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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冬青:阿Q、汉字与文化认同

http://www.newdu.com 2017-11-13 《文艺争鸣》 骆冬青 参加讨论


    问:鲁迅为何以“阿Q”命名小说主人公?
    或曰:这个字母,像是一个脑袋,后面拖下的小尾巴,酷似小辫子。它“画”出了阿Q的形象。形似神也似。
    ——这么想问题,“前提”是中国人惯常的以“(文)字(图)形”来解读意义的思路,这还是训诂释读“汉字”时一种强大的“集体无意识”。追问这个命名,考察鲁迅如此“写”这个名字意义所在,我想,绝非无足轻重。
    从“字”的现象来看,这里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鲁迅是在用一个西文字母,即单纯表音的符号,来表征中国人的名字。这本来会牵涉到相当巨大的文化震撼。可是,我们却似乎不经意地接受了。内在因由,值得深思。
    一、无名无姓
    阿Q从哪儿来?他有父母么?恰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古典小说中,无父无母的人物,当数孙猴子,他是从石头中崩出来的。《红楼梦》,又作《石头记》,其中的“神瑛”、“绛珠”宝玉、黛玉,则还是有一个连理的“家”;尽管宝玉同样来自通灵的“石头”,可是,毕竟,他得有一个“贾”(假)姓。阿Q却没来由地“出现”了。
    韩少功“寻根”,其笔下的丙崽,或被有的批评家以阿Q作比。可是,韩少功一开始就追溯丙崽的父母。而且小说干脆以“爸爸爸”为题,其中,丙崽最重要的“话”,除了“爸爸”,就是那句“国骂”——“×吗吗”。不妨说,其中体现的中国人最重要、最根本的“终极关切”,确是寻到了“根”。但是,丙崽有爸爸,却也无姓氏;但是,好歹,他还有一个汉字的“名”。甲乙丙丁的“丙”字,在甲骨文中已有,应当还可以继续向远古追溯。其主要意义,乃是十干之一。甲骨文中,已有颇为完善的干支记时,这表明,“丙”来自于古人对“天”的认识,“丙”崽得名,绝非泛泛;以此一字,即可寻求其中的文化涵义。
    那么,“阿Q”的“名”,是怎么“失去”的呢?小说叙事者曰,除了一个读音,无人可以认定他叫什么。也许,对识字的读书人来说,首先需问的是:阿Q 名中的Q “字”应当怎么写?因为,汉字作为“形音义”的统一体,意义所在,必然与“形”、“音”相关。只有一个读音,无法知道其意义所在。阿Q就是这样一个“无意义”的符号。所以,我们说,似乎有“名”的阿Q,却出于一种“无名”状态。叙述者曰:“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 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书之竹帛”,“写下来”的“名字”,其重要性不仅在于生前,更在“死了之后”。也就是令一个人获得某种“不朽”。这种与“语音中心主义”对抗的“书写”,所具有的意义,确是阿Q一类人物所无法企及的。但是,无法企及,却并非是被剥夺的借口,因为,“无法企及”本身还是留下了一种“企及”的指望。这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时,在现象学意义上,给予这个人的。
