得聚首”,过一种恬淡的生活。这一年次子参加科举考试,试图再现祖上考中进士的辉煌,却灰溜溜地归来。儿子没有考上,说不准陶庵还心中窃喜呢。要想摆脱贫困,对年青一代的读书人来说,科举应试仍是谋取俸禄、重整家风的便捷之道,陶庵对此虽没有明确反对,心底里大概未必以为然。 读张岱的诗文,让人感到亲切的是他不回避家庭的矛盾,把那种一地鸡毛的窘况写出来了。《仲儿分爨》写老人对儿辈的不满:“正告吾儿曹,年有近三十。娶妇而儒冠,毛羽不复湿。老父当此时,望尔供晨夕。奈何五六口,犹望我之粒。柴米稍不周,诟谇到我侧。”于是陶庵提出让二儿子分家单过,甚至说出了“喂儿不得饱,杀之亦何益”的狠话来。这跟现代家庭闹分家,搞得鸡飞狗跳的情景并无二致。张岱还写过一篇《儿盟》(仅见于沈复粲抄本),作于明亡后十九年,是与儿女们订立的赡养协议。以陶庵的风雅,倘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抵不会干这种有伤风度的事。他开头先表扬了自己忍饥守节的立场,接着说了自己的无奈,本着忠孝的家风,要求儿女们“日致米半斗,老子则自备水薪;月分任一儿,先生则思馔酒食”。老陶庵念念不忘的是“花开结子,生育只为今朝”的古训,且要立字据为证。有趣的是结尾二句:“倘不以吾语为然,但只问女安而已。”这篇文字用了骈文的形式,又夹杂着“留得青山在,依旧好砍柴烧”之类的大俗话,戏谑亦复心酸。戏谑,正是陶庵的一贯风格;辛酸,在在折射出其晚境之艰难。 陶庵晚年隐居著述,甚少外出游览,明亡后仅两至西湖。1654年,他重返柳洲亭,看到西湖名园“半椽不剩,瓦砾齐肩,蓬蒿满目”,或许也刺激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也是在这一年前后,大儿子答应给他造一艘小划船,可以徜徉于千岩万壑间。这又勾起了老人的诗性,美滋滋地想着“静载琴书去,幽深是六陵”,触目皆是“白莲砦下藕,红水独山菱”,日落归来就可以“薄言供晚酌,船尾挂鱼罾”了。从骨子里来说,陶庵是个浪漫的人,常常生活在回忆里,才会写出《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那样极美妙又极悲伤的文字来。随着故友凋零,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只要遇见亲友故旧,重话故园沧桑,便忍不住有一番伤悼怀旧之感。陶庵为人,将烈士与名士、激烈与深情、慷慨与妩媚兼于一身,其诗初学徐渭,继学竟陵,晚年描写日常生活的诗作,却与他们全不相似,洗落繁华,宛如家常,而胸臆自出。 无论在哪个年代,恪守节操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孤独、寂寞不说,贫困就是最直接的敌人。一个人熬得了三年五年的贫困,像陶庵老人那样一熬三十多年,委实不易。可贵的是,他固然是个激烈的人,却没有因境遇的改变而牢骚满腹,或流入苛酷的仄路上去。日常生活中的他,依然喜欢戏谑,依然保持着那种浪漫与妩媚,不过更笃实平易,更接地气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