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派读法靠谱。
    先问问写的是什么？宋潇凌的这个中篇《温凉的时光刀》，看上去有些散文化，但故事的基本面还是很清晰的：一个贫穷山村的百岁老人，从她终于干不动的时候开始，就被儿孙当着“累赘”来对待。儿孙们以为她不久于人世，可她偏偏活过了百岁。她自己熬日子不要紧，却把儿孙们熬疯了，熬变态了，像仇人一样，恨得咬牙切齿。虽然她一如既往爱着自己的家人，但自己的家人则把生活中的困难与不幸都归咎于老人活得太长了而天天诅咒她，巴不得她赶快死掉。孩子们把她扔在黑屋里，不定期送点吃的，任其自生自灭，直到有一天，百岁老人与村里一个傻子合作，把自己挂到了树上，才终于摆脱了儿孙们的诅咒。儿孙们都松了一口气，摇身一变，都打扮成了“孝子”。
    小说大概要探讨一种永恒的“人性”——没有老人嫌弃子女，只有子女嫌弃老人。不过，仔细一读，我们不难发现，老人的无私与儿女们的自私这样基本关系，在功利社会里，完全搞乱了，完全被颠倒了，显得特别冷酷丑陋。这就不是一般的“人性”描写，而是向道德深处一种延伸，把“人性”放置具体的社会生态中考察，折射出更丰富的现实生活层面。面对“奶奶”，所有的人，不论是无知的人，还是文化人，都在找各种理由，无理的或堂皇的，人性的或法律的理由来逃避应该有的社会和道德的责任。这是人性的进步，还是人性的堕落？我们必须有判断。小说通过这样一个乡村故事，揭示出这种人际关系中的道德危机，有一种批判现实主义主题的力道。
    可以说，小说思想“力道”来自“奶奶”形象的塑造。这个“把眼泪当糖吃”的农村妇女，一生，历经生活的磨难，连手指也只剩下一半，却把八个孩子养育成人，让他们娶妻生子，组成了一个大家族。就算后来失去劳动能力，她仍坚强而从容地缩在一间小黑屋里，无怨无悔地忍受着后代的污辱与虐待好多年，以顽强的生命力，完成了百岁的人生，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她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把当今社会的自私、残忍、无情和虚弱等丑态照得清清楚楚，无处可逃。她像个弱者，随波逐流。其实很强大，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活得明明白白，连自己的生命终点，都由自己从容安排。这种控制力，只有看尽世间的人情世故的她才能掌握。这个形象，和我们通常读到的“奶奶”形象不一样，可以让我们想得很多。有了这个人物，小说的主题内涵就结实了，有底气了。
    田原这条叙事线，保留了小说的亮色和暖意。他把视角从“奶奶”的小屋子转向了山野田间，转向树林小河，天空和云彩。这里的一草一木，哪怕是一棵普通的葳蕤，都有着“奶奶”的影子，都是“奶奶”讲述的故事。草丛中的山鸡，飞过的鸟儿，仿佛都在传递着“奶奶”的声音。山风吹过，都带着“奶奶”的气息。这种细腻而多情甚至多少有些拟人化的描写，实际上是作家的情感和情怀不知不觉就介入了，投放了，也就“散文化”了，抒情化了。一方面，反思和自省，给不知敬畏还自以为是的当代人多少留点面子。另一方面，则冲淡小说沉重如铅的道德主题，显示出浪漫情怀的弹性张力。本来，小说叙事应该尽量控制作家的情绪，而在这里，放任展开一些情感却有不同凡响的收效，有一种艺术表现上的新意。其实，这也是人物塑造的重要组成部分——“奶奶”强大旺盛生命力的源泉，就在家乡这座山上，在这片土地里。我们当代人看似什么都有，就因没有“奶奶”脚下的土地山川，也就什么都没有。
    好小说就得让人回味。宋潇凌的《温凉的时光刀》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