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第一次要回到“草地湖”去探望的那个早晨,他早早的就醒了。他竟真的有点儿紧张,就跟往昔他准备跟一个新的女人首次约会的那些天的早晨一样。最初,这种感觉还不确切与性有关(再往后,当幽会成为一种常规时,那就全是性方面的事了)。那里面蕴含着对于会发现什么的一种期望,几乎是精神上的一次开拓了。而且还包括了胆怯、自卑与惊惶。 他很早就离开了家。下午二时之前探视者是不允许入内的。他不想坐在停车场里傻等,因此他一出门就让车子往相反的方向开去。 前几天有过一次化冻。积雪仍然不少,但是早先让人目眩的那种严峻景象已经消融了。灰暗天色下那一堆堆出现空洞的雪看上去就像是田野上的垃圾。 在靠近“草地湖”的一个小镇上他见到有家花店,于是便进去买了一大把花束。以前他还从未给菲奥娜送过花。也没给别的任何人送过。他走进疗养院大楼时觉得自己很像漫画里那种没有指望的求爱者或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丈夫。 “唷。这么早就有水仙花啦,”克里斯蒂说。“你准是花了一大笔钱吧。”她领着他穿过前厅,拧亮了一个小储藏室或是某种小厨房的灯,想找出只花瓶来。她是个胖嘟嘟的年轻女子,看来像是除了头发之外,对身上其余部分全都懒得去打理了。头发是浅金色蓬蓬松松的。很华丽地高高翘起,一副鸡尾酒女调酒师或是脱衣舞娘的派头,但是下面的却是一张打工女的脸和相应的身材。 “好了,去吧,”把头朝大厅里面点了点。“名字就在门上。” 果然是这样,画了青鸟图案的姓名卡上写有名字。他不知是否应该敲门,他敲了,接着便推开门一边叫她的名字。 她不在里面。壁柜的门是关上的,床铺得好好的。床头柜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盒纸巾和一只盛了水的玻璃杯。连一帧任何内容的照片和图画都没有,也没有一本书或是一份杂志。也许按照规定都得放到碗柜里去的吧。 他走回到护士站、接待站或是院方称呼的那个地方去。克里斯蒂说了句:“不在?”显示出有点惊讶的样子,按他看来那是有点敷衍性质的。 他手里捧着花束,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了。她说:“没事,没事——咱们把花放在这儿好了。”说时还叹了一口气,仿佛他是个头一天进学堂的不怎么机灵的小学生似的,接着便领着他穿过一个门厅,走进建筑宽大的中央巨大天窗的光照得到的地方去,这儿的穹顶有点大教堂的风格。有些人沿墙坐在扶手椅里,另一些人坐在房间中央铺有地毯处的桌子四周。他们样子看上去都不算太差。年纪是老了——有几个行动不便必须坐轮椅了——不过还都还算像样。以前他和菲奥娜去探望法夸尔先生时总会看到一些让人恶心的景象。老太太的下颏处长出了髭须,有人眼睛那里鼓出个大包,像只烂李子。淌口水的、脑袋抖个不停的、喋喋不休嘟哝个没完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现在看来,像是作了番甄别,把情况最糟的病人排除出去了。要不就是对他们用过了药物与外科手术,没准还动用过整容手术,或是治疗嘴巴和别处失禁的手术——就在短短的几年之前,有些治疗方法尚未得以推广普及呢。 不过,还是有一个非常抑郁的女人,坐在钢琴前,用一个手指在按琴键,却怎么也弹不成一个曲调。另一个女人,从咖啡壶和一撂塑料杯的后面朝外瞪视,看上去都厌烦得快要变成一块石头了。不过她必定是个工作人员——因为她和克里斯蒂一样,也是穿着件浅绿色的工作衫。 “瞧见了吧?”克里斯蒂放轻声音地说。“你就走过去对她打个招呼好了,注意着点,可别惊着了她。你得记住她没准不——好吧。上前去就是了。” 他看见的是菲奥娜的侧面,紧挨一张牌桌坐着,不过自己没在打牌。看上去她的脸有一点点肿,一边面颊上有处松弛的肉挡住了她的嘴角,这景象是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她是在看她挨得最近的那个男的打牌。