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英国文物习俗的人们大概都觉得英国人民稳健,只是因为他们笨 重;英国社会安定,只是因为它沉滞。他们只有一套“文雅人”的衣钵,父 传子,子传孙地沿袭下去。社会中仿佛有一种洪炉烈焰,从此中熔铸出来的 人简直都是一模一样。在一般所谓英国“文雅人”看,人生在世,只要能信 上帝,尊英皇,服从中级社会的道德,就算是心满意足了。但是在这种沉滞 的社会里,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他的特立独行的胆与识,却又非其 他民族所能产出。阿诺德便是一个铮铮佼佼的人物。他生在维多利亚后时代, 家家都在歌诵太平,以为英国文化好到无以复加了,他却一个人喊着说:“你 们都是一般腓力斯人(Philistines)呀!只有自由思想才可以引导你们向光 明处走,快从迷梦中觉醒罢!”在批评方面,他祖述圣伯夫,但是他又景仰 歌德和海涅(Heine),所以他的批评范围甚广,不仅限于文学,凡是有关于 人类文化的他都加以讨论。因此他对于我们,较之其他欧洲批评学者更加重要。 阿诺德(Matthew Arnold)是一个名父之子。他生于 1822 年。他的父亲 做过拉格比(Rugby)学校校长,在英国教育史上,是一个重要人物。阿诺德 幼时就在拉格比学校肄业,后考得奖学金入牛津大学。当时牛津大学还未改 中古制度。课程很简单而学风很宽大,读书的时候少而交际辩论的时候多。 阿诺德受牛津影响极深,而生平爱戴牛津也极切。大凡受过大学古典教育的 批评家,其长处在有正当训练,眼界广而思路平正,其短处在过信权威,处置新奇作品过于苛刻。阿诺德就兼有这个优点与缺点。在英国文学家中,他 算是一个最渊博的。古代的希腊拉丁文学,近代德法文学,他都有很深刻的 研究。这种训练一方面固然使他能见出英国人的偏狭,而另一方面,也使他 养成许多成见。他私淑圣伯夫,而圣伯夫的灵活与宽大,他却始终没有学到。 就事业言,阿诺德是一个教育家。他在拉格比母校教过希腊拉丁文,在 教育部当过三十五年的视学,在牛津大学当过十年的诗学教授,晚年又赴美 国公开演讲一次。他对于英国中小学教育革新,贡献极大。他曾赴德、法、 瑞士、意大利各国考察教育,著成报告数种,为英国教育改革的借鉴。他是 第一个人运动废除以学校考试成绩为政府津贴标准的陋制,他是第一个人提 倡强迫普及教育。视学的职分在英国最清苦。他要终年巡视全国学校,制报 告,有时还要亲自教课给教员们看,使他们知道改良教授法。从阿诺德给他 母亲和妹妹的信札看,他几乎没有一日不为教育琐事忙碌。论事功,他颇类似德国哲学者费希特(Fichte)。 从来忙人很难得成诗人,阿诺德却是一个例外。他生当十九世纪中叶,当时浪漫主义的流风余韵还极盛。与他同时的丁尼生和布朗宁(Browning) 都受有济慈(Keats)和雪莱的影响。阿诺德寝馈于希腊文学甚久,颇不同情 于浪漫主义。他是浪漫时代中唯一的古典诗人。他却不像十八世纪的假古典 派学者,他的诗真能表现几分希腊作风,极力于庄严冲淡中流露深情至理。 他的短处在理胜于情,往往诗其形而散文其实。他虽反对浪漫主义而却未曾 完全脱离浪漫派的影响。比方他极力崇拜华兹华斯和歌德,而这两位大诗人 都是浪漫派领袖,虽然比其他浪漫派诗人稍近于古典精神。烦恼是浪漫期的 时代病,阿诺德也很受了传染。不过拜伦、歌德和夏多布里昂一般人的烦恼 由于恋爱,而阿诺德的烦恼则与恋爱无关,他的婚姻是很满意的,他只是伤时感世。他是一个热情的淑世者,当时功利主义弥漫世界,而生活中最有价 值的真善美渐不为世人所注意,大家都只以饱暖为太平,这是他所最感伤的。 他知道世界在走错路,而举世皆浊,摧陷廓清,又非他一个人能力所可胜任。 所以他的诗中充满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哀感。他最擅长挽诗,就是通常叙事言 情,也带有挽诗的风韵。 阿诺德在诗的方面,成就固颇可观,而他所以重要,则不在诗而在批评。 