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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与世界的重新塑造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论文提要:《抵达之谜》是著名移民作家奈保尔的一部以散文笔法写成的半自传体小说。受基里科同名画作《抵达之谜》的启发,作者以“抵达”和“谜”作为主题,回顾了自己几十年的作家成长之路。“抵达”不仅是在旅行的意义上发生的,更重要的表现为奈保尔在文化和自我上的发展与成熟,以及这种成熟之中所蕴含的复杂的“谜”:他在思想和心理上处于更加迷惘的状态,奈保尔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心灵的归依之处,但他似乎永远无法抵达。
    “抵达之谜”是在时空交错的意义上产生的,它不仅表现为空间的错位——从特立尼达到伦敦、从“边缘”到“中心”这样的外部环境的变化,同时也表现为在时间的失落——对过去辉煌年代的心驰神往与对当下世界的迷惘。他对小说中所出现人物的选择和命运安排、对周围环境按季节循环变化的细致描写、在空间上不动声色地串起特立尼达、印度和英国这三个和他自身密切相关的国家等等,都体现了作家在特定的文化处境中对自我和世界的思考;唯其琢磨其中的奥秘,他更多地将这种思考化作了某种难以说清的情绪:《抵达之谜》是奈保尔对自我心境和心理状态最真实的记录。
    关键词: 抵达 谜 遗迹 变化
    出生在特立尼达的印度裔英国移民作家奈保尔(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 1932-)被认为是当今世界“依然在世的用英语写作的最出色的小说家之一” 。他作为印裔移民的第三代,在一个印度教家庭中出生并长大,但在特立尼达这个复杂的殖民地社会环境之中,他接受了英式殖民教育,对英国和西方世界充满了由衷的向往。中学毕业后,他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奖学金,到牛津大学读书。但随后他便发现,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伦敦生活和西方世界却使他深感失望甚至是绝望。他开始“逃离”伦敦,深入特立尼达、印度以及非洲,开始了他的“环球”旅行和“旅行志”式的文学创作。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奈保尔在关注外部世界变化的同时,他越来越多地将目光投向自己,投向自己的内心,创作出来的作品也越来越内倾。出版于1987年的《抵达之谜》(The Enigma of Arrival, 1987)便是他深入挖掘自我内心世界的一个创新之作。这是一部以散文笔法写成的半自传体小说。它揉合了散文和小说的特点,模糊了虚构与非虚构文学之间的界限。作者用这种独特的写作方法来描绘自己心境的变化,借以重新塑造自我与身处的外部世界。不仅如此,其独特之处更体现在内容上:他是作家最坦诚表露自我心理状态和创作理念的作品。
    《抵达之谜》主要讲述奈保尔的作家之旅和他在英国威尔特郡乡间庄园的见闻和感想。他自己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抵达之谜》)是一本关于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作家的书,也是关于英格兰的书,两个东西聚到一起来了。关于那位作家的那部分,那个人来到英格兰为了成为一个作家,他欺骗了自己,没有看到一些大的主题——这是一个故事。另一个则是英格兰村庄的田园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很多讽刺。他来到一家人的房子里休养,房东家有一些殖民地收入;随着时间流逝,英国,这位作家来到的国家,在改变。他来休养的这个地方在衰退。这就是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情况。” 奈保尔在这里谈到了这本书的两条主线,但这两条线并不是平行或并列的,而是交缠、重叠的:它们在时空交错的意义上产生,不仅表现为空间的错位——从特立尼达到伦敦、从“边缘”到“中心”这样的外部环境的变化,同时也表现为时间的失落——对过去辉煌年代的心驰神往与对当下世界的迷惘。作家在特定的文化处境中对自我和世界进行思考,并借助书名《抵达之谜》将这种思考化作了某种难以说清的情绪。
    一、书名的由来
    