他把手里的牌偏过来一些好让她能看见。格兰特走近牌桌时她抬起头来看看。大家都抬起头来看了——所有在桌边打牌的人都这样,感到有点不愉快。但紧接着他们便低下头去看牌了,仿佛要排除开任何干扰似的。 不过菲奥娜却露出了她那侧着头的、羞怯、狡狤但却是很可爱的微笑,把椅子往后面推了推,朝他身边靠拢过来,并且用手指摁在自己的嘴上。 “桥牌,”她悄声说道。“认真极了。他们玩得可起劲了。”她把他朝咖啡桌那边拉过去,一边还在不断喋喋不休地说。“我还记得自己念大学时有一阵子也是这样的。我和几个朋友会逃课,坐在休息室里,边抽烟边玩,恶狠狠的跟杀人凶犯似的。有个女孩的名字叫菲比。别的那几个叫什么我记不得了。” “菲比·哈特,”格兰特说。他脑子里出现了那个胸部凹陷、黑眼睛的姑娘的形象,说不定如今都已不在人间了呢。在缭绕的烟气中,菲奥娜、菲比以及另外那几个,都较真得跟女巫似的。 “你也认识她?”菲奥娜说,现在她的微笑已经转向那个面孔板得跟石头一样的妇女了。“要不要我给你取杯什么来?一杯茶怎么样?这儿咖啡的质量我怕不会好到哪里去。” 格兰特是从来都不喝茶的。 他没法伸出双臂去抱她。她的声音和微笑,尽管还是跟以前熟悉的一样,里面却有一种意思,似乎想把他排除在打牌者甚至是那个管咖啡的妇女之外——同样,也是要免得他们的不快影响到他——这就使得拥抱变成是不可能的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花,”他说。“我想它们会让你的房间显得亮丽些。我去过你的房间了,可是你不在那儿。” “是的,是不在,”她说。“我上这儿来了。” 格兰特说:“你交了一个新朋友。”他把头朝她方才挨着坐的那个男的点了点。就在这一刻,那人朝菲奥娜这边看过来,而她也把头扭了过去,不是因为格兰特说了那样的话,便是因为她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她。 “那不过是奥布里罢了,”她说。“有趣的是,我好多好多年前就认识他了。他当时在店里干活,五金商店,我爷爷常去买东西的。他跟我常常一块儿闹着玩,不过他总也鼓不起勇气约我出去。一直到最后的那个周末他带我去参加了一次舞会。舞会结朿时我爷爷来了,他开车来接我回家。我是放暑假去看他们的。看望我的爷爷奶奶——他们住在一个农场里。” “菲奥娜。我知道你爷爷奶奶住在哪里。那就是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一直住的地方。” “真的吗?”她说,不过没有认真在听,因为那个打牌的又向她投来了眼光,那不是祈求的而是命令的目光。这人年纪跟格兰特相仿,也许还稍许大几岁。又粗又厚的白发披垂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皮肤皮革般坚韧,不过白里带灰泛黄,就像是只皱巴巴的小山羊皮旧手套似的。他那张长脸显得很威严,也很凄凉,他身上有几分一匹原本很健壮、但饱受了挫折的老马的那种美。不过菲奥娜所关心的是千万别让他感到不开心。 “我还是先回去吧,”菲奥娜说,那张新变得胖了些的脸上泛现出了一片绯红。“没有我坐在那边,他便觉得牌没法打了。这真可笑,其实该怎么打我自己也快忘光了。我看只好请你原谅了。” “你们快打完了吧?” “哦,应该是的吧。不过也说不准的。你上那位脸部表情挺严肃的太太那儿,跟她好好说说,她会给你倒杯茶的。” “我怎么都行,”格兰特说。 “那我就走啦,你能找到点事自己消遣的吧?你初来一定会觉得什么都不习惯,但是你也会觉得惊奇的,因为很快你就能熟悉这个地方。你会知道每一个人都是谁的。除了有那么几位,他们认为自己高高在上,是在云里,你明白吧——你总不能指望他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她溜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在奥布里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她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格兰特去找克里斯蒂,在大厅里见到了她。