    那么,阿Q是如何“失去了”名字的“书写”权的呢?叙述者说,“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 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这个“Quei”字,怎么“写”,在中国文化中,确实是个问题。请注意,不是怎么“拼(音)”,也不是用传统的“反切”,鲁迅却采取了“英国流行的拼法”,将其命名为“阿Q”。鲁迅嬉笑冷嘲地说了许多,对这个名字可能是“桂”还是“贵”,确立了“考证学”上的原则。这些原则,确是颇有意思,它显示了中国文化的某些“成规”。比如,有“名”,还得有“字”,甚至有“号”。关于“名”与“字”,章太炎曰:“郑康成注《礼》曰:‘古曰名,今曰字。’寻讨旧籍,书契称字,虑非始于李斯。何者,人生幼而有名,冠为之字。名字者,一言之殊号。名不可二,孳乳寖多谓之字,足明周世有其称矣。”阿Q无“字”,这不奇怪,毕竟,有名有字,恐怕还是“有文化”的人家才有的“标配”。阿Q 无“号”,“号”乃指名、字以外另起的称号。起号之风,源于何时?或以为,大概在春秋战国时即有。像“老聃”、“鬼谷子”等,可视为最早的别号。东晋时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南北朝时代有更多的人给自己起了号,唐宋时形成普遍风气,元明清达到鼎盛,不但人人有号,而且一个人可以起许多号。阿Q无号,可是“阿Q”似乎也贴着他揭不下来,成为了一个“别号”。又,名字是需要“排序”的,“阿贵”往往排在“阿富”后,“名”之“序”,与“人”之“序”,就这样被“文化”先定地“编码”了。幸而不幸,阿Q也不在文化的“序列”里。
    为什么无法用汉字来为阿Q命名,就在于他的“名”只剩下了一个“音”!“音”成为解决“无名”却有“音”者的一个方案,“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盲从《新青年》”,接上了西方“语音中心主义”,其中玄机,似可深思。不过,阿“Q”这种“表音”、“标音”本身,却是失败的。因为,“Q”字却难以找到与之读音相对应的汉字或汉语。也许,鲁迅先生在此设置的,或者正是一种嘲讽式的悖谬吧!卡夫卡用K作其小说主人公之名,不致产生某种文化上的不适,以中国符号中不曾有的“Q”字来表音,本少合宜性;省略作阿“Q”,这更似乎是“盲从”。那么,鲁迅先生自己对汉字的观点,原本不是正属于“《新青年》”一派的么?那种激进的“汉字不灭,中国必忘”的观点,据传出自鲁迅,或者可以存疑;不过,鲁迅明确说过:“汉文终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当亡,在此时代,已无幸存之道。”“那么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须除去传布智力的结核:非语文和方块字。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掉旧文字。”也就是说,鲁迅本人关于汉字的主张,在很大程度上,不仅与“《新青年》”相同,还是其中的激进的中流砥柱。
    所以,鲁迅将小说主人公命名为“阿Q”,对当时的阅读者和后来的“我们”来说,并没有遇到什么文化抵抗,或者,其缘由正在于反对汉字甚至废除汉字的意识,早已渗透“大家”的心底。正如小说中,后来出现的小D之类,也“顺势”地似乎自然为“我们”接受了下来。
    麻烦的是,阿Q的“Q”字代表的汉字是什么,绝非无足轻重的事情。“名”,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从许慎的说法中,我们可知,名乃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可是,在中国文化中,名更有一种来自氏族的集体意识乃至一定时期的意识形态色彩。那么,它是那个字,就显得重要了。从个体到集体,都不会无视名字的涵义。更何况,“名不正则言不顺”,“名”还与更重要的事物相联系,乃至与“形而上”的东西有关系,“显现”名字,“扬名立万”,防止被“冥灭”其意义绝不在小。