    作者在第二卷“旅程”的开篇便提到了,小说名字源于他看到的一幅意大利超现实主义画派代表画家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的同名作品。在这幅画作上,深海蓝色的天空和砖红色的围墙构成了画面的主要色调。红墙之后,一座白色了望塔在左边高高矗立着,右边则飘着一叶风帆。红墙之前,一高一矮两名长袍男子静静伫立;在他们身旁,一扇高窄的门正打开着。整个画面,鲜明的色块之中透出一种古老和沉重。奈保尔一看到这幅画,便想象画中表现的故事应当发生在中世纪。在他脑海中,画中有一个人“抵达……那个有一道道墙壁和好像缺口的门口的古典的港口。他将走进去,并被一个人口拥挤的城市的生活和喧嚣吞没。他来的使命——家族的要事,学习,宗教入会仪式——将给他带来一些遭遇和冒险。……逐渐地……他将失去他的使命感;他将开始知道他只是迷路了。……他将不知所措。……他将无意中参加进去(某种宗教仪式),并却发现自己就是人们预期的牺牲品。在紧急关头,他来到一扇门前,打开它,并且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他当初抵达的码头。他已经获救;世界一如他记忆中的那样。……这位旅行者已经过完了他的一生。” “港口”、“抵达”、“遭遇和冒险”、“使命感”、“迷路”、“牺牲品”、“获救”、“记忆”、“旅行者”……基里科的这幅小型画作仿佛“啪”地一下触发了奈保尔脑子里某些萦绕不去、然而一直以来却又无法明确表达的感受,熊熊点燃了奈保尔心中想象的火种,使得他能够借助画作中透露出的情致来回味他自己的生平际遇,并展现他对自我最深沉的思索。所以,奈保尔说:“在我看见基里科的那幅画并且产生了写作那个故事的念头多年以后,在我自己的生活中,再一次出现了另一个版本的《抵达之谜》的故事。”
    二、另一个版本的《抵达之谜》的故事
    

    画作《抵达之谜》的魅力就在于其图象与色彩契合了奈保尔想象中关于旅行者的故事。在故事中,这名旅行者怀着美好的愿望来到一座“古典的港口”,追寻自己的梦想,不期然自己却迷失在想象与现实的错位中。他在漩涡中挣扎,最后终于得以脱身,发现这个世界一如往昔,只是自己已经老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奈保尔将生活视为在循环往复中持续不断的一连串变化。那么,我们若要探究奈保尔看待这些变化的态度,则需要深入了解他旅居英伦数十年的生活经历。
    

1. 矢志不渝的作家梦
    出生在前英国殖民地特立尼达,奈保尔从小在特立尼达最好的中学女王中学(Queen’s Royal College)接受全英式教育。在那里,人人只关心能否拿到岛国奖学金,从而留学英国,过上体面人的生活。身处这样的氛围中,少年奈保尔也不例外。他一心向往那遥远的世界中心——大英帝国,希望到英国最好的大学读书,并留在英国过英国人的生活。
    奈保尔的刻苦勤奋换来了丰厚回报。十八岁时,他如愿以偿获颁国家奖学金,从而得以公费留学牛津大学。然而,从踏上跨洋旅程的那一天起,奈保尔就惊异地发现,这个世界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在从纽约到南安普敦的船上,由于他的肤色,他被作为有色人种隔离到一个单独的舱室,这让他备感难堪。奈保尔说:“我耻辱的是,为了实现当作家的愿望,我满怀激情和希望地踏上这次旅程,想不到,在他们的眼里我竟然如此低下,与我对自己的看法存在如此大的差别,与我想为自己获得的待遇相去甚远,……”
    到达伦敦进入牛津之后,这种心理上的巨大失望非但没有随着作者对英国生活的适应而有所好转,而且让他越发觉得自己与伦敦是那么格格不入,这个现实存在的伦敦与他脑海中的那个帝国中心是如此不同。在伦敦,他每天都外出游览,尤其钟爱那些有着恢宏气势的地方,比如维多利亚堤坝公园和特拉法尔加广场。这些有着宏伟气势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是伦敦作为世界中心的体现。可每次游览结束回到自己租住的小房间后,奈保尔就感到一种无法逃开的压抑空虚;他说:“我慢慢感到,恢宏气势已经成为历史,此次我来英国看来不是时候,我来的太晚了,无法找到原先的英国,她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帝国的中心模样(她就像一个省城,一个远离帝国的边缘角落)。” 在牛津大学的学习也让他觉得无精打采。身处在无数英国文学作品描绘过的这个真实世界,他才恍然发现,那些文字离他的生活是多么遥远,英国人的生活与他更是无所交集。这些文学作品曾对他展示过的那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和在他心中所唤起的对“日不落帝国”的无限憧憬都破灭了。他说:“一九五零年,我一来到英国,其想象力就失去了作用。当我面对现实的世界,英国文学不再是世界性的了,自那时起它已不再是我想象的主题。” 理想与行动、想象性的建构与现实之间的悬殊差距 ,使得奈保尔心中设想了千万次的美好“抵达”只能存在于过去,存在于梦想中。他开始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失望和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感觉” 。