她正推着一辆车子,上面放着一壶壶的苹果汁和葡萄汁。 “稍等片刻,”她对他说。她正把头往一扇开着的门里探进去。“这儿要苹果汁不?还是要葡萄汁?曲奇点心要吗?” 他等候着,直到她倒满了两只塑料杯并且送进去。接着她又回来往纸碟上夹去两块葛粉曲奇饼。 “怎么样?”她说。“你看到她参加活动和别的一切,感到高兴吧?” 格兰特说:“她怎么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啦?” 他无法确定。她也有可能是在开玩笑。这并非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在跟他说话时最后还假装以为他没准是个新来者,这岂不是正好露了马脚吗。 但愿她是在玩游戏。但愿那仅仅是一次假装。 不过,一等玩笑开完,难道她不会追上来嘲笑他吗?当然,她是不会就这么走回去参加牌局,假装已经忘了他的。那样做未免太残酷了吧。 克里斯蒂说:“你刚好碰上了一个她不对头的时间。跟打牌不顺有关系吧。” “可是她连打牌都没有参加呀,”他说。 “嗳,不过她的朋友在打。那个奥布里。” “奥布里又是谁呀?” “就是边上的那个。奥布里。她的朋友。你想喝杯果汁吗?” 格兰特摇了摇头。 “哦,你明白吧,”克里斯蒂说。“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感情。那得维持一阵才会消退的。就跟成了最铁的朋友似的。那是一个阶段的事。” “你是说她真的会认不得我是谁啦?” “有这个可能。今天不认识。可是明天呢——又难说了,是不是?情况永远是来回在往好里和坏里转变,你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你来这儿时间多了自会了解这种情况的。你必须学会对一切都不能过于当真。你就一天一天地逐渐习惯吧。”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可是情况并没有来来回回地起变化,他也没有学会习惯这儿的情况。倒是菲奥娜像是逐渐习惯了他,只不过是把他当作对自己怀有特别兴趣的一个探视者。也许甚至是一个讨厌的骚扰者,若按她过去的礼仪规则,是还不等搞清他是何等人物,便会严拒于门外的。她用一种漫不经心、客客气气的有礼貌的态度来对付他,成功地阻止他提出那个最最重要、最需要知道的问题。他无法问她是不是还记得他这个跟她结婚快满五十年的丈夫。他有这么一个印象,她是会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而感到尴尬的——不是替她自己而是替他感到尴尬。她会困惑似的浅浅一笑,用自己的礼貌与不解来羞辱他,最后呢,仍然是没道出一个“是”或“否”来。要不就是随随便便应答一句,结果是根本无法使他感到满意。 克里斯蒂是唯一他可以交谈的护理人员。其他的那几个都把这整件事情视作一个笑话。有个粗野的老家伙居然当面嘲笑他。“那个奥布里跟那个菲奥娜?他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是这样吧?” 克里斯蒂告诉他,奥布里原先是一家公司的代理人,是出售灭野草的机器——以及供农民用的“诸如此类的东西”的。 “他人倒是挺好的,”她说。格兰特弄不清她指的是奥布里为人诚实,对别人不小气,态度和气,还是指他谈吐文雅,衣着得体,开的车也挺够派。可能两方面都兼而有之吧。 接着她又告诉格兰特,当他不算太老,甚至都还未退休时——她说——他受到了某种挺不寻常的伤害。 “他一向都是由他太太自己照顾的。她在家里照顾他。她让他暂时在这儿呆一阵,是为了让自己好喘口气。她妹妹要她上佛罗里达去住一阵。