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炎立所見而反見為者月西渡 (《万叶集》卷一第48首原文)[1] 東の野にはかぎろひ立つ見えて かへり見すれば月かたぶきぬ (日文今训) 东方原野上,朱炎喷薄出; 蓦然回首望,晓月已西度。 (汉译) 这是《万叶集》代表歌人柿本人麻吕的一首名作,作为万叶短歌的代表作,曾多次出现在日本中小学课本中。 然而,这首短歌享誉日本的时间并不长。由于在各种古抄本中其训均为“アヅマノノケブリノタテルトコロミテカヘリミスレバツキカタブキヌ”,意即“东野见烟升,回首望,月已倾”,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视为平庸之作,鲜为人知。直到江户中期贺茂真渊在《万叶考》(1760年)中将前三句的训一举改成“ヒムカシノノニカギロヒノタツミエテ”,这首被埋没千年的秀歌才重新放出耀眼的光辉。 此后,真渊的新训虽然成了这首歌的定训[2],但学术界关于这首歌的争论却一直没有停止过,除了笔者在《“炎”考——关于<万叶集>第48首歌的探讨》[3]中所论证的“炎”(カギロヒ)为何的问题外,还陆续提出了一些其它问题。本文拟就结句中的“西渡”二字是否应训作“カタブク”(倾)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 “西渡”二字在《万叶集》中仅此一例。古抄本中除《古叶略类聚抄》(镰仓初期书写)将其训作“ニシワタリ”(西渡)外,其余均为“カタブキヌ”(倾)。由于《万叶集》中“月傾キヌ”的表现比较常见,所以古今诸注均视“西渡”二字为义训,“カタブキヌ”因此成了定训。而“ニシワタル”一训,迄今为止,只有契冲、斋藤茂吉和土屋文明略有言及。契冲在《万叶代匠记》(精撰本,1690年)的注释中指出:“其‘東野’与‘西渡’乃相对之词,或许应直接读作‘ヒムカシノノ’和‘ニシワタル’。”斋藤茂吉在《月西渡》[4]一文中引用了契冲的提案后指出:“也许今后会有人主张将‘西渡’拆开,让‘西’字在读音中出现,视其为对汉语‘西渡’、‘西度’的模仿。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将其视为义训,读作‘カタブキヌ’更为稳妥。”此后不久,土屋文明在《万叶集私注》(1949年起出版)的注中也曾提出过“或许应该考虑一下‘ツキニシワタル’的训”,但并未讲出理由,也未涉及契冲和斋藤茂吉之言。 长期以来,“ニシワタル”的训虽间或有人提及,但始终未能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和进一步的探讨。其主要原因大概是由于无论《万叶集》还是后世歌集中“月傾キヌ”的歌句都非常常见,而“月西渡ル”的旁例却始终无法找到。然而,“ニシワタル”之训能否成立,不能只根据和歌中有无旁例这一点判断。二者之间究竟哪一个更符合人麻吕的本意,还有待于在广泛查阅现存古代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对此作出跟进一步的分析研究。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カタブキヌ”在这首歌中作为“西渡”二字的训是否合适。万叶歌中,“カタブク”一词除了这个尚有疑义的“西渡”外,共有六例: ①君に恋ひ萎えうなぶれ我が居れば 秋風吹きて月かたぶきぬ(原文:月斜焉) 思君不能寐,情深人憔悴。 忽觉寒意袭,月斜秋风吹。 (卷十第2298首,作者未详) ②真袖もち床うち掃ひ君待つと 居りし間に月かたぶきぬ(月傾) 持袖拂床频,只为待君临。 徒有柔情在,月斜夜将尽。 (卷十一第2667首,作者未详) ③かくだにも妹を待ちなむさ夜更けて 出で来し月のかたぶくまでに(月之傾) 徘徊至半夜,只把阿妹盼。 