    这种失落反映在奈保尔的写作上,便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写作对象。转机出现在他对自己过往生活写作价值的挖掘。从为他奠定文坛地位的一批以特立尼达生活体验为基础写成的早期小说作品,如《神秘的按摩师》(The Mystic Masseur,1957)、《埃尔韦拉的选举权》(The Suffrage of Elvira,1958)、《米格尔大街》(Miguel Street,1959)、《毕斯瓦斯先生的房子》(A House for Mr Biswas,1961)等,到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一系列游记,包括《中间通道》(The Middle Passage: Impressions of Five Societies - British, French and Dutch in the West Indies and South America,1962)、《黄金国的失落》(The Loss of El Dorado,1969)、《在信徒中间:在伊斯兰地区的旅行》(Among the Believers: An Islamic Journey,1981)、“印度三部曲” (《幽黯国度》An Area of Darkness,1964;《印度:受伤的文明》India: A Wounded Civilization,1977;《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India: A Million Mutinies Now,1990)等等,奈保尔在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不断从自己在全世界的旅居生活中发掘属于自己的写作素材。从最初的特立尼达系列作品中浓郁而吸引眼球的异国情调,到早期游记中对前殖民地国家落后社会状况毫不留情的批判,再到写作成熟期,他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更深沉而理性的陈述——一如在“印度三部曲”游记中,他对母国印度态度的逐渐转变——奈保尔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着他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感受,那字里行间有迷惘、有奋争、有颓丧、有欣喜,也有沉思。可以说,他坚持不懈地在写作中慢慢调整自己,认识自己,继而渐渐改变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从而使自己能够与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进行互动。也正是在这个不断认识世界、发现自己的漫长过程中,他成长为一名成熟的作家。“而这种成熟为他的作品带来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让读者愿意跟着他一块成长,并且发现他眼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欣赏其中不经意间流泻出的个人心绪。” 应该说,这是奈保尔身为一名专业作家的成功。他在“对自我、对过去、对周围环境的不断反思中,……走出了一条适合自己的写作道路,并以此在英国站稳了脚跟,实现了他最初的梦想:到英国去,当一名作家,作一个体面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奈保尔实现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抵达’。”
    

2. “抵达”威尔特郡的乡村庄园
    20世纪上半叶世界格局的巨大变化使英国逐渐丧失了其作为世界中心的地位,这一变化首先在伦敦这样的大都市体现出来。而在发展变化相对缓慢的乡村,凭借从17世纪工业革命即开始、直到现代始终持续不断的社会积累,其在经济、文化、生活习俗和传统等社会各个方面,都还在相当程度上留有往日英国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的辉煌印记。因而,能在乡间的庄园里逍遥度日,在许多英国人眼里,仍然是士绅阶层身份和生活品质的象征。奈保尔身为作家在职业上的“抵达”,使他有能力过上一般英国人享受不起的乡间庄园生活,而这也正是他在功成名就之后所殷殷企求的。
    在《抵达之谜》的开篇第一卷“杰克的花园”,奈保尔细细描绘了他初到庄园所见到的人和物以及他的观感。例如,在湿冷的冬雾中,他在乡间充满野趣的小路上散步,周围的景致令他不住地想像他自己“就是那些往昔时代的人们中的一个,正在向上爬,怀着这样的坚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十分美好” ;杰克的老岳父宛如华兹华斯笔下走出的“古老景物中的文学人物” ;而杰克的鹅群则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发展成“一种历史生活,变成了某种超越……古老的英格兰乡村道路……的东西” ,并使他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戏剧《李尔王》,等等。奈保尔精心营造出一派典型的英国乡间生活场景,说这样的冬日让他“感到某种渴望,想要读读《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中描写的冬天” 。他的这些字句一方面唤起读者在其他近现代英国本土作家笔下可以寻找到的对英国生活的共同感受,另一方面,点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英国是往日那个处于巅峰时代的大英帝国,并且在这种乡村的寂寞中,他感到自己“在英格兰第一次变得与这里的景物协调一致了” 。
