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亚太戏剧学院的校长论坛上,发现各国来的大多是“海归”,都用英语交流;闭幕时一位操英语法语的韩国教授对学生们说,要坚持亚洲价值观,别只想去西方留学!这就是后殖民时代的悖论:能不能跳出西方的话语系统来谈我们的特色? 1920年代有一批提倡“国剧运动”的留美学人很仰慕爱尔兰艺术家——他们在英国人眼皮底下,努力摆脱殖民身份,把自己的民族戏剧搞得有声有色,被志在开创中国现代戏剧的学人视为榜样,但这个爱尔兰文艺复兴并没持续太久。其实,不少世界一流的英文作家都来自爱尔兰。17、18世纪就有斯威夫特、戈德史密斯,19世纪末爱尔兰文艺复兴以来,王尔德、萧伯纳、乔伊斯、叶芝、贝克特都是诺奖级的大文豪,成就还超过了英国同行,然而他们大都离开故国,去了伦敦等地。爱尔兰与英国文化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一直很想弄弄清楚。 终于有机会去爱尔兰亲眼看看了。请我们去演出的艺术节地处乡镇,我们享受了五天的田园风光,最后到都柏林一游。三一学院与牛津剑桥齐名,是斯威夫特、戈德史密斯、王尔德、乔伊斯、贝克特的母校。在这个四百多年的古朴校园里,看到刻着这些大名的石碑,想起国内“大学不培养作家”的训条,不禁莞尔。牛津、剑桥16世纪就有“大学才子”剧作家,三一学院的才子更牛。他们并没被大学变成书呆子,大学教他们熟习传统之后大胆变法,成为前无古人的创新艺术家。 一百年前欧洲流行随着现代化而来的现实主义,但爱尔兰文艺复兴却要回到浪漫主义偏爱的民间乡土传统。工业化城市大同小异,都柏林和伦敦很多建筑都相像;要是搞写实戏剧,多半也就是讨论时事的客厅剧。有志于文艺复兴的爱尔兰人做出自己的文化选择,在祖国被英国殖民、母语被英语取代近四百年后,要重拾母语的民间文化。叶芝与两位同道格莱戈瑞夫人和约翰•辛发起民族戏剧运动,着重开发乡土题材。和我们五四时一心“弃旧图新”相反,叶芝还嫌当代的乡土不够古老永恒,去日本能剧里寻找意象,写了一系列源于爱尔兰传说的“仿能剧”;辛最有名的《骑马下海的人》写当时的渔民,却有寓言的原型色彩,超越了具体的时空。我在艺术节附近雨雾缭绕的海边突然想起那个读过多次的神秘经典,顿时有了感觉。 那些戏倒不是给草台班子写的,都在首都首演,他们1904年创办的艾比剧院至今还在不断推出新作,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学剧院之一。但文艺复兴不久也听到了各种杂音。辛的一个乡村喜剧被人批为污蔑了爱尔兰人,两年后他英年早逝;奥凯西推出了好几个反映爱尔兰下层生活的优秀写实剧,最后却被批评家气得出走伦敦。王尔德、萧伯纳受不了狭隘的爱尔兰民族主义,没加盟叶芝们的乡土运动,选择留在伦敦写作。批评家出身的萧伯纳特别欣赏易卜生,专写中产阶级客厅剧,最后还超过英国人,成了英文世界的客厅剧之王。当年在美国仰羡慕尔兰文艺复兴的中国人回国后也发现,他们向往的不模仿欧美话剧、突出中国特色的“国剧运动”并不可行,倒是曹禺学易卜生写客厅剧成功了——现代化大潮中强势文化就是厉害。 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世界变化快。都柏林还有个更老的Gaiety剧场,我们在那看了近年来红遍全球的《大河之舞》,不仅舞姿美妙、歌声动人,最绝的是整个演出极简洁又极厚实——其实人家的剧名连“大”子都没有,就是“河舞”(River Dance)。十八位舞者加四位乐师两小时的歌舞,展示了大自然的美丽和暴风雨的雄浑,凸显了爱尔兰民族文化的精气神。和殖民四百年的英国及难民接收国美国相比,爱尔兰只是个农牧小国,虽然近年来高科技发展也很快,但他们并不追风,就以质朴遒劲的田园之歌征服了各国观众。在那古色古香的剧院里,想起前些天每天看到的草原和大海,这种韵味是再酷肖的写实手法、再高超的声光电化也难以传递的。 当年没能走太远的爱尔兰文艺复兴之路,今天却得到了全世界的欢呼。在殖民时代的现代工业社会里,他们最好的作家只能融入强势文化“曲线救国”——萧伯纳用他的爱尔兰幽默把易卜生的严肃剧改造成了独具一格的辩证客厅喜剧,确实伟大;而在后殖民后现代的今天,还可以直接用本土的创作呈现民族乡土的魅力,岂不更好?也许,中国当年没能走远的“国剧运动”也该复兴了? 附记:在这篇文章写完一个多月后,传来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好消息——莫言以写他最熟悉的乡土生活广受中国读者欢迎,也赢得了世界的尊敬和肯定,看来可以把我文中最后的设问变成陈述句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