直到月倾时,不见我不还。 (卷十一第2820首,作者未详) ④山の端に月傾けば漁りする 海人の燈火沖になづさふ(月可多夫気婆) 月倾近山端,更深夜阑珊。 海上渔火闪,渔人捕鱼欢。 (卷十五第3623首,赴新罗使) ⑤ぬばたまの夜は更けぬらし玉櫛笥 二上山に月かたぶきぬ(月加多夫伎奴) 长夜何漫漫,夜色正阑珊。 不觉月经天,已倾二上山。 (卷十七第3955首,史生土师道良) ⑥秋風に今か今かと紐解きて うら待ち居るに月かたぶきぬ(月可多夫伎奴) 秋风阵阵起,衣衫频频宽。 痴痴盼君来,月已过中天。 (卷二十第4311首,大伴家持) 六例均为月倾之意。其表记文字,前三例为表意文字(“斜”1例、“倾”2例),后三例为表音文字。六例中有四例是以“月カタブキヌ”(月西倾)的形式出现的,可见它已成为万叶歌中的惯用句。 然而,万叶和歌中颇为常见的“月倾”,在八世纪诞生的其它古代文献资料《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中并未出现。《古事记》歌谣中“カタブク”(倾)一词虽有两例“須美加多夫祁理”(隅傾けり,第105首)和“須美加多夫祁禮”(隅傾けれ,第106首),但均意为“倾斜”,即屋角本身向下倾斜,与“月倾”所表现的月过中天、斜挂西空的状态大不相同。只有在日本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中可以见到一例与之相近的“月斜”: 犊鼻标杆日,隆腹晒书秋。 风亭悦仙会,针阁赏神游。 月斜孙月岭,波激子池流。 欢情未充半,天汉晓光浮。 (纪男人《七夕》)[5] 这个“斜”字在日语中也被训作“カタブク”(倾)。鉴于这种情况,我们不难想到,万叶歌中的这一文学表现来自中国诗歌。的确,在对万叶和歌产生过深远影响的我国初唐以前的诗歌中,对日月言倾言斜的例子俯拾皆是。例如: 日既西倾,车殆马烦。 (曹子建《洛神赋》,《文选》卷十九) 房拢引倾月,步橹结春风。 (谢惠连诗句,《艺文类聚》卷二十六人部言志) 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 (贾谊《鵩鸟赋》,《文选》卷十三) 影逐斜月来,香随远风入。 (沈约《为邻人有怀不至诗》,《玉台新咏》卷十) 风度谷余响,月斜山半阴。 (孔德昭《夜宿荒村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隋诗卷六) 那么,“月倾”这种表达大约是从何时起开始出现在日本诗歌中的呢?在《万叶集》的六例中,前三例为无名作者所咏,根据伊藤博的古今构造论[6],这三首当属万叶后期即奈良迁都(710年)以后的作品。后三例中,④是天平八年(736年)六月赴新罗一行人于途中所作歌中的一首,⑤是天平十八年(746年)八月七日夜在越中国守大伴家持公馆举行的宴会上国府的记录官所咏,⑥是大伴家持于天平胜宝六年(754年)所作的《七夕歌八首》之一。《怀风藻》中的一例,虽无从得知其诗作于何年何月,但大致的时期还是可以推知的。作者纪男人(682—738年)养老五年(721年)起侍于东宫(圣武天皇)。此后,在养老七年至神龟二年(723—725年)短短三年里,天皇曾三次行幸吉野(前一次为元正天皇,后两次为圣武天皇)。《怀风藻》所收其另外两首五言诗《游吉野川》和《扈吉野宫》均可视为其间之作。《七夕》诗排列在二首之后,虽不能断言咏于二者之后,但至少可视为出侍东宫以后的作品。神龟年间,由于圣武天皇的倡导汉诗文的创作风行朝野。据说神龟三年(726年)天皇令群臣写诗作赋,当时献上诗赋者多达112人(《续日本纪》)。由此可见,“月倾”这一来自中国诗歌的文学表现大致可以说是在八世纪二三十年代,伴随圣武朝汉诗文的隆盛,首先出现在日本汉诗中,随后由一些通晓汉文者搬入和歌,继而得到普通歌人的喜爱和模仿的。