    那么,为什么阿Q陷入一种奇怪的“无名”状态呢?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阿Q“无姓”。小说中著名的“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似乎是阿Q没有“姓”的原因。可是,似乎更需要追问的是,阿Q何以会姓赵。小说中说:“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这“有一回”便相当奇怪——难道之前从来没有人关心过阿Q姓什么吗?是什么让一个人可以“无姓”地活着呢?阿Q生活的时代,恐怕并非奴隶时代,阿Q本人亦非奴隶或准奴隶(家仆),怎么会“凭空”产生“有一回”的呢?小说写道:“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中,值得探究的原因在于,阿Q和赵太爷“攀”了“本家”,具有父系血缘关系。这就是赵家说他“你那里配姓赵”的来由。我们认为,阿Q或者是“攀”本家,这当然需要依据,因为父系血缘关系乃至家族意识,是中国文化一个重要核心,决不容淆乱。但是,就此说“你那里配姓赵”,则超越了准则:一个姓,不再是或不一定是纯粹的血缘结合体;一个姓,可以允许有各种阶级、身份的存在,甚至一些家仆就跟着主人姓,以表现衷心和归宿感。所以,说“你那里配姓赵”表现出来的蛮横无知,却令人发指。当然,考虑到阿Q“攀本家”在先,激起的愤怒使得赵太爷口不择言,或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剥夺一个人的“姓”,乃一个重大的事件。还是引《说文解字》:“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以赐姓。’”段玉裁注曰:“人各有所由生之姓,其后氏别既久,而姓幾湮。有德者出,则天子立之,令姓其正姓,若大宗然。”“姓”乃“人所生也”,与“人生”关系极大。“姓”最初乃代表共同血缘、血统、血族关系的种族称号,可追溯到原始社会的氏族时期。“姓”的产生为了“别婚姻”、“明世系”、“别种族”。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在《检论》中著有《序种姓》,对“姓”有颇为详尽的论述。这说明,“姓”在中国,乃个体与群体、群体与社会、乃至“种族”与人类关系之最为重要的关键。西方文化中,虽然无中国名姓概念,却也有类似意识。总之,对自己“姓”重要性,在任何人均非可以轻忽地看待。何况是“精神胜利”的阿Q,他怎么会“第二日便模糊了”!西方小说常有以主人公作书名的,如大卫Ÿ科波菲尔、绿衣亨利、威廉Ÿ迈斯特等等,也以此种类型结构小说的鲁迅,为何“失去”了主人公的姓名?
    不妨从小说的虚构,看阿Q如何失去了“姓”、失去了“名”?
    问题的关键在于,鲁迅他老人家恰恰忘掉了,阿Q是应当有父母的。这个看似大难题的证据,只要叙述者注意“寻根”,一切都迎刃而解。“姓”乃人之“生”来就带着的,从“女”,乃一“母”所生;又与父亲相关,所谓“天子因生以赐姓”,血缘关系可能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却在“有夫妻然后有男女”之后,成为父系的标志。只要有父母,那么,必定有“姓名”。可是,恰恰这一关键,在《阿Q正传》中,被“模糊”了。也就是说,阿Q在小说中,成了横空出世的存在。我们固然不知道他如何“生”,如何“长”,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个意识“模糊”、忘掉自己“姓什么”,乃至“叫什么”的家伙。
    阿Q没来由地成了孙猴子一样的纯“虚构”的存在。可是,孙猴子还有他赖以“出生”的石头,我们却无法寻找阿Q的“出身”。这个怪现象,除了鲁迅,恐怕没谁能说得清。
    没了“出身”,姓甚名谁都成了问题,如何书写阿Q的“正传”?