他的《批评论文·第一集》在英国要算是柯尔律治的《文学传记》以后的第 一杰作,现在文学家都还奉为圭臬。他在批评方面本想追踪圣伯夫,可是两 人所用的方法颇不相同。圣伯夫的文章没有一篇讲主义,而阿诺德的文章则 几乎没有一篇不讲主义。 他的批评主张在论文集第一篇里揭出。这篇叫做《批评的任务》(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极为批评史家所重视,所以在这里有撮述的必要。 一般人往往把创造力与批评力划为两事。以为没有创作力的人才去干批 评的勾当。创作家尤藐视批评,比方华兹华斯就说,人的精力与其费在批评, 不如费在创作,因为创作失败,只白费自家精力;批评失当,就不免贻误他 人。这种见解在从前极普遍,从圣伯夫以后,人才逐渐发觉没有创造力也决 不能从事批评。圣伯夫做的文人行状,所流露的创造力,实无异于写实派小 说的。阿诺德辩护批评,则又有一说。天赋才力,各有所偏。能批评而不能 创作的人,我们不能叫他丢开批评,睁着眼睛向失败的路走,去勉强创作。 约翰逊的《阿林里斯》(Irenes)简真不成为诗,而他的《诗人传记》则人 人都承认是杰作。我们定要拉他多做《阿林里斯》一类的诗,还是望他多作《诗人传记》呢?华兹华斯做了许多无味的宗教诗。倘若他节省那副精力去多做像《抒情民歌集序》(Preface to the Lyrical Ballads)一类的论文, 不比创作更好么? 批评力较之创作力,高下诚有悬殊。但是没有批评,创作也决难有大成就。要想伟大的创作出现,天才(the powerof the man)与时会(the power of the moment)必须互相凑合。所谓时会,便是当时思想潮流(current of ideas)。天才本诸自然,而时会则须籍人力创作;造作时会的人是批评家, 不是创作家。创作家只能利用时会,处被动地位,受当时思想潮流之激荡, 而后把他所受的时代影响返射到作品上去。假如没有批评家努力传播思想, 思想便不能成为潮流,世间纵有天才,也必定因为缺乏营养,缺乏刺激,以 至于干枯无成就。这个道理只要拿拜伦和歌德比较,便可见出。这两位诗人 都有极大的创造力,而拜伦的成就远不如歌德,就因为拜伦时代的英国思想 贫乏,无养育天才的滋料,而歌德时代的德国则正当“狂飚突进”,思潮汹 涌。好比同样种子,一粒种在肥土里,一粒种在瘠土里,种在肥土里的开花 结实,种在瘠土里的因为缺乏营养,没有成熟就枯谢了。不单是拜伦,其他 英国浪漫派作者也同样地缺乏时代思潮的营养。连阿诺德所最景仰的华兹华 斯,有歌德之深而无歌德之广,也就坏在读书少而思想狭隘。读者也许要问: 伊利莎白后期,英国也并无壮大思潮可言,莎士比亚也并没有读多少书,何 以当时创作却像雨后春笋,欣欣向荣呢?阿诺德说,伊利莎白后时代,虽没 有批评学者预先造成澎湃的思潮,而当时文艺复兴的余风犹存,英国又是新 兴势力正在蓬蓬勃勃地伸张,全国人民有一种烈情狂热,其激荡天才的能力 也不亚于思潮。十九世纪的英国既无德国在歌德时代的文风,又无伊利莎白 时代的朝气,所以英国浪漫派的成绩无甚可观。 法国革命也是一种惊天动地的运动。论理,其时应有伟大创作出世,与 希腊伯里克理斯(Pericles)时代和文艺复兴时代先后媲美。然而法国革命 时代的文学殊使人失望,这是什么原故呢?为答复这个问题,阿诺德提出一 条很重要的学说。凡是一种主义须久经传播,成为思潮,深入人心以后,才 能见诸实行。假如这种主义才初露头角,只有少数学者主张,而多数人民则 未彻底了解,在这个时机未熟的时候,就想把它拿来实地试验,其结果往往 使闻者惊骇而生反动,不惟实行受阻碍,而主义本身也失其易于传播的可能。 阿诺德以为法国革命失败,就由于操之过急。他并非反对法国革命,他只是 嫌它发生太早。人权民约各种学说在当时还没有成为思潮,很少有人能彻底 了解。人是一种贱动物,遇着不懂得的东西,总是怀着恶意仇视。所以当时 欧洲各国都把法国革命看成大逆不道,群起而攻之,是以至于失败。