    正是带着这样的视角来看待威尔特郡的乡村和他所居住的庄园,他由衷地认可庄园的园丁杰克,认为他简直与这座古老庄园浑然一体。在作者的笔下,杰克的步伐总是笔直、轻松而又优雅,他的花园从来都是漂亮、干净,树篱保持定期修剪。上述这些细节让作者觉得“杰克和他的花园、鹅群、小屋,……似乎都是从文学、古代和周围的景物中衍生出来的” ,“他与四季和他的风景和谐一致” 。“在作者眼里,杰克完美得犹如大英帝国——奈保尔所向往的前朝时代的那个国家——的最后一个子民。” 他一离去,他曾经精心调理的小花园也就跟着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庄园中最美的一个角落就此消失。他的死,也预示着庄园里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衰败”成为一个在作者笔下频繁出现的字眼。在杰克之后轮番在庄园里现身的主、仆以及客人,都无一例外地走向衰败或死亡的道路。
    杰克走后,皮顿也跟着被辞退了。他是这个庄园最初的十六个园丁中的最后一个;“他体格健壮,挺着结实的将军肚,穿上正式的衣服,就显得十分体面,……他甚至看上去就不像园丁。” 作者认为他富有激情,负责整个花园,却丝毫不乱,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内心深处却那么卑贱或依赖” 。被庄园主辞退后,他仿佛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虽然依旧一副乡村绅士的打扮,但却再也撑不起来那从容的神态。及至最后,他干脆连外表的体面都放弃了,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洗衣店送货司机,一个毫无个性的城镇工人,并且不再和作者打招呼。如果说皮顿在庄园中会尽心模仿英国传统乡绅的生活派头,让自己多少镀了点光环,那么这里作者想说的便是如今他连这样一个肤浅的方向都已经丢弃了,失去了任何目标,从此也就不再保留有任何往日帝国的气质了。再来是管家菲利普斯夫妇。他们做的虽然是管家的事情,但却始终追随着城里中产阶级的那种生活态度和派头——他们没有房子,也没有什么资产,但他们仿佛一点都不担心,好像这里呆不下去了,一定会有另一处相似的去处可供选择,所以夫妇俩在假日里常逛酒吧,还要出国度假等等。作者因此评论这对夫妇:“就其社会习惯而言,他们不是乡村人;就其本能或性格,他们不是那种在一个大家庭中给人当佣人的人:他们是外来的城镇人。” 换句话说,他们虽然是庄园里的重要一分子,却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环境,没有把庄园放在心上。他们与杰克和皮顿不同之处在于,庄园只是他们的容身之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义了。所以当菲利普斯先生骤然去世之后,他的妻子很快便张罗着把自己改嫁出去,以保障自己的生活无虞。然而可悲的是,庄园主深深依赖着菲利普斯先生的照顾,后者在他的心目中甚至占据着保护者或者心灵支撑者的崇高地位。现在他们夫妇俩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告别了,丢下他一个人;于是他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仆人的纷纷离去导致庄园一天天地衰败下去,而这衰败最终蔓延到了庄园主身上,令他更加深居简出,几乎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彻底成为这衰败的庄园遗迹的一部分。作为大英帝国的一个典型代表,庄园主(也是作者的房东)的一生堪称这个国家从鼎盛到衰败的绝佳写照。身为贵族,他有着娇生惯养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社交生活,然而战后步入中年期,他开始被忧郁低落情绪困扰,终至晚年疾病缠身,遁世隐匿,最后几乎完全交出了庄园的管理权。作者说他从来没有和庄园主正面接触过,也没有想过要主动与他交往,只是通过与仆人们的交谈了解到庄园主仍然保留着些许贵族式的附庸风雅,仅此而已。而且庄园主也并不愿意作者清楚地看见他,虽然他也许常常在屋内看作者如何在花园中活动。作者这样写道:隔着一段距离,“友好感” 很容易就产生了,可要是他们勉强上前互相交谈了,就破坏了这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可能就不再认同庄园主,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就荡然无存了。可以说,作者与庄园主之间是一种奇怪的联系,两人互不愿相见,但又对对方充满好奇心。作者把庄园主视为这座颓败庄园的一部分,那么保持一种有距离的观察,就可以很好地将自己的想象以符合自己口味的方式加诸进去。在第三卷“常春藤”中,作者与庄园主有过一次隔着车窗玻璃的惊鸿一瞥。这一瞥给作者留下了一位英国绅士的形象:“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张圆圆的脸,秃顶,穿着一件上装(或者是一件棕色的夹克衫),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只慢慢挥动的手。” 