它在和歌中出现并被广泛接受,仅仅是万叶末期(734—759年)二三十年里的事。 通常认为,柿本人麻吕的这首短歌所在的安骑野歌群作于持统六年(692年)冬。由此说来,以往的注释无异于在用至少四十年后才出现在和歌中、随后又成为惯用句的“月傾キヌ”来训几十年前的“月西渡”。因而,仅以此为理由,显然是有失稳妥的。假如“西渡”二字果真具备充足理由可以被训作“カタブキヌ”(倾)的话,那么,将“月傾キヌ”这一深受历代日本歌人喜爱的文学表现由中国诗歌引入和歌的功劳自然应当归于柿本人麻吕。然而,在此以“カタブキヌ”来训“西渡”却有几个问题无法得到圆满的解释。 首先,将“西渡”视为“カタブキヌ”(倾)的义训,单从训诂的角度来看未尝不可。《万叶集》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如以“暖”、“寒”示“ハル”(春)、“フユ”(冬)。春暖冬寒,字训之间虽不直接对应,但其意相通。可是,在“月倾”这种表达尚未被和歌接受的情况下,使用与日语“カタブク”同义的“倾”字显然要比“西渡”更易于读者理解,而义训的使用却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在表记文字上一向为了准确形象地传词达意而煞费苦心的柿本人麻吕是不会注意不到这个问题的。 其次,众所周知,柿本人麻吕在完善和歌的助词表记方面功不可没,其作歌中的助词、助动词尤其是对表示过去和完了的助动词的表记十分严密细致。仅以安骑野歌群为例,在一首长歌和四首短歌中,除“西渡”外,所有表示过去和完了的助动词均被一一示出,如“形見跡曾来師”(カタミトソコシ,第47首)。难道唯独这个“カタブキヌ”中的完了助动词“ヌ”的表记被忽略掉了吗?如果当时“月傾キヌ”的歌句已经成为人所皆知的惯用句,那么,即使没有助动词“ヌ”的表记,人们也许还不会产生误读。但事实上,那时候这一来自汉诗的文学表达还未曾在和歌中出现。柿本人麻吕若果真有意在此使用这一全新的文学表达,助动词“ヌ”的表记可以说要比本歌群中的任何一处都更为必要。 再次,以和歌中的惯用句“月傾キヌ”来训第48首歌里的“月西渡”,在内容上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从前面所引万叶歌中的六例来看,“月倾”多被用于对深夜的描写。关于这一点,村上可卿在其《炎者野火也》[7]的论文中早已有所论述。这样的表述无疑与前半部的“朱炎喷薄出”的内容是不相符的。 总之,“月傾キヌ”的歌句在《万叶集》中虽然多见,但对于第48首歌来说,“カタブキヌ”(倾)的训并不合适。那么,契冲的提案“ニシワタル”(西渡)是否可行呢? (二) “ニシワタル”的训之所以长时间未能引起学界的重视,和歌中没有“月西渡ル”的旁例固然是其主要原因之所在,但同时也反映出日本人对这种表达在感觉上还是有所抵触的。然而,笔者以为,这些都不能成为否定“ニシワタル”之训的理由。万叶时代在日本文学的发展进程中正处于从口诵文学向记载文学的转折期,在高度发达的中国诗歌和文化的影响下,和歌迅速地由朴素的歌谣发展成形式完备、具有较高艺术性和文学表现力的诗歌艺术。柿本人麻吕如同一位站在这一历史交界线上的巨人,他一方面最大限度地吸吮着民族遗产的乳汁,一方面又积极地从中国诗歌中摄取养分,从而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和歌,使其在很短的时间里从幼稚走向了成熟。在和歌史上,还不曾有谁像人麻吕这样勇于创新、富于开拓。人麻吕的作品中,既有历经千年、久诵不衰的名句,也有仅仅属于那个时代和他本人的语句,如:“夕浪千鸟”(卷三第266首)、“友鸎”(卷十第1890首)等。这些词语是人麻吕非凡的表现力和他所处的时代的结晶,带有强烈的时代和个人色彩,难为后人袭用,故多为孤例。因此,在讨论“西渡”二字是否可按字面直接训作 “ニシワタル”时,应充分考虑到人麻吕及其时代的特点。 “西渡”之为孤例,主要在于“西”字。以“度”来表现日月行空的歌句在《万叶集》中随处可见,柿本人麻吕本人也曾多次采用这种表达,如“夜渡月”(夜空度月,卷二第169首)、“度日乃晚去之如”(如度日隐去,卷二第207首)、“月渡見”(见月度,卷九第1701首)等。在汉语中,“渡”的使用范围较窄,多用于渡江过河,而“度”则宽泛得多,既通“渡”又可用于表示在空中的移动,如:“庭花对帷满,隙月依枝度”(萧纲《贞女引》,《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梁诗卷二十)“临风出累榭,度月蔽层楼”(萧琮《奉和御制观星示百僚诗》,同前·隋诗卷五)。由于日语中二者均训作“ワタル”,所以当其作为和歌的表记文字出现时,二者在用法上的区别也随之消失了。事实上,经过一段时间的混用后,“渡”字逐渐取代了“度”字,日月行空等亦均以“渡”表示,这同汉语中的情况正好相反。 那么,柿本人麻吕为何要在此加上了“西”字呢?“西×”的表达在和歌中虽无旁例,但只要把目光移向中国古代诗文,不仅“西度”“西渡”的词例可见,如:“夕鸟已西度,残霞亦半消”(何逊《夕望江桥示萧咨议杨建康江主簿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梁诗卷八)、“既已西渡,尽封还之”(《管宁传》,《魏志》),而且对日月星辰之运行以“西倾”、“西流”等“西×”方式表现的诗句也比比皆是。在对《万叶集》影响较大的《文选》和《玉台新咏》中这样的例子就有许多,如: 嗳嗳白日,引曜西倾。 (秦嘉《赠妇诗》,《玉台新咏笺注》卷九)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魏文帝《乐府燕歌行》之一,同前) 日月既是西藏,更会兰室洞房。 (曹植《乐府妾薄命行》,同前)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 (谢灵运《游南亭》,《文选》卷二十二) 朱光驰北陆,浮景忽西沉。 (张载《七哀诗》之二,同前卷二十三) 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 (曹植《赠白马王彪》,同前卷二十四) 杳杳日西颓,漫漫长路迫。 (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同前卷三十) 其实,“西×”的表达并不只限于诗赋和仅用于表示天象。在汉语里,它是一个内含极为丰富、使用频度颇高的修辞方式。仅《文选》一部书中,除上述诸例均可见外,还有“西瞻”、“西望”、“西眺”、“西顾”、“西归”、“西迈”、“西迁”、“西游”、“西接”、“西狩”、“西征”、“西戎”、“西至”、“西涉”、“西登”、“西临”、“西赴”、“西出”、“西入”、“西向”、“西迫”、“西通”、“西振”、“西耀”、“西昃”、“西浮”等多种组合。 我国初唐时期,江西《汉书》、《文选》之风盛行。或许是受其影响,《文选》在万叶时代极受重视。在以《大宝令》(701年颁布,已散佚)为基础制定的《养老令》(718年)的《选叙令》中明确写有“进士取明习时务并读《文选》、《尔雅》者”的条文,《考课令》中还具体规定了对《文选》、《尔雅》的考试方法。可见,朝野上下,习《文选》蔚然成风。从近年出土的万叶后期的木简中还可以看出,其普及程度已达下级管理和边远地区,影响也绝不仅限于诗歌(《怀风藻》和《万叶集》)。博引经典、文笔流畅的汉文体史书《日本书纪》中就有不少用于修饰的词句来自《文选》(李善注)[8],前面所说的诗文中颇为常见的“西×”这种修辞方式在行文中也同样得到了应用。例如: 及缘水西行,亦有作梁取鱼者。(卷三神武天皇) 则自甲斐北转历武藏、上野,西逮于碓日坂。(卷七景行天皇) 更祭祀神祇,躬欲西征。(卷九神功皇后) 仍移兵西回至古奚津。