你懂吧,她是遭了殃了,这都是让人连想都料想不到的,像他这么个壮实的大个儿——他们也就是上某个景点去度次假,他偏巧遭了难,好像是一种什么东西,有毒的甲虫之类的,使他发起了高烧。从此就迷迷瞪瞪的,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他问她疗养员之间这样的感情方面的问题。他们会不会走得太远呢?他现在已经学会采用一种溺爱儿童似的口吻了,希望这样可以不至于听别人给他上课。 “要看你指的是什么了,”她说。她在往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没有停下来,一边在考虑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她写完后,抬起头来坦诚地对他笑了笑。 “说来有趣,我们这里遇到的麻烦是,有些人往往根本不想跟别人处好关系。他们也许甚至都没想互相认识,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比方说吧,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总以为是老头们想往老太太的床上爬吧,可是事实上倒有一半情况是相反的。是老太太去追老头儿。没准是她们还没有那么精疲力尽吧,我猜。” 这时她的笑容收敛了,仿佛是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或者是说得太直白了。 “可别误解我的意思呀,”她说。“我不是指菲奥娜。菲奥娜可是位高贵的太太呀。” 那么,奥布里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格兰特几乎都想问了。可是他记起来奥布里是离不了轮椅的。 “她是位真正的夫人,”克里斯蒂说,语气是那么的肯定和决断,这倒使得格兰特不太敢放心了。他脑子里出现了一幅图景,菲奥娜穿着她的一件边缘有小孔眼有蓝丝结的长睡袍,顽皮地掀开了一个睡在床上的老男人的被子。 “呃,我有时会猜想——”他说。 克里斯蒂有点紧张地说:“你猜想什么?” “我猜想她会不会是在演一出戏中戏。” “一出什么?”克里斯蒂说。 多半个下午都可以见到这对搭挡坐在牌桌前面。奥布里手很大,手指很粗。拿牌不太灵便。替他洗牌、摞牌的是菲奥娜,有时还动作很快地帮他把牌扶正,在眼看那张牌要从他的手里滑出来的时候。格兰特坐在房间另一端,能看到她动作是既迅速又灵活,还一边抱歉似的笑着。他也能看到她的一络头发掠过奥布里面颊时,奥布里还像个丈夫似的皱了皱眉头。在她挨紧奥布里身边坐着时,他倒搭起架子,不爱理睬她了。 不过,等到她微笑着跟格兰特打招呼,等到她把椅子往后推,站起身来问格兰特要不要来杯茶时——显示出她认为格兰特也是有权利呆在这里,而且没准感到自己对格兰特还是稍稍有些责任的——此时,奥布里的脸上就会显示出一种愠怒的惊愕表情。他会存心让纸牌从手指间滑出去落在地上,使牌戏进行不下去。 于是菲奥娜只好手忙脚乱,赶紧去把事情搞定。 如果他们不是在打桥牌,那么就有可能是在沿着厅堂的墙边散步,奥布里一只手扶着拦杆,另一只手会抓住菲奥娜的手臂或是肩膀。护士们认为她真是了不起,竟能想办法让他离开轮椅。当然,如果要走的路太长——例如说得去建筑一头的阳光起居间或是建筑另一端的电视室——那就还是需得用轮椅了。 电视似乎永远都固定在体育频道上,奥布里看什么比赛都无所谓,不过他最喜欢看的好像还是高尔夫球。格兰特跟随着他们,看什么都是可以的。他坐在离他们几把椅子之外的地方。大屏幕上,一小群观众和解说员的视线会追随着那片安宁绿地上的几个运动员,在适当的时候会发出一阵很得体的喝彩声。但是在运动员挥杆一击,那只小球孤独地在空中划着它应走的轨迹时,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奥布里、菲奥娜和格兰特也许还有另外的几个人坐着屏住了呼吸,接着第一个迸发出气声的总是奥布里,不管是表示满意还是表示失望。