这印象是否准确,很值得商榷。因为之后当作者向管家菲利普斯先生求证庄园主的模样时,后者显然给出了不一样的说法(在菲利普斯先生嘴里,庄园主胆怯、怕生又敏感)。到底哪一种形象更符合庄园主的本来面目呢?这恐怕是一个永远也说不清的谜了吧。但作者显然有自己的倾向性,他说:“只有崇高的人或者对人生价值有崇高思想的人,才能够无视他的财产的巨大金钱价值,而满足于生活在它的半衰败之中。” 这是他与庄园主两人心有戚戚焉而发出的由衷的褒奖。另一方面,庄园主或许出于不佳的健康状况,或许出于对自己乡绅身份的矜持,对自己的庄园管理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那么他对在庄园里来来往往的仆佣和房客保持疏离冷漠,就更在作者设想的情理之中了。
    从作者与庄园主的身份上说,他们各自“处在英帝国的两个极端” 。作者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拥有这样的人生经历,很大程度上是大英帝国的全球扩张活动造成的。他是大英帝国全球殖民活动的产物。而庄园主则“富有,拥有特权” ,是大英帝国上流社会或权势阶层在书中的代表人物,是当年海外殖民扩张活动的主导力量。因此,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相反;且他们“各自是在不同的文化中心” 。之后他们从两端出发,走过几十年斗转星移,在人生的中点相遇。当年意气风发的不列颠贵族已变成完全依赖仆人过日子的病人。仆人离世,他跟着遭遇重大打击,原本病弱的身子越发孱弱了。与此同时,作者却在这几十年中不断成熟,不断地用更加深邃的思想来描述自己的经历,阐述自己的主题,并以此在英国稳稳地扎下跟,成长为一名主流知名作家,成为英国六千万人口中能够发出独立声音的人。因此,虽然庄园主依然拥有众多仆人和广阔的花园,过着旧式的贵族生活,而作者只是庄园中的一个普通的房客,他们之间力量的消长却是相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庄园主为代表的大英帝国的昔日辉煌正在慢慢逝去,留下的只有那逐渐荒凉的庄园;而且这庄园与其中的人们都在静静地变成这个帝国中被废弃的“遗迹”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这“遗迹”的出现很大程度上也跟像作者这样的殖民地人群在英国社会的崛起息息相关。20世纪后半叶,来自前殖民地的人们蜂拥而入曾经的殖民宗主国,英国也不例外,在这期间经受了汹涌的移民潮;于是,19世纪传统的英帝国文化开始受到来自前殖民地文化的强烈冲击,从一种单一的国家文化变成兼容并包了世界各地元素的国际文化,它不再纯粹。因此,回望过去,帝国的逐渐逝去或许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死亡;但展望未来,这消逝之中又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是将来种种社会变化的开端。
    

3. 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变化
    在世界的另一端特立尼达,作者妹妹萨蒂的葬礼遵循印度教传统仪式正在进行着。作为第三代移民,“萨蒂并不是一个宗教崇拜者,……对烦冗的宗教仪式并不热衷。她的家人希望能够为她举行所有的印度教仪式,不遗漏任何内容。” 这里,萨蒂的离去昭告了与印度文化和传统联系最为密切的老三代特立尼达印度人已逐渐凋零。伴随着他们的离去,曾经被严格恪守和学习的印度教传统也慢慢淡化,变成了纯粹的外在形式。比如在葬仪上,婆罗门祭司遵从传统吟唱《薄伽梵歌》,却因梵文知识的不足,只好梵英夹杂着完成了唱诵过程。且事后当作者与这位中年祭司聊起《薄伽梵歌》时,后者只能对作者说他认为印度最重要、最好的经书是《薄伽梵歌》,但是他其实很少有时间认真阅读这本著作,也说不出它到底好在哪里。另外,仪式举行完毕之后,萨蒂的丈夫和儿子问祭司,萨蒂的来世会是什么样子。“严格意义上讲,这不属于印度教的问题。” 而祭司给出的回答也远远偏离了印度教行善事得以轮回的观念,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但是你们不会知道那是她。”——“这就是祭司对于‘转世’观念的解释。” 这个解释让萨蒂的丈夫非常失望。事实上,这位祭司(同时也是作者的堂弟)实在是无法给出一个合乎印度教传统的解释,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完整深入地理解过这个他们世世代代信仰的宗教及其教义。他会当上祭司是因为出身婆罗门家庭,这个职业是他们的本份。而这个家族从作者的曾祖一代起,就再也没有人担当过祭司这个印度教徒眼中最崇高的职业了。于是,作者的这位堂弟就被培养成了眼下这样的半吊子祭司。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在特立尼达的印度人还尊崇祖先流传下来的这些宗教仪式,而且这些仪式源远流长,如今越发地充满了神秘感,变成这些印度裔移民与过去、圣土和神灵的唯一联系,“但现在,他们不再被它们所主宰” 。他们的内心早已被当下自身所处的环境所改变;他们既不再是类似祖上那样的老印度人,也很难用“特立尼达人”来作为他们的新称呼。跟随着这种变化的,便是族群内代代相传的古老文明的沦丧,奈保尔说:“我们的神圣世界——小时候家族传递给我们的圣洁,……我们的神圣世界已不复存在。现在,每个世代都将使我们更远离那些圣洁。” 这里的圣洁不仅是指诸如婆罗门的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更指向精神和传统文化上的圣洁。在现实生活中,奈保尔个人的经历与心理的体验使他与古老的圣洁发生了分离,他在“堕落”中不断走向传统的死亡,同时他又在这死亡中觉悟到我们正在“为我们自己重新塑造这个世界。每一代人都那样做。”