(同前) 虽然《日本书纪》中也没有可以直接读作“ニシワタル”(西渡)的词例,但以下两处文字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 ①阿磨佐個屡 避奈菟迷乃以和多邏素西渡 (歌谣原文) 天離る夷つ女のい渡す迫戸(日文训) ②甲子,飨高丽客于筑紫。是夕昏时,大星自东度西。(卷二十九天武天皇) ①是《日本书纪》所收第三首歌谣中的前三句,大意是“村姑捕鱼去,过河浅水处”。“西渡”二字在此同其它汉字一样是作为万叶假名出现的。当汉字被作为万叶假名使用时,固有的表意性功能随即丧失,其作用仅在于表示日语的某个音,即由表意文字变成了表音文字。为了避免万叶假名与作为表意文字使用的汉字之间发生混乱,《日本书纪》和《古事记》的作者在用假名记录古代歌谣时所采用的大多是一些冷僻和不宜与其表意性混同的汉字。然而,例①中“西渡”二字的选用显然有别于这一原则。它除了具有表音的性质外,还兼有一定的表意性,即“西渡”的“渡”字与意为“过河之处”的“迫門”一词在词意上亦有相通之处。这种情况在前一首歌谣的表记文字“阿妹奈屡夜乙登多奈婆多乃”(天なるや弟織女の,天上的织女妹)中也同样可以看到。其中,“阿妹”二字,在作为“天”的表记文字示出其音“アメ”的同时,又与下句中的“织女妹”在词意上相呼应。像“西渡”、“阿妹”这样的表记文字,虽然对于歌谣的内容来并没有什么影响,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而已,但通过这一事实,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日本书纪》追求辞藻华丽的风格既表现在汉文部分,也体现在古歌谣的表记中,同时还可以得知,“西渡”一词,至少对于《日本书纪》的编者而言如同“阿妹”一样是一个非常熟悉的汉语词汇。 ②的例子是天武十一年(682年)八月的一则记事。类似的记事在第二十三卷舒明天皇卷中也可看到:“九年春二月丙辰朔戊寅,大星从东流西。”两例中的大星“自东度西”和“从东流西”同汉诗文中常见的“西×”想比,虽然句式不同,但表达的内容实质上是一样的。《日本书纪》的编撰始于天武十年(681年)。最初,由川岛皇子(657—691年)、忍壁皇子(?—705年)等十二人受命“记定帝纪及上古诸事”,后在舍人亲王(676—735年)的主持下,于养老四年(720年)完成,历时三十九年。柿本人麻吕歌集歌中的一首七夕歌注有“庚辰年作之”。庚辰年即天武九年(680年),可见此时他已出仕宫廷。天武死后,皇后执政,后即位为持统天皇。人麻吕亦以其卓越的歌才成了持统朝首屈一指的宫廷歌人。他除了作为持统天皇的御用歌人应持统之需为朝廷和后宫作歌献词外,还与当时汉诗文修养较高的皇子文化圈有着密切的交往。其作歌和歌集歌中有不少是与天武朝诸皇子之间的唱和之作,其中就包括忍壁皇子和舍人皇子。虽然无法断定天武十一年的“大星自东度西”之句是原有资料(天武年间留下的记录)中就存在的,还是后期编撰时出自编者的润色,但无论哪种情况都足以说明:早在八世纪二十年代前,“大星自东度西”和“自东流西”的表达形式就已经进入日本人的文词中,而那时“月倾”、“月斜”的表达还未曾被日本人使用。 而且,不容忽视的是,天武纪中的“大星自东度西”(a)与柿本人麻吕的“月西渡”(b)在日文训中(即用日语读来)实际上属于同一表达形式。 (a)大きなる星、東より西に渡る(天武纪) (b)月西渡る(柿本人麻吕) 如上所示,剔除(a)句中的辅助成分“大きなる”和“東より”后,(a)与(b)的区别就只在于有无表示地点的助词“に”了。而事实上,这一区别是不存在的。