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诗是: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在文学的观念纷至沓来的今天,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作品愈来愈受到更多人的关注、欣赏和赞扬,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能对李商隐的创作有个通盘的了解,就会发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两个迥然不同的李商隐: 一个是执着于现实的杜甫式的李商隐。这个李商隐以儒家的眼光看待世界,以中国的历史典故构成自己作品的形象体系,以现实的方式反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其作品的内涵具有确定性和鲜明性的特征。 另一个是对现实有所超越的李白式的李商隐。这个李商隐以道家眼光看待世界,以和道教有关的神话传说构成自己作品的意象体系,以非现实的方式反映主观、客观世界,其作品的内涵具有多义性和模糊性的特征。这后一个李商隐的作品在表现(偏于情感)和再现(偏于认识)的结合中侧重于表现,在主观和客观的结合中侧重于主观,在理想和现实的结合中,侧重于理想。 所有这些方面正是中国传统美学区别于西方美学的主要之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商隐的某些作品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模型是再合适不过了。《银河吹笙》就是一篇重表现、重主观的作品。研究一下这首诗,对于偏重于表现理想的李商隐会收到见一斑而窥全豹的效果。 “银河吹笙”是从第一句字面义节取来的。这种首章表题目的手法,首先开始于《诗经》的传统方法,这个题目并不能全部涵盖全诗的内容。从本质上说,这就是一首“无题”诗。一提“无题”诗总愿与朦胧相联系。无题诗为什么都比较朦胧呢?有多种原因:先从系统论角度作解释,任何一首诗都是由语言要素构成的信息系统,这个系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处于一定的环境之中,并受这个环境的制约、支配,我们把这一环境叫作诗的外部语境。要深入了解一首诗必须先从外部语境向作品输入信息,这些信息包括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作者的思想感情、经历和作品有关的人物事件等等。有了这些信息的渗入和制约,诗的含义就会变得清楚而确定了。诗的题目长短不一,信息量也有多有少,但它是诗歌通向外部的窗口,通过它人们可以理解作品所必须的外部语境信息,使作品的内涵获得确定性。无题诗没有题目,表面上有题目而实际上没有题目,这就等于切断了诗歌与外部语境的联系,而变成一个封闭系统。由于外部语境信息无法进入,使诗歌内部的语言序列失去制约,整个诗的涵义就变得模糊而不确定,这是无题诗所以朦胧的主要原因。是不是无题诗就一定朦胧呢?不是的。有些诗虽无题目但依然可以读明白。 诗有两种语境:(1)外部语境;(2)内部语境。它是由组成诗歌的语言要素内部联系构成的。常有这样的情形,孤立的看往往弄不清它的含义,但我们把它还原到作品中,上下文都向它输入信息,涵义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了,这就是诗歌的内部语境在起作用。一般说诗歌整体功能的发挥和一种叫作“意脉”的东西有着密切的关系。 “意脉”就是一条贯穿全诗的脉络,它或是时间,或是空间,或是事理逻辑。有了意脉各种零散的要素就可以联缀起来,形成一个整体,这整体的功能就是诗的内部语境。 《银河吹笙》这首诗有没有这样的意脉?该诗先写自己在吹笙,次写往年的幽梦,再写一只精疲的雌鸟,又写月光下的美景,接着写眼前的风帘残烛,最后写自己不想像王子乔那样学道成仙,不想像湘灵那样鼓瑟,不想像萧玉那样吹箫。初读这首诗谁都会觉得东一句,西一句,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如果说切断了外部语境的无题诗是个迷,那这个难以发现内部语境的《银河吹笙》就更是迷中之迷了。这首诗是不是没有贯穿首尾的意脉呢?不是的。一般诗歌的意脉都是很明显的,存在于诗的表层结构,凭直觉就能发现。而这首诗则是潜在的、存在于诗的深层结构,这就要靠想象、联想的功能了。要读懂该诗就得要有孙悟空那样的本事把自己变成诗人,潜入到诗人的意识之中,用诗人的眼光去观察,用诗人的感情去体验,用诗人的头脑去思维。这样我们就会发现这首诗时而写外在的物象,时而写内在的心象,贯穿于其间的意脉是诗人流动的意识。全诗各种散在的片断是靠了这种流动的意识,才被结为整体的。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这里交待一件事情:在平明时分,在楼寒的冷院里,诗人正在吹奏着华美的笙。他一边吹一边惆怅地遥望着天上的银河。李商隐这一类诗是表现性艺术,它的好处不在于他说出了什么,而在于他暗示了什么。诗人明写他怅望银河吹玉笙的形象,内里却是在向读者袒露内心世界。这“银河”二字就是通往诗人心灵的桥梁。 在中国文化背景里,只要提到“银河”,人们总会想到牛郎织女,他们每年一度的鹊桥相会,正是这些联想触动了诗人内心的隐痛,那牛郎织女固然不幸,可他们毕竟每年七月七还能见上一面。可诗人自己的处境比这神话传说里的悲剧人物还要悲惨。他的爱人已经离开人世,永远分离,永远不能再见面了。诗人真是羡慕牛郎织女啊!因为在他们的生活里总还是有所期待,有所慰藉。想到这些诗人痛苦万分,他赶紧从内心生活中逃脱出来回到现实世界。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楼寒院冷接平明”的惨淡景象。平明时分天色是昏暗的,楼台是寒冷的,院落是冷清的,诗人在观照这些景物的时候,内在的心境和外在的环境产生了认同效应。