紧接着出声的必定是菲奥娜,反应也总是跟奥布里的全然一致。 在起坐间里便不会有这样安静了。这一对会在最茂密最旺盛也是最具热带风情的盆栽间找个地方坐下——一处“绣楼”,如果你想这么称呼的话——格兰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没有挤进去。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流水的涰涰声的是菲奥娜的低声款语以及她勃发的哈哈大笑声。 接着又是某种咯嘞咯嘞的声音。两人中哪一个会发出的这样的声音呢? 没准谁都没有——没准是住在树丫杈间鸟笼里的某只冒冒失失、羽色艳俗的鸟儿发出来的。 奥布里话还是能说的,虽然发音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了。他这会儿像是在说着什么呢——几个混浊不清的音节。小心点。他在这儿。我亲爱的。 在喷泉的水塘蓝色的底部躺着一些许愿硬币。格兰特从未见过真的有人往水里扔钱。他盯看着这些分币、角币和两毛五的硬币,心想或许是有意粘贴在瓷砖上的吧——是这所疗养院招揽病人来住的又一个小小的花招吧。 十几岁时,他们坐在棒球场旁露天看台的最高处,远离那男孩的那些男朋友。他们之间就隔着几英寸高没刷漆的白木头,天正在黑下来,夏末黄昏时天气很快就转凉了。他们的手移动着,胯部挨蹭着,眼睛却始终也没有离开球场。如果他穿有夹克衫的话,他会脱下来,披在她窄窄的肩膀上。她披上后,他能把她拉得挨自己更近一些,会用张开的手指压在她柔软的手臂上。 不跟现在似的,任何一个男孩在初次约会一个女孩时,都没准会往人家裤子里摸。 菲奥娜柔软的细手臂。在亮起灯的尘土飞扬的棒球场外,夜色渐浓,少女突发的情欲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它窜遍了她初恋时柔弱身体的全部神经,使它们燃炽了起来。 “草地湖”里没装上多少镜子,因此他倒也无需看到自己在潜行与跟踪的模样。可是每隔上一阵,他都会想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可悲甚或是精神上的不正常,竟会满处去盯菲奥娜和奥布里的梢。但是又运气不佳总是没能当面撞上她,或者是他。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有什么权利在场,可是又不甘心退出。即使在家里,在他趴在书桌上工作或是打扫房间和必须得把雪铲掉时,他脑子里也总像是有只节拍器在嘀嘀嗒嗒嗒地响着,让他想到“草地湖”,想到下一次的探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像是个执拗的半大小子,在进行着一次全然无望的追求,有时候又像是那些在街上跟踪名女人的流氓,深信有一天这些女人会转过身来接受他们的爱。 他作出很大努力,削减了探访的次数,只限于星期三和星期六才去。同时也使自己的观察面扩大到这地方的别的方面去,仿佛自己是个一般的参观者,是个做某项研究或是社会考察的人。 星期六有一种假日忙乱与紧张的气氛。家庭成群结队地前来。一般总是由做母亲的当领导,她们像起劲、尽职的牧羊犬似地护卫着男人和小孩子们。只有最小的幼儿才不明白干嘛来了。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大厅地上铺的绿色、白色的方形瓷砖吸引了过去,他们会选中某种颜色的瓷砖,这是可以在上面行走的,另外的那种则是需要跳过去的。胆大些的孩子会试着踩在轮椅后面的什么部位上搭便车。有些不听训斥坚持要做这类越轨的事,那就必须得把他们拎回到汽车里去了。有些稍大点的孩子或是父亲正巴不得有这样的差使可干,自愿承担,也从而摆脱掉了这样的探访。 是妇女们才能使谈话得以勉强持续下去。男人像是让这样的局面惊呆了,十来岁的少男少女则是觉得受到了伤害。