阿诺德 以为在历史历程中,生发期(epoch of expension)与凝集期(epoch of concentration)常相代谢。生发期是新思潮膨胀期,凝集期是思潮停蓄期。 伟大创作发生,都在生发期。法国当卢梭、伏尔泰提倡人权民约诸说以后, 学者如果让这种学说自由扩张,结果应该造成一种生发期,类似文艺复兴。 不幸法国革命成为堕胎药,没有让新思想充分地蔓延,就把它弄到流产了。 这个时期没有产生伟大创作,就因为这个原故。 因此阿诺德极力主张批评学者应该保持一种“无所为而为”的精神(disinterestedness),所谓“无所为而为”,就是纯讲学理,不粘落实际 问题。他的批评定义是“心智自由运用于所论各科学问”,是“‘无所为而 为’研究及传播世间最好的知识与思想。”这种知识与思想传播出去成为一 种新潮流以后,静止腐朽的旧思想潮流便会被它激荡,被它清化。久而久之, 人的心理便在无形中彻底改变。这时好比水到渠成,理想自然易变为事实了。 倘若操之过急,使学理与实行双管齐下,则实行所招的反动必为传播学理的 障碍。阿诺德这番话是着眼英国人而对症下药,因为英国人太偏重实行,太 藐视学理了。 观此可知阿诺德所谓批评,涵义甚广。凡科学、哲学、政教、风俗,都在批评范围以内。后来他著了一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 and Anarchy)就是专批评英国的政教习俗。他的文化定义大旨是这样:“文化目 的在趋赴完美,其方法则在求于世间关于人生事项之至理名言都能洞悉周 知,然后以其所知,造成新颖自由的思想潮流,以清洗吾人成见积习。”这 个文化定义差不多和《批评论文》集里的批评定义完全相同。所以在阿诺德 看来,批评就是传播文化。文化是从新思潮中所得的“和谐与光明”(sweetness andlight),而此中所需工作就是批评。 批评涵义既如此其广,批评家所应有的修养准备就不是易事了。依阿诺 德说,批评家应该精通希腊文、拉丁文和一种东方古代文字。本国的文学固 然应该知道清楚,另外还要至少熟悉一种重要的外国文学。这种外国文学愈 与本国不同,愈有用,因为参观互较,易见优劣。英人具有极强的岛国性, 常轻视他国文化,尤其是在阿诺德的时代。阿诺德生平所汲汲皇皇的就是指 出英人的缺点,引诱他们注意外国文化。他说,英国批评学者所应该研究和 传播的是外国思潮,至于英国自己的文化,英国人很能“敝帚自珍”,用不 着再去铺张扬厉。《批评论文·第一集》里面的文章尽是介绍外国学者,如 海涅(Heine),斯宾诺莎(Spinoza)、犹伯尔(Jubert)、安东大帝(Marcus Aurelius)等等。其中没有一篇专门讨论英国著作。 他虽是只谈外国文学,而着眼却仍在英国文学,他处处留意比较外国文 学,以映照出英国文学的缺点。比方他在《法兰西学院在文学上的影响》那 篇论文里,比较英法两国的国民性与文学优劣,就说得很中肯。法兰西学院 成立于十七世纪初,在法国算是最高学府。会员名额限定四十人。在学术上 真有大建树的人才能被选入院,所以法国学者以入选为最大荣誉。凡是会员 著作须经全院会员审定,才出版。凡是书籍一经法兰西学院审定,便声价十 倍,所以非会员也往往进呈著作,请求审定。此外院中会员又常分工研究古今名著,发行论文。他们对于国语的标准也极力注意厘定。开全院会议讨论 如果没有解决,就特别组织委员会去研究,其审慎可想而知。因此,法兰西学院成为学术界的掌权衡的机关。各种学问都赖他们定标准。他们有左右舆 论的能力,无形中一般法国人的文学见解都受法兰西学院指导。学术上因而 有公是公非。阿诺德也是极力主张学术应有中心和标准的,所以把法兰西学 院的制度介绍给英国人知道。但是他又预料这种学院决不能在英国成立,纵 使成立,也决难收好效果,因为英法两国的国民性根本不同。英国人魄力(energy)有余而智力(intelligence)不足, 法国人智力有余而魄力不足。 英国人笨滞,法国人灵活。英国人重力行,不欢喜分析学理,法国人对于事 理锐敏精审,锱铢必较,容不住丝毫苟且。