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代中国文坛来说,麦家的写作无疑属于独特的路数。这个人的存在已经变得不可忽视,他那么顽强、绝对而倔强。他的写作诡秘、幽暗、神奇,深不可测,到处潜伏着玄机,让人透不过气来。阅读他的作品,就象是被引诱到一个偏僻的山谷,而黑暗开始降临。阅读没有退路,只有在黑暗中摸索。那真是孤苦伶仃的阅读,无助的阅读,就象他的写作一样;当然,也是极其富有刺激性的阅读,这是一种关于阅读的阅读,也是关于写作的写作。 在麦家近期出版的《暗算》的前面几页处,他这样写道: “7”是个奇怪的数字,它的气质也许是黑的。黑色肯定不是个美丽的颜色,但肯定也不是世俗之色。它是一种沉重,一种隐秘,一种冲击,一种气愤,一种独立,一种神秘,一种玄想。(《暗算》,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第8页) 关于“7”的所有设想,可以看成是麦家关于写作的设想,小说中的那个叙述人“我”就是一个戴着墨镜的人。麦家就是一个戴着墨镜写作的人。由此就不难理解,这部小说的第一个主角就是“瞎子阿炳”。只有瞎子阿炳面对的黑暗,他带来的黑暗给麦家的写作提供了家园。隐秘、秘密、解密、暗算、秘谋、告密、宣誓……等等,这些都是黑暗中的行为,也都是本质性的写作,所有的本质性的写作都黑暗的写作,都在黑暗中或关于黑暗的写作。写作就是沉入黑暗,在黑暗中发光;绝对的写作就是绝对的黑暗,就是绝对之光。 麦家以《解密》令文坛刮目相看,他的出现就象一片阴影,投在亮丽的文坛上,多少有些令人惊慌。事实上,麦家写作多年,他的写作姿势显然是潜伏式的,是一种秘谋,是对写作的宣誓。《解密》就这样出现了,令人措手不及。那是一个关于701单位破解密码的故事,很吸引人,象是侦探小说、间谍小说、恐怖小说的变种,一种新型而独特的种属,或者说一种四不象的写作怪物。令人惊惧的阅读效果,把人们引向一个未知的黑暗的场域。在山里头,在黑屋子,一群人在截听敌方的电码,这是所有战争中的最紧张最具有突变性的经典场面。麦家就把书写对准这个场面,他探究的是一个场域,一个黑暗的场域。《解密》有一个漫长的故事,随后突然进入幽暗处,故事被秘密所牵引,进入到无法洞见的深度。这种状态显然不是指故事表面无穷无尽的不可知状态的密电码的追踪,而是指麦家在根本上揭示出一种生存的状态,一种存在的黑暗状况。写作是如何进入,如何接近那种状态的?写作由此留下黑色的文字。确实,麦家的故事都会有事件和结果,这是他难以摆脱世俗性的故事留下的把柄。《解密》中那本密电码的丢失,结果是人的四处寻找。这些事件总是要出现的,故事也不能承受那么幽暗的存在,可以理解或者谅解。但在大多数时候,他的写作可以沉入黑暗,在铭刻那些时间,在幽暗中,写作的力不时爆出某些火花。他执拗地书写那个叫做容金珍的男人,一个解密天才。他是那样的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像死一样陷入沉思的人。他只倾听一些奇异的声音,来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黑暗中。那个笔记本丢失了,也是黑暗中,在一辆行驶在黑暗中的列车的车厢里丢失了。对于容金珍来说,这是更深的黑暗的开始。他在更深的黑暗中寻找那个丢失了宝物。小说是这样描写他此在的境况的: 现在,容金珍正在为此深深悔恨,同时他极力想走入神秘的迷宫,找到他为什么把笔记本忽视掉的谜底。开始,他为里面无穷无尽的黑暗所眩晕,但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黑暗又成了发现光亮的依靠。就这样,他接近了一个宝贵的思想,他想:也许正是因为我太珍视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我心理的心里,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见了……。(《解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180页) 这也是对这种书写的隐喻,麦家走进了这种存在的处所,他看到了一种黑暗中的存在,那种生命,在日复一日的破解中磨损,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接近光亮。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确实为那种神密兮兮的故事所吸引,它把我们引向不可知的山谷;随后我们为那种存在的生命所惊惧,那些天才,只在黑暗中发光的天才生命所惊叹。而后,对于书写,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又能感知什么呢?存在变成了文字,一种黑色的文字,文字确认了存在,又远离了存在,文字成了自己,它的铭写就是在黑暗中发光,成为灰烬。能感知到文字的魔力的,那是对书写之历史的回忆,它只能以力的方式存在,不能感知的,那就是灰烬,一种已死的文字。 2003年,《暗算》又给我们制造了一种黑暗,这是阿炳的黑暗。在这本书中,不用说,关于瞎子阿炳的篇章是最动人的,也是最接近麦家的写作本质的。这是对黑暗的书写,是在黑暗中书写。麦家再次动用了他对故事的处理能力,在这里,“暗算”被作了双重性的处理,暗算既是指破译电码,也是指这些破译者的生活如何被暗算。坦率地说,后者的显性化的故事并不巧妙,也不特别惊人。阿炳也被命运算计了,他无法生育,他的妻子林小芳与山东大汉有了儿子,阿炳为此自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阿炳如此不堪一击,比暗算更强大的是一种命运,一种文化力量。那个黄依依的故事同样如此,她在做人流时被张国庆的妻子所暗算,结果死于非命。诸如此类,这些故事都有一些显性的被“暗算”的意味。我想说,这些显性的故事当然可以在宿命论的意义上提示存在的某种深度性,甚至触动读者掩卷而思的哲理性。但是对于麦家的书写来说,这些显性的故事却消除了黑暗,把黑暗中的故事带向了光亮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光亮,这是另一种存在,另一种书写,一种世俗化的书写。而真正黑暗中书写,是永远身处黑暗中,那种光亮是从黑暗中的坚硬存在磨砺出的火花,它是黑暗极致的光亮。对存在之坚韧性的书写,书写能体会领悟到自身的力,书写是对存在的铭写,对生命之存在,存在之极限的书写。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而是世界是这样!维特根斯坦如是说。书写对那种黑暗中的存在给予接近,它就迫近了神秘,真正不可知的生命延伸之路。麦家给当代中国文学提示的,是一种坚韧的书写样式,一种真正的另类的,也是最虔诚的写作。 麦家的文字是有力的,那么简洁,一种被痛楚所浸满的文字,它可以引向不可知的深谷,穿过那黑暗的屋子,在黑暗中听风;能提供这种图景的文字的人,能独享一种秘密,一种幸福,一种意外之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