那些被探视的往往行进在队伍的前面,在轮椅上给推着走,或是拄着根拐棍,一歪一扭地走着,要不就是直僵僵地走着,不要人搀扶,走在队列的最前面,因为来探视的人这么多而得意洋洋,不过在重大压力下也因此不免有些紧张,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此刻,在形形色色外来者的包围下,这些“局内人”倒显得跟平时的状态不一般了。长出胡子来的那位妇女下巴会给刮得溜溜光,眼睛畸形的那人今天用纱布或是黑镜片把那儿给挡上了,怪诞的行为说不定也用药物控制住了,不过有些人的目光却有些呆滞,像是受了惊吓——一个个仿佛都满足于成为他们自己的记忆中、他们遗照里的那个形象。 格兰特现在更能理解法夸尔先生当时的心情了。这儿的人——即使是那些没有参加任何活动仅仅是散坐在各处看着门口或是往窗外眺望的人——头脑里正疲于度过一种忙忙乱乱的生活呢(姑且不说他们身体内的生活了,他们肠胃里征兆不祥的蠕动,消化排泄过程中一路上到处都会遇上的硌痛和刺疼),而这种状态,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探视者面前难以启齿、细说与引起他们的兴趣的。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便只有坐在轮椅里被推着到处走或者是好歹自己推动轮子走上一段路,但愿能碰上些什么情况,好让大家看个热闹与聊上一聊。 这儿还有个起坐间可以炫示,有大屏幕的电视可以夸耀。父亲们会觉得这儿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嘛。毌亲们则认会这儿的蕨类盆栽长得太茂盛了。很快,大家便在小桌子周围坐了下来,吃起冰淇淋来了——只有那些半大不大的小青年怎么也不肯吃,他们认为这太没面子,太丢份了。妇女们把粘汁从打着颤的下巴上擦去,男士们则把眼光转了开去,只当没看见。 这样的朝拜仪式中必定有些什么是能让人感到满足的,说不定连那些小青年有一天也会因为他们曾经来过而感到宽慰。格兰特对家庭这方面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研究。 没见到有儿女或是孙儿孙女来探望奥布里,由于没法打牌了——牌桌被吃冰淇淋的集体占用了——他和菲奥娜干脆躲开了星期六的热闹场面。起坐间里闹哄哄的,不宜于他们亲切交谈。 自然,在菲奥娜关上了门的房间里,他们便自然能这样做了。格兰特下不了决心去敲门,虽然他在门前站了一段时间,说不出有多么厌恶地盯视着姓名牌上的那些迪斯尼风格的小鸟。 他们也可能会在奥布里的房间里的。但他不清楚那是在什么地方。他对这个疗养院探究得越是深入,便发现这里的回廊、小憇之处与岔道,像是多得都数不清似的,在信步漫游时他仍然很容易迷失方向。他会以某幅图画或是某把椅子作为地理座标,可是到了下一个星期,他选定的那东西却给移动到别处去了。他不愿跟克里斯蒂谈这件事,免得她会以为他自己也得上什么精神疾病了。他猜测,这样的永恒移动和重新安排可能是因为对入院者有益——使得他们对每天的练习不至于感到枯燥乏味。 他也没有跟克里斯蒂提,有时候他看到远外有个女人,他觉得像是菲奥娜,但是又认为不可能是的,因为那女的穿的衣服不对头。菲奥娜何时喜欢过鲜艳的花衬衣和电光料子的蓝色长裤的呢?有一个星期六,他从窗子里往外张望见到了菲奥娜——这回错不了的——在推着轮椅上的奥布里,沿着此刻已扫净冰雪的一条小道往前走,她竟戴着顶样子愚蠢可笑的羊毛帽,穿着一件夹克,上面有蓝色和紫色的旋涡汶,那样的衣帽只有他在超市里遇到的本地妇人才会穿的。 情况必定是院方人员根本懒得去区分尺码大致相同的女病人的衣服,料定这些女人反正也认不出是不是自己的衣服。 院方也给她理过发了。她们竟把她头上那轮天使般的光环也给绞掉了。有一个星期三,当一切很正常,牌戏又重新在进行的时候,工艺室里,妇女们在做着绢花或是穿各种衣装的玩具娃娃,也没有人在一旁催逼她们或是啧啧夸奖,此时,奥布里和菲奥娜又显得很惹眼了,因此倒使格兰特有可能抓紧难得一遇的机会跟他的妻子说上一句话,他用非常和气却也是几乎要气疯的口气,对自己的妻子说:“她们干嘛把你的头发绞短了?” 