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娜在2003年的访谈《我尊重戒律,逃避规则》中说:“首先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大多数人民的贫困,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和整个社会信仰的迷失。”这里的信仰迷失,并不是单纯指宗教信仰,而更指向于社会价值取向的缺失。正如有作家说,“受伤与疼痛感,使俄罗斯知识分子天生怀有宗教情怀。他们不是具体地相信一个神,而是借助于基督的精神气质去实施改造社会的理想。”英娜的思想与文本都充分显示出她介入生活的知识分子气质与担当精神,而她的一生也充满苦难与痛感,她在精神与际遇上都接续着俄罗斯“斯多葛主义”苦修式的精神传统。 在英娜的诗歌中,常见与先贤神交的描绘:“他们在深夜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是在照镜子,/那全是孤独者的目光——/我可不要睡死过去!”(《我小心将门扉紧闭……》)这是一种穿越时空的会晤。悲悯的知识分子传统使诗人自觉站在了弱者的一边,“于是我选择了忧伤的朋友/和无忧无虑的敌人”(《上帝审判了我,上帝宽恕了我……》)。 语言在诗人这里,是借以挖掘灵魂深度及见证时代风云的介质。“我终于洞悉了语言,/看清了它的实质:它的肉体和灵魂,/我终于准备好/把这些话大声地说出。//然而,那些荒唐可笑的年代/对我干了自己想干的一切——/越是深入了解大自然的本质,/我们越是害怕表达”(《我终于洞悉了语言……》)。诗人在诗歌上节说出了语言的本质是对所看到的、了解到的社会现象和事物的真实呈现,并准备说出真相。而下一节则表达了言说的无力感与内心的挣扎,因为这些荒唐的事件和现实过于声势浩大,乃至大自然都无法呈现其真理性的约束规律,一任荒唐曼延。在这一点上,真理呈现出作为现实中弱势一方的境况,因为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诗人在另一首诗中对这一领悟做了强调:“请等待来自弱者的庇护,/而来自强者的不要希冀……洞察一切,/一切真理都很平常”(《没有甜蜜的忘却……》)。 正因为对世事的洞察与自我的担当精神,诗人的心灵不得不常处于内外兼具的压力之中。从《连衣裙》中可以看到,诗人可以卸下外在的负累,却卸不下内心的重负,惟一己之力,却挂念着自身之外的他者——“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当陌生的面孔昏昏欲睡/轻轻触及我的脸庞,/它成了对我的一种折磨”(《连衣裙》)。虽然力量薄弱,但诗人并没有因为处境的艰难而失去内心的坚定——“如今,除了深夜里发黄的叶子/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每一片叶子,就像单独的词语,/在阴云密布的高空飞快旋转。/我准备变成白桦树的枝条,/只是我不会有它那样的仁慈”(《一个晚上白桦树就变黄了……》)——而是高扬起言说的枝条,以示鞭鞑丑恶的决心。 内心的清醒是英娜能够坚持独立人格的根本,她对所看到的、经历的事物都保持着存疑的态度,她知道保持正直之心所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将会是什么——“而我会得到/孤独的馈赠,/它干涩,激烈,/如同大海里的火焰”(《孤独的馈赠》。“我已把自己献身为人质,/从吸气到呼气!”(《人质》) 英娜在题为《我总是不合时宜》的访谈录中说到,“惟有诗歌能暗示社会在发生怎样的变化”,同时还说,“诗歌给人以慰藉,使人变得高尚,给人以活下去的力量”。不论处于苏维埃俄国时期还是民主俄国时期,诗人的思想始终绷着一根发条,那是一根警惕历史重演之弦——“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官方新话。/我多希望能够理解后代,但是,唉,/我不能跳得/比我的头脑还高。而干枯的薄荷气息/要比荣誉和人们的议论显得甜蜜。”(《无名之词》)“时间的此呼彼应/通告我们,/历史有一种习惯,/储存过去,以备不时之需……而我,是闹钟的奴隶,/害怕时间的重复。”(《闹钟》)这种紧绷所致的“我又不能入睡了”之焦虑正是诗人对当前社会不可理解的事物的焦虑。 英娜不但有其刚性的一面,也有柔软的情怀,作为长期写作的成熟诗人,自有其题材上、感受上的丰富性,只是具有知识分子担当精神的部分成为她较为显性的诗,故其他主题的诗自然退而为其次。而从这些显性诗歌中,已经能看到英娜抒情性和思想性兼长,并能很好地糅合于一体,不着痕迹地表达诗思的技能。 在晚年,英娜的诗更为澄明自由,有一种清风徐来的美感。“老年在增长——人在肉体中缩小。/一月月,一周周,屈指可数,/一天一天,寥寥无几,/事实上,只剩下了我和她/面对面,形影相依……我不是鬼蜮,也不是苦行的修女。/我从深处擦净灵魂。/我贪婪地活过——毫不犹豫中断了所有联系,/我糊涂地活过。可是你看,现在一切恢复正常:/对于我——你是惟一。”(《老年在增长——人在肉体中缩小……》)这里的“她”既是老年,也是灵魂,诗人在这首诗中进行自我设问与回答,最后一句的“你是惟一”既是一种回归生命本源之“本我”的简单,也是作为一个抛去诗人身份的庸常女人对天国的爱人的系念。 英娜的诗歌是孤独开出的花,是照亮她灵魂孤旅的火花,让她得以穿透时空,与在“深夜注视着我的眼睛”的“孤独者的目光”相遇,从这一层面来说,诗人又是不孤独的,她在与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前辈的神交与诗学精神的求索中汲取着前行的力量,并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对于这部书的编、译和出版者,他们的眼光当予一赞。因为“当代人按照当代的需要,借用一个历史文本的力量来实现当下的任务,这种对死去的幽灵的‘积极的恳请’,暗含着一种对当下无可摆脱的焦虑。”我们会看到,上帝在带刺的事物中藏匿着时光的花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