    二、无根无史
    叙事者曰: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这就很有“诛心”乃至“刨根”的意味了。因为说到任何一种文化,都需要刨根问底,需要追溯其源流。西方文化往往需追问到古希腊、希伯来的“两希传统”。中国文化,在当时乃有所谓“国学”的称谓,赖以抵抗接着坚船利炮进入中国的文化思潮。鲁迅先生对那种坚守“国学”的“国粹”派、“学衡”派皆极其反感,所以,阿Q的话:“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不妨说,是坚守“国故”、“国学”或者中国文化本位者的思想明快简洁的显现——是未曾说出的“潜台词”的明白化,也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无限崇尚心理的直接表露。阿Q这样的打工者,而且是打短工的,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尊崇祖先的意识,我们无法去探索;但是,“我们先前”的意识,却在文化中极其重要。或曰,陶渊明之“不为五斗米折腰”,乃一种出身高贵(曾祖父或为陶侃,乃东晋开国元勋,虽有争议,但有亲缘关系无疑;母亲孟氏,是东晋名士孟嘉的女儿)
    而来的尊严意识;此虽不可必,但是,对一种文化精神的持守却必有其缘由。那种“我们先前”的意识,不能不是最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对于乡村来说,那种从古而来的浓厚的祖先意识,是儒家文化赋予这片土地的一种重要文化现象。何况,它还与乡村中复杂的家族关系,与乡村中的权力、经济、伦理道德等,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阿Q的这种“我们先前”意识,乃是“寻根”意识的表现。
    乡村中以“家”、“家乡”为根本的传统,在鲁迅小说中具有多种表现形态。我觉得,最能反映鲁迅心灵深处的秘密的,是《故乡》,它与《阿Q正传》同年发表。其中,鲁迅对已然“回不去”的“故乡”,具有的怅惘之情,似乎蕴涵着复杂的心态——故乡,有其令人揪心的魅力,关于童年的迷幻,在童话般的少年闰土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迹。这些“我们先前”,这些“你算是什么东西!”,几乎是一种自然的、文学的情感,无法冥灭。鲁迅自己的“寻根”之旅,在“故乡”里似乎破灭。可是,那种“寻根”的深刻情感倾向,却是任何作家包括鲁迅在内的一切创作,所无法回避的。
    “乡村”具有的那种乡土意识,在走出乡村、乡土的人们中逐渐消失;而现代化的大潮加速了这种消失。阿Q有过的进城经历,有一种悖谬的作用,恰似他被赵太爷骂产生的效果一样,一方面,令他看不起城里人的做派;另一方面,却打开了眼界,又有了看不起乡下人的理由。“乡土”所维系的情感,在“离乡背井”的现代社会中倾向于解体。流动,造成的思想意识的变化,在阿Q身上已初露端倪。所以,在后来的阿Q,“我们先前”,已被“举人老爷”所代表的文化权威所替代,更重要的是,阿Q却并不以这种权威为重要,“经济”的力量,在悄悄地侵蚀传统的“文化”力量乃至传统的权力结构。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说:“‘哪儿好,那儿就是家’这句话在文化发生以前和以后都是正确的。”因为,“作为文明的人,作为智性的游牧民,他又重新完全成为小宇宙的,完全成为无家的;他在智性上是自由的,就像猎人和牧人在感觉上是自由的一样。”“没有根砥的智性却在一切景色及思想的可能性中驰骋。”西谛曾指出,“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这种人格的分裂,其实正在于文化的裂变;而那种“智性的自由”,即使在阿Q身上,也有着深刻的改变。他不再以赵太爷为意,不再纠缠于是否“姓赵”,城市所带来的“自由”,固然在阿Q身上扭曲为“经济”上的变异的优势,但是,其文化上的改变,却毋庸置疑。而“革命”则令他获得了又一“人格”,使得“阿Q”可以成为赵太爷嘴里的“老Q”。这种“料不到”,正如鲁迅所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似乎强调其历史必然性,可是却也可解释为“自由”了的阿Q,精神的逻辑也会如此发展。“人格”是两个,却又是一个。
    这样,失却了“行状”的阿Q,渐渐地,也会失去“我们先前”,甚至失去“土谷祠”,失去“故乡”。那种悠久而牢固的文化之根意识,也会在一种激进的潮流中溃败:“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的意识,一时之间,竟会成为笑料。相反的,那种“一穷二白”的思维,即“一张白纸,可以华最新最美的图画”的思路,却占据上风。如此,“时间开始了”!有“我们先前”吗?“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无论在文化的意义上,还是在其他意义上,或许,这个“我们”,这个“集体”,如果加上“身份”的话,应当是“中国”,或“中华民族”。那么,这个判断,至少,具有一定的依据。