菲奥娜把双手举到头上去捡查。 “怎么啦——我头发一点儿都没少嘛,”她说。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了解一下二楼的情况,那儿住着的,按照克里斯蒂的说法,是头脑完全不清楚的人。而在楼下到处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或是向走过的人扔过去一个古怪的问题(“我的套头衫是落在教堂里了吗?”)的那些,显然仅仅是丧失了局部的思维能力。 还不够资格呢。 楼梯当然是有几座的,可是二楼入口处是锁上的,只有工作人员才有钥匙。你也不可能进入电梯,除非管理员在办公桌的后面摁一个电钮,把电梯门打开。 丧失了思维能力之后,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呢? “有的光是坐着,”克里斯蒂说。“有的坐在那儿哭。有的拼命地喊,使得整幢房子都快震塌了。你是不会真的想知道的。” 有时候他和克里斯蒂会把话题又扯到这上面来。“你上他们房间去,干上一年的活,他们仍然一点都不认识你。可是有一天,嗬嘿,我们都要下班回家了。突然之间,他们头脑又恢复得完全正常了。” 可是维持不了多久。 “你以为,喔,这下子没亊了吧。可是他们又不成了,”她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就这么回事。” 在他过去工作过的那个小城里有一家书店,他原先跟菲奥娜一年总要去个一两回的。后来他独自回去过一次。他原本也没想要买什么,但是他身上带有一张自己开的书单,于是便选购了单子上列入的几本书,最后又添了本他偶然注意到的书。那是关于冰岛的。是位去过冰岛的女旅行家的一本十九世纪的水彩画册。 菲奥娜从未学过她母亲的语言,也从未对这种语言所存储的故事显示出过什么兴趣——这些故事正是格兰特所讲授与写过论文的,而且直到现在仍然在继续写的,当他能抽出时间做学问的时候。她提到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时,总称他们为“老尼雅尔”和“老斯诺里”。 可是近几年来她倒对这个国家产生了一些兴趣,而且还会去翻翻旅游指南。她读到过评述威廉·莫里斯的冰岛行的文章,以及评奥顿关于冰岛的作品的文章。她倒没有真的计划上那儿去游行。她说那儿的气候让人受不了。而且——她还说——总应该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惦记着、有些了解和没准真的想去——却永远是去不成的。 格兰特刚开始讲授盎格罗-撒克逊和北欧文学时,他班上的学生都是通常的那一类。可是几年后,他注意到有了些变化。结过婚的妇女开始重回学校。她们并非企图通过获得学历以便得到更好的工作,而仅仅是想使自己除了日常的家务事和癖好之外,还能有点更有趣的问题琢磨琢磨,是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加丰富多彩些。而且说不定顺着事态自然而然发展下去,教这些课的男士恰好能成为这种有光彩的生活的内容之一,在她们看来,与自己为之做饭与之睡觉的男人相比,这些男士倒更具神秘色彩也更值得拥有呢。 她们所选的科目通常是心理学、文化史或是英国文学。考古学、语言学有时也会被选中,但等到发现学下去很困难时,就往往会被抛弃。选修格兰特开的课的人往往都有斯堪德纳维亚的背景,跟菲奥娜一样,或是通过瓦格纳的音乐或是历史小说对北欧神话略有所知。也有一两位女士,以为他教的是一种凯尔特语言,对于她们来说,任何与凯尔特民族有关的东西都具有几分神秘的魅力。 他从教桌的这边颇不客气地对这些有志成才的女士们说: “如果你们想学一种漂亮的语言,那还不如去学西班牙语。学了去墨西哥旅游就能用得上。” 有的人听从他的警告,知难而退了。另外一些似乎反倒被他的专横语气震慑住了。