    确实,回顾奈保尔的人生历程,从十八岁少年时代对宗主国作为世界中心的美好憧憬和向往,到抵达英国之后深感想象与现实之间那巨大的沟壑;从六七十年代一系列旅行作品中对第三世界前殖民地国家发展现状的悲观、绝望,再到八十年代当所有的个人经历都化为“对分离、堕落和死亡的不可逃离的觉悟” 时,他“早先作品中的嘲讽、无望和恐惧” ,已经“被令人信服地调和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平静的新情绪” 。因此,他才能在《抵达之谜》中,用略微带着欣喜的口吻谈论威尔特郡带着衰败气息的乡村景色,并说:“我喜欢这种衰败,就像它现在这个样子。” 奈保尔明白,“衰败”虽然意味着辉煌已逝,他错过了自己梦想中的那个理想年代,但“衰败”只是一种状态;若是能以平静的心来接受这种状态,那么就既可以享受这衰败之中保存的珍贵的往日记忆,又可以看到在这衰败的情境之下正发生着许多未知的变化。故而参加完妹妹的葬礼,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们重新塑造了自己。当我们渴望金钱、渴望结束贫穷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里——郊外的房子,附带的花园,我妹妹葬礼举行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世界,也是我们心中所渴望的世界;我们无法回到从前。” 对奈保尔来说,既然无法回到过去,那么只有平静地接受它,接受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和状态,接受这种种变化,让自己随着这世界而变化,直至生命的终点。如果“抵达”之后一定要有个谜底,那么奈保尔的这番感悟或许便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答案吧。
    作为一名移民作家,奈保尔曾说:“对一个作家来说,生活在外国是一种完美,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外国。” 在这句话中,他提出了自己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距离感”。作为一个旧文化的流散者和新文化的外来者,他对自己所处的任何一个环境和周遭的人群永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包括时间的距离感和空间的距离感;与此同时他又能够敏锐体察到自己对这种距离的种种感受以及这些感受对他内心世界的冲击和改变。《抵达之谜》便是他对这种距离感的详细阐释。因为这种距离感,他虽然在作为一名作家的职业奋斗过程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但作为一个“人”的他却始终没有到达能够让心灵安歇的彼岸。他的心向往着辉煌的古罗马、繁荣的中世纪地中海港口景象,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那光荣伟大的大英帝国;他眼前所见的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事、景,都成了逝去荣光的遗迹,人们都生活在各种各样的遗迹之中,从而也变成了遗迹的一部分。然而,这种遗迹感带来的并不全都是阴暗绝望,它只是一种状态,一种历史发展必然产生的状态,一种生活在现代的人们所必须经受的社会和生活状态。在奈保尔的笔下,这种感觉化作了一种萦绕不去的心绪。它区别于作者早先作品中常见的歇斯底里的情绪表达和尖锐苛刻的评论语调,一切都被作者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淡淡地描写出来,包括作者自己的情绪和思索。从奈保尔几十年文学创作历程的角度来说,这种满怀遗迹感的心绪未尝不是他对早前年轻时代种种体验和思考经过时间沉淀后得到的结果,是他在自己人生和事业达到顶峰之际对自我和世界所做出的一番重新塑造。而若着眼于他在书中涉及到的广大世界,包括没有历史的前殖民地特立尼达、困难中奋争的文明古国印度,以及已经日暮西山的大英帝国,我们也可以将奈保尔对当下这个世界的失落感理解为整个现代世界的迷茫与困惑吧。
    

作者:中国社科院外文所 黄怡婷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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