英国人只在道德方面有所谓良心( conscience ),而法国人则于理智方面亦具良心 ( intellectualconscience)。因为有理智的良心,法兰西学院所以成立。英国人因魄力强, 重视自由,所以不乐有学阀束缚。凡诗尚魄力,散文尚清醒;诗尚自由想像, 而散文尚精确推理;诗尚天才而散文尚规律。学院虽能保存规律,而对于天 才则不免约束。法国有学院而英国无学院,所以法国以散文胜而英国以诗胜。 阿诺德生平最大目的在攻击腓力斯人。“腓力斯人”这个名词是德国诗人海涅创用的,而流行于英文中则从阿诺德起。所谓腓力斯人是愚而好自用 的人,是头脑顽钝、新思想不能渗入的人,是一味反对自己所不懂得的学理 的人,是道听途说,不穷其究竟的人。阿诺德所下的定义是“光明骄子与思 想功臣的仇敌”。他把英国人分成上中下三级。上级是 “蛮方人”(barbarians),安富尊荣以外,别无他求;中级就是腓力斯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以为天地间只有英国的文物政教是好的,用不着再谋进步;下级 本也可以叫做腓力斯人,为区别起见,阿诺德称他们为庸俗人(populace), 他们的特点在“行其所安”(doing as one likes),不顾全局。这三级的 共同点是安常守旧,思想不灵活。英国人何以这样缺乏灵活的智力呢?安诺 德归咎于过分的犹太化(Hebraised)。中国学者从来好讨论知与行的关系, 这个问题在西方也是一个辩论的焦点。英国人看重行不看重知,阿诺德则看 重知不看重行。他把西方文化分成希腊主义 (Hellenism)和犹太主义(Hebraism)两个成分。这两个成分根本不同:希腊主义重知,犹太主义重 行;希腊主义重学问,犹太主义重道德;希腊主义求识觉之自由生发(spontaneity of conscicusness),犹太主义守良心之谨严(strictness of conscience);希腊主义以世间极恶为蒙昧(ignorance),犹太主义以世间 极恶为罪过(sin)。综此诸因,犹太主义产生世间极虔诚的宗教,希腊主义 产生世间极灿烂的哲学。阿诺德以为文化在趋赴完美,希腊主义与犹太主义 不可缺一,缺一则流于畸形发展。盎格鲁萨克逊民族都偏于犹太化,缺乏希 腊化。英国固然,美国亦复如是。法国学者勒南(Renan)批评美国说:“像 美国一类的国家盛倡普通教育而无郑重的高等教育,将来智力平凡,习俗劣陋,精神肤浅,普遍学问缺乏,必贻无穷之后悔。”阿诺德引这段话,谓为 知言。一言以蔽之,英美都难免为腓力斯气所征服,非极力提倡希腊主义。 而这种责任就是批评学者的责任。 《批评论文·第一集》以 1865 年出版。到 1888 年他又出了一部《批评 论文·第二集》,第一集所载的是广义的批评,大半讲欧洲思潮和学风,第 二集所载的是狭义的批评,专讲文学,其中除《托尔斯泰》,和《阿米儿》(Amiel)两篇以外,都是讨论英国诗人,如《弥尔顿》、《格雷》、《济慈》、《华兹华斯》、《拜伦》、《雪莱》,等篇。第一篇为《诗学研究》(The Studyof Poetry),最为重要。在这篇文章里阿诺德提出一种衡诗的标准。他说衡 诗最难免除两种错误。第一是历史的错误(historic fallacy)。一篇诗在 文学发达史所占位置或颇重要,而就诗论诗,不必是一篇杰作。学者往往把 历史的重要和诗的本身价值混为一谈,就犯了历史的错误。(比如《柏梁》 章开中国联句倡和之始,以历史的眼光去看,这诗很重要;而就诗论诗则实 无足取。)第二是私见的错误(personal fallacy),人人都有偏见和癖性, 阿其所好,伐其所异,就犯了私见的错误。比如约翰逊自己是保皇党,论弥 尔顿便不免攻击他的革命主张,自己是古典派,论格雷便不免厌恶他的浪漫 色彩。大约批评古人最易犯历史的错误,批评近人,最易犯私见的错误。要 免除这两种错误,阿诺德提出所谓“试金石主义”(the touchstone theary)。 通常试金的质,以试金石摩擦之,看它的痕纹如何。