她们努力学习,表现出很强的意志力,将她们那种成熟女子的服从性、她们急于盼望得到赞许的紧张心态所形成的令人惊异的鲜花盛开般的气氛,带入了他的办公室,带进了他那很有规律、本巳颇为美满的生活。 他选中了一个叫杰基·亚当斯的女子。她正好是菲奥娜的反面——小个儿,软垫般地温顺、黑眼睛,热情洋溢。从来不会对人冷嘲热讽。他们的恋情持续了一年,直到她的丈夫工作调离才告一结朿。当他们分手道别的时候,那是在她的车里,她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好像是忽然体温过低似的。她走后给他写过几次信,不过他发现她的信写得太过神经紧张,因此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答复。他让复信的时间拖延得太久以致再复信也已不相宜了,在此期间,他奇妙地、出乎意外地和一个女孩纠缠上了,那女生年轻得都可以当他女儿了。 因为在他忙着和杰基交往时,另一股更让人昏眩的潮流出现了。披着长发、趿着拖鞋的年轻女孩一个个地上他办公室来,就差没有坦诚表白可以随时向他献身了。与杰基接触时所需要的那种小心翼翼的靠拢,那些微妙的暗示,全都不再需要了。正如袭击了别的许多人那样,一股旋风袭击了他,愿望瞬间就变成了行动,快得使他不禁要嘀咕,该不会有什么自己疏忽之处吧。不过谁有时间去抱憾呢?他听说了同时出现的一些多角关系、野蛮与冒险的邂逅。丑闻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处都出现了有强烈和令人痛苦的戏剧效果的活剧,但让人有一种感觉,不管怎么说这总比以前那样子的好。也会有惩处措施——也会有开除教职的事。不过被开除的那些人便上规模稍小的、更加宽容的院校或是开放式教育中心去授课,不少妻子承受过打击后生存了下来,并且逐渐向勾引她们的男人的女孩们学习,不论是在衣着打扮上还是在对性行为的满不在乎上。学者们的派对,过去曾是那么枯燥乏味,现在却变成了一片布满地雷的雷区。一种流行病传播了开来,漫延之快有如西班牙流行感冒。只不过这一回谁都乐于染上,但凡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很少有人愿意被排除在外。 菲奥娜显得挺不在乎似的。她的母亲濒临死亡,她在医院里的阅历使她从挂号处的日常工作改而担任新的工作。格兰特自己也没把事情做得太过分,至少跟他周围的人相比并未如比。他从不让另一个女人像杰基曾经是的那样跟自己贴得太近。他所感觉到的主要是身心上一种幸福感的巨大提升。他十二岁以来一直便有的那种发胖的趋势消失了。他现在上楼梯可以迅速地一下子跨两级。他从未能像现在这样地欣赏从办公室窗子望出去的风卷残云或是冬暮落日的景象,欣赏邻居客厅窗帘缝间透出光来的古董灯具的魅力,欣赏黄昏时公园里儿童们发出的哭喊声,他们舍不得离开玩了半天雪橇的小山包呢。夏天到来了,他记住了一些花卉的名称。在照料过几乎发不出声音来的岳母(她得的是咽喉癌)之后,他到教室里来上课,他大着胆子背诵了接着又翻译了那首壮丽却又很血腥的颂歌,那个用头颅来做赎金的故事,那首《胡夫奥劳松》,那是被国王判了死刑的游吟诗人写下以歌颂“血斧王”艾瑞克的(可是诗人紧接着又为那同一位国王——也因为受到了诗歌的感染——释放)。他博得了全班学生的喝彩——甚至包括他早先曾戏谑般嘲弄过的那些和平示威者,他问那些学生,能不能请他们上大厅去候着,等他下课出去时再示威。那天,也没准是别的一天,他驾车回家时,他发现头脑里浮现出一个荒谬与带亵渎意味的引句,在那里萦回不去。 就这样,他在智慧与学术地位上都有所提升——而且还得到了神与人的宠爱。 当时,他很为此而受窘,并使他起了一阵迷信般的寒颤。直到现在仍然时不时会这样。不过,只要一直不为人所知,那也似乎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外国文学研究所 李文俊 译 原载《世界文学》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