    可是,通过鲁迅的重重剥离,阿Q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中国文化的“身份”。关于他的社会身份,就阿Q是不是农民,有过许多讨论。其实,也攸关其文化身份。我们可以说,阿Q不是农民——他甚至连“家”都没有!没有土地乃至没有对于土地的意识——他真能做的范围表现出一种流荡特质。同样,阿Q不是市民;阿Q不是流民;阿Q不是工人;阿Q不是革命者……
    他似乎又是一种综合:认同“从前”,认同“乡土”,认同“城市”,认同“革命”……可是,他很可能立即走向反面,因为,那个“不准姓赵”、“不准革命”……的“不准”也在他的对面等候着。
    所以,阿Q的历史,阿Q所在的“历史”,确是难写。因为,他无“根”。
    三、无字无文
    鲁迅对中国的历史书写,有太多的感慨,反复抉微发隐;但最具杀伤力的,还是在《狂人日记》中,那句著名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种颠覆性的读法,如同梁启超说二十四史皆“相斫书”一样,激切,锐利,深有感染力。到自己来写类似历史传记的作品,恐怕首先需要对这种书写本身——传统所谓“书法”,乃指史家对材料处理、史事评论、人物褒贬,体现出来的原则、体例,谓之“书法”——进行反思。也就是说,“书写”与“解读”,应当分别对待;从“字缝”中看出来的,或许与写下来的“字”是否留下了“缝隙”有关。列奥Ÿ施特劳斯的《迫害与写作艺术》,即将这种“读法”与“书法”联系起来。
    写作《阿Q正传》的鲁迅,在回忆“成因”时说:小说的“第一章:序”,“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就小说整体而言,这或许颇为切实,但是,这些“不必要的滑稽”,却别具一种作用:作者有意无意地表露了关于书写历史的见解。
    关于“正传”,叙事者解释道:“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 ‘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 ‘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在传统史学范围中,确乎没有“阿Q”们的位置;所以,虽然“传的名目很繁多”,“而可惜都不合”。那么,这个“正传”,从语义上来说,尤其“不合”。但是,却歪打正着地切合了小说人物的“身份”,以一种“无文”的文化,为这个写法找到了因缘。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名义”的重要性是不容轻忽的。但写阿Q仍以“传”名之,并且以“优胜记略”、 “续优胜记略”、“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从中兴到末路”、“革命”、“不准革命”、“大团圆”来为笔下的阿Q提要钩玄。其中,“优胜记略”、 “续优胜记略”,乃戏仿传统传记名目,却以表现大事件的“大词”来写阿Q人生中的事件;“精神胜利法”以“优胜”名之,足显嘲讽。“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革命”、“不准革命”,这些名目,则显然是现代社会与现代历史的产物。“从中兴到末路”,同样是以“大词”写“小人物”的兴衰悲欢,但是,却似更具某种历史感。至于“大团圆”,乃鲁迅对中国小说戏曲叙事尤其是悲剧叙事的根本看法,用在此处,无边悲凉辛酸顿时扑面而来。结构《阿Q正传》的手法,蕴涵着根本性的反讽。一来,对传统史学持一种怀疑的心态,“字缝”处的历史“书写”,与“字面”上的呈现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借着这部小说,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另一方面,现代性的情境,尤其是现代生活的重要内容,在小说中烙上了深刻的印痕,如“恋爱”、“生计”、“革命”等,但却以“似是而非”的形式,予以深刻的怀疑。阿Q“恋爱”过么?有“革命”意识么?乃至,阿Q的“大团圆”难道也是“大团圆”?
    传统的“春秋笔法”、“太史公笔法”,在阿Q身上,或许还在,但却是以一种现代小说形式予以结构,也予以解构;传统的“太史公曰”还隐含在字里行间,却以“异史氏曰”来宣称其隐微的涵义。在《阿Q正传》中,我们发现,很多时候,没有历史。很多时候,却又有太多历史。鲁迅似乎要将《阿Q正传》赋诸历史,阿Q的叙事者云:除了阿Q的“阿”字经得起推敲,“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历史”带来的“文化”,在小说中的阿Q身上,出于一种模糊而又确定的形态,那就是所谓“精神胜利法”。这也是鲁迅在中国人身上寻找到的“国民性”。不过,如果“历史”、“文化”,都无法在“文字”中落实,那么,“国民性”又当从何处认得呢?