阿诺德以为鉴别诗的优 劣也要有一种试金石。这种试金石是什么呢?就是大诗人的名句,他从荷马、 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诸人作品中选出几段实例,遇着一首诗,拿它们去 比较,就可以见出高低。所比较的诗尽管风格性质完全不同,但是如果是上 品诗,一定都含有同样的“高度严肃”(high seriousness)。他拿这种眼 光去评英国诗人,只取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数人,像乔叟(Chaucer)德莱顿(Dryden)彭斯(Burns)一般人都被他指摘了。我在上面说过,阿诺德因受牛津的影响而过信权威,他的“试金石主义”就是一个例证。这种主义固然 含有若干真理。但是文学是创造的,新的作品和古的作品总不免各具特殊风 格,难相提并论。古人名句究竟能做衡诗的标准么?我们总不免怀疑。 《批评论文》集和《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两书以外,阿诺德尚著有《论翻译荷马》(On Translating Homer)与《凯尔特民族文学研究》(Study of Celtic Literature)诸书。但在批评学史上的位置,这些宏篇巨制还不如他在 1853 年做的那一篇寥寥数千言的《诗集序》(Preface to Poems 1853), 在这篇序里他反复推论做诗选择材料的问题。 西方文学史上一个大悬案就是材料(matter)与形式(form)孰为重要。 从亚理斯多德至十八世纪,学者都以为伟大作品必有伟大事迹做材料。这种 主张证之文学史的前例也不无根据。从前最好的史诗和悲剧都是叙述伟大人 物的伟大事迹。到了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风行,诗人乃推翻前说,以为任何 材料须经艺术家熔铸,赋以特别形式以后,才成艺术。所以艺术之所以美, 在形式不在材料。小题目也可以做出大文章来。 阿诺德是一个站在浪漫主义潮流中而崇奉古典的人,以为诗人第一任务 就在选择可歌可泣的伟大事迹。人类有几种根深蒂固的基本情感,与生俱来, 与生俱去,不随时代变迁,也不随境遇变迁。诗人要能感动这种情感,才有 永久性与普遍性。无论古今中外,无论智愚贤不肖,都能领略它,欣赏它。 所谓伟大事迹就是能感动基本情感的事迹。希腊大诗人都能抓住伟大事迹,所以他们的著作到现在还是一样惊心动魄。读希腊悲剧或史诗,斟字酌句, 不必有何奇特,但他们所生的总印象(total impression)是不可磨灭的。 上乘文学作品的佳胜处都在总印象而不在一章一句的精炼。近代文学家不能 抓住要点,只于形式方面做雕刻的工夫,所以拆开来看,虽是琳琅满目,美 不胜收,而合观其全,则所得的总印象甚为淡薄。比方济慈的《丁香花盆》(Isabella or Pot ofBasil)一首短诗里所含佳句比索福克勒斯悲剧全集还 要多,而论诗的价值,则索福克勒斯比济慈不啻天壤悬殊。阿诺德说这全是 由于古人注意全局(whole),今人注意部分(parts);古人力求伟大事迹, 今人力求美丽辞藻;古人目的在激动基本情感,今人目的在满足飘忽的想象。 阿诺德力劝初学者多读古人名著。寝馈既久,便自能于无形中吸收其神韵, 浸润其风格。近代作品多未经时间淘汰,好比衣服样式,只是一时新,过时 便沉到败纸堆里去。在这种著作中费时间,不特徒劳无补,而且走入迷途, 到结局只落得头晕目眩。 阿诺德虽不绝对主张伟大事迹须从历史上搜求,却深信选历史的事迹比 选近代的事迹较易抓住永久的普遍的情感,不至于为一时飘忽的风尚所迷 惑。选过去史迹作文学材料,难在不易明瞭古代生活习惯。阿诺德以为这也 无妨,因为诗人所描写的是内在的永恒的情感,而生活习惯只是外表的时常 变化的。 选自《我与文学及其他》,据《朱光潜全集》卷 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