作为定型诗,万叶歌中的助词省略现象十分常见,这从以下的例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c)松が枝に隠らひにけり(松枝遮掩看不见,《万叶集》卷十一第2485首) (c’)木の葉隠りて (树叶遮掩看不见,同前第2711首) (d)母を離れて (离母而去,卷二十第4338首) (d’)母が手離れ (离母而去,卷五第886首) 由此可见,柿本人麻吕第48首歌中的“西渡”二字是完全可以按照字面之意直接训作“ニシワタル”的。正如后来人们熟悉“月傾キヌ”的歌句一样,对于人麻吕那个时代(七世纪末)的日本人来说,“月西渡ル”这个训,才是与当时的审美情趣相吻合的崭新的和歌表现。 東の 野にはかぎろひ 立つ見えて かへり見すれば 月西渡る 像上面这样,将结句的训由“月傾キヌ”改为“月西渡ル”后,我们不难发现,除了契冲早已注意到的“东”与“西”外,在这首歌的前半(前三句)和后半(后两句)之间还存在着“炎”(日)与“月”、“立”(纵)与“渡”(横)两组相对之词。柿本人麻吕通过这三组相对之词和一句“蓦然回首望”(かへり見すれば),将安骑野日出之时的壮观一呼而出,令人仿佛置身其中,感慨无限。这首歌的风格、手法和意境在整个和歌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而来自中国诗歌的文学表现“西渡ル”正是构成这首千古绝唱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汉语中虽有“西度”、“西渡”之词,但被用于日月的例子却很难看到,至少在笔者查阅过的初唐以前的主要诗集[9]中尚无先例。毫无疑问,柿本人麻吕在将“西×”的表达形式引入和歌时,有意避开了“西流”、“西倾”、“西沉”这些汉诗中常见的词语,选择了和歌里常用的“渡”字。这既使来自于汉诗文的陌生表现变得似曾相识,又使早已为人们熟识的歌句焕然一新。不是简单地搬入,而是将取自于中国文学的新鲜血液溶入传统的血脉中,在吸收的同时又加以改造,使其如同己出。这正是柿本人麻吕在借鉴吸收中国文学的营养时与其他歌人的不同之处,也是他的过人之处。人麻吕与中国文学的密切关系之所以长时间未能得到认识,其原因也正在于此。然而,惟其如此,柿本人麻吕才有了被后人誉为“歌圣”的成就。 注: 本论文在笔者的博士论文(1989年提交)基础上写成。据此文中内容,导师伊藤博在其凝聚着毕生心血、堪称二十世纪日本万叶研究集大成之作的《万葉集释注》(全十三卷,【日】集英社,1995年起出版)中首次将本歌的结句正式改训为“西渡る”。 [1] 本文中的和歌原文引自【日】佐竹昭广、木下正俊、小岛宪之合著《万叶集·本文篇》(塙书房,1968年4月第6版),日文今训引自【日】伊藤博校注《万叶集》(角川文库,1987年6月第3版),中文由笔者译出。 [2] 在迄今为止的注释书中,只有伊藤博的《万葉集全注·卷一》、角川文库本《万叶集》根据真锅次郎在《48番歌私按》(《万葉》第58号)中提出的文法方面的理由将第二三句训为“ノニハカギロヒタツミエテ”。 [3] 载于【日】《伊藤博博士古稀纪念论文集 万葉学藻》(塙书房,1996年7月),中文译稿见《外国文学评论》1996年第2期。 [4] 见【日】斋藤茂吉《柿本人麻吕·杂纂编》(岩波书店,1940年12月)。 [5] 原文引自【日】日本古典文学大系69小島憲之校注《懐風藻·文華秀麗集·本朝文粋》(岩波書店、1988年2月第19次印刷)。 [6] 参见【日】伊藤博《万葉集の構造と成立》上、第四章第二節(塙书房,1974年9月)。 [7] 【日】村上可卿《炎者野火也》(《短歌声调》,1951年4月)。 [8] 参见【日】日本古典文学大系67,坂本太郎、家永三郎、井上光贞、大野晋校注《日本书纪》上,《解说》(岩波书店,1970年5月第4次印刷)。 [9] 主要有《诗经》《全汉诗》《全三国诗》《全晋诗》《全宋诗》《北魏诗》《北齐诗》《北周诗》《陈诗》《文选》《玉台新咏》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