    汉字符号去除后,“虚无”必然来临,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化,都面临着危机。陈寅恪曾经称道沈兼士,谓其训诂,“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其实,任何一个“字”,均为文字系统中一分子,故均蕴涵着一种文化。解释一字,所作的“文化史”,既包含着物质、精神文化,更包含制度文化;当然,还包含着特定群族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传统习俗,工具,附属物、生活方式、宗教信仰,文学艺术、规范,律法,制度、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精神图腾等等。鲁迅曾从章太炎学《说文》,思想观念上,也颇受其影响,如对文字与文章关系的认识,即与太炎同调;他论文字,则曰:“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具体见解虽或有可商,但却显示出卓越的眼光。汉字特具的美感,“首必象形”,因其“触目会心,不待授受”。那么,以“Q”为“阿Q”命名,岂非丧失了他最根本的生存符号?更无须论其所包含的美学意蕴了。
    如此一来,只有声音才是确凿的——阿Q,只剩下了一个汉字“阿”字。叙述者曰:“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可是,我们知道,“阿Q”的这个“阿”字,是以一个语音表现出特定情感。不过,这个“阿”字也并不简单。《说文解字》曰:“阿,大陵也。一曰曲阜也。从曲,可聲。”段玉裁曰:“凡曲处皆得偁阿。”又曰:“曲则易为美,故《隰桑》传曰:‘阿然,美皃。’凡以阿言私曲、言昵近者,皆引申叚借也。”可见,这个“阿”字,并不简单表音,而具有丰富的含义。《汉字大辞典》更给出了二十多个义项。就“阿”出现的语境而言,则此字作“Q”的前缀,用在这个“无名”之“名”的前面,颇有亲昵、稍不注意即成轻视。可是,看其字源,金文,,乃阜,指大山、高地;,呵,感叹、呼唤。,土,山地。 造字本义,当是指人们在登上高山后感叹、呼唤。篆文 省去“土”。隶书将简写成 。也就是说,这个“阿”字,仍然符合鲁迅所说“首必象形”的原则,与西方语言中,“阿”这个“元音”迥然不同。如此,则“阿”字与“Q”的绝妙结合,也就有了复杂的“跨文化”的意味。《说文解字叙》曰:“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由“文字”到“文学”的推演,与西方从语言到文学的路数,有了不同。这在“阿”之一字,已可看出。所以,“阿Q”之传记,必然留下种种“缝隙”。“名”不正则“言”不顺,中国文化最根本最重要的符号——汉字,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鲁迅这部小说的创作;由于对文化根底的贬低,小说未免渗透着浓厚的虚无气息。鲁迅指出小说的英译存在的问题:“‘柿油党’不如译音,因为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我想,“乡下人”的讹错,乃因“语音中心主义”造成,要真正懂得“自由”,固然要懂得西方文化的内在精神,却也需懂得中国文化的境况。这里面,由汉字表征的意识形态,乃是重要一环。
    《阿Q正传》写于1921年底至1922年初,《汉文学史纲要》则作于1926年。鲁迅对汉字以及“连属文字,亦谓之文”的“文章”、“文学”,都有了回归太炎关于小学以及《文学总略》的认识。这篇纲要是文言写成的。再后来,到了1934年,鲁迅写出《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思想有了很大变化。文章中,对“国民性”的看法似不同以往:“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我以为,正可用来驳斥以“精神胜利法”指称“国民性”的做法。此文说,“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自欺力”不也是“精神胜利法”之重要内容吗?那么,这里的“中国人”,还是只能指“一部分”。因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文化自有其“脊梁”在,汉字亦其一也;珍视汉字的文化创造,寻找与西方文化更为平等的“对视”方式,或许是我们告别“阿Q”的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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