两者在凄凉暗淡这个契合点上相互勾通、相互代替,使心象与物象合而为一。我们借助诗人笔下的景物,很容易再走回诗人的内心世界,追踪其意识流动的轨迹。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这一联包含着诗人意识在主观和客观之间几度往返的复杂过程。“重衾幽梦”,指的是幽梦般的夫妻美妙生活。夫妻生活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但诗是高度简洁的艺术,它对生活的表现只能点到而止。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李商隐的婚姻情况。诗人27岁结婚,娶的是京原节度使王茂源的女儿,婚前他们就彼此爱慕,一直琴瑟和谐,相互引为知己,在李商隐40岁时爱妻亡故,对诗人是个极大打击,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写了一系列悱恻缠绵的悼亡诗。这《银河吹笙》就是感人肺腑的佳作。 沉浸在“重衾幽梦”中的诗人,被幸福和温暖所包围,并从回忆中得到了已失去的东西。但是妻子在几年前就故去了,那美梦般的生活早已成为泡影,这一点在诗人的幻想中暂时被忘却了,只是当“他年断”跳进到诗人意识的时候才清醒过来,现实和回忆激烈碰撞,诗人的感情又一次被抛进痛苦的深渊。在这种内心感受的支配下,诗人观照周围环境,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思想的代替物——“雌鸟”,孤孤单单通宵都在惊啼。一只鸟何以能引起诗人的关注呢?这是因为在诗人与雌鸟之间有以下几个相似点:(1)两者都羁旅在外,沦落飘泊天涯;(2)两者都和配偶分离,孤独寂寞;(3)两者都为相思所苦。这痛苦忧伤之情,一者寄托于哀声,一者发自为悲啼。诗人从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孤苦无告又加重了诗人的孤独感和失落感。诗人的痛苦太深了,不得不把自己的意志转回到内心,到幻想中去寻求新的解脱。于是精疲的雌鸟在诗人意识中渐渐退去,随之而来的是美妙的幻想。 “月榭故香因雨发”,月光笼罩着的台榭旁边往日芳香的繁花又该被春雨催发了吧,那景致该是多么迷人。这正是从前和妻子游赏的地方。在诗人幻想中环境与人物的活动本来是密切结合着的,但诗总是以偏概全,避实就虚,诗人省略了对人物活动的描写,只描写了人物借以其间的外部环境,而以动态的用文字难以再现的人物活动让读者去想象,由于读者的经验、文化素养、欣赏水平的差异,补充出来的东西会不尽相同,但大体上不外乎这样的内容:在静谧的月夜,在优美的环境中,诗人和他的妻子形影相随,时而观花,时而赏月,或信步徜徉,或谈笑风声。这回忆美妙而温馨,使诗人受伤的心灵得到片刻的抚慰。诗人在活动着,他的意识也在不断流动,当他从室外走回到室内的时候,眼前的事物又把他翦回到冷竣的现实。刚才的幻想消失了,眼前所面对的只是 “风帘残烛隔霜清”。 可以想到,寒风从帘外吹来,竹帘飘浮,残烛摇动,隔帘看去外面是一片淸霜,使人凄身寒骨。人的感觉是主观、客观结合的产物,不可能是纯然客观的,诗人的感觉更是如此。当他的精神从对往日的恋情中返回现实的时候,一种更深的孤独凄冷寂寞之感立刻齐上他的心头,这情感凝成一股重力,使诗人难以承受,只好把这内心的抑郁渲泄出去。于是出现在诗人眼前的诸多事物中,他选取了“帘、烛、霜”等东西作为抒发内心情感的对象,“帘”是风帘,“烛”是残烛,“霜”是淸霜。这些东西所具有的动荡、丧残、淸寒的属性与诗人的内心感受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两者构成了一种和谐、一种统一,用中国古人话说这叫作“思而静谐”,用马克思话说,人不仅在思维中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全部肯定自己。人在极痛苦的时候主要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这有两种办法:(1)向内转,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编织美好的幻想,以抵消痛苦的折磨;(2)向外转,把内在的痛苦化为客观事物,使内在压力得以减轻。李商隐的内心郁结太深了,他虽然对以上两种方法都作了尝试,但仍不能解脱。于是他要成仙而去,超脱现实。但这种想法刚一出现立刻又作了否定,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缑山意”就是超脱现实的写法,它关联着王子乔成仙的说法。在《列仙记》上说,周灵王的太子乔喜欢用笙吹奏出凤凰的鸣叫声,后来被一个叫付秋公的仙人引到松山修炼,三十年后他站在缑山顶上向世人挥手告别,升天而去。这一联整个意思是,我虽然像王子乔一样吹笙但并没有登天成仙的浪漫想法,只不过像鼓瑟的湘灵,吹箫的弄玉那样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痴情罢了。世界上的事物往往在两极对立中构成统一。李商隐诗最善于驾驭对立着的两个方面,他的不少诗都可以把一句当作两句来读,我们既可以从有中读出无,也可从无中读出有;从悲中读出喜,从喜中读出悲;从幻想中读出现实,从现实中读出幻想;从肯定中读出否定,从否定中读出肯定。诗人否定缑山意,因为他心理产生过缑山意。诗人的意识被痛苦紧紧缠绕着,忽而跑到幻想里,忽而回到现实中,但不管躲藏到哪里,仍摆脱不掉痛苦。于是他想,如果能像王子乔那样成仙升天,超脱现实不会再痛苦了吧!但仔细一想这又是不可能的,才断然说:“不须浪作缑山意”。在这里诗人肯定缑山意是痛苦无法摆脱的表现;否定缑山意,更是无法摆脱的表现。 这首诗首联写诗人吹笙,尾联写王子乔吹笙,这种构思安排不仅在散乱中见其严密,而且使诗人内在情感在否定之否定中得到深化。 诗的最显著特色在于它的结构方式,诗人打破常规,不按时间、空间、事理逻辑结构作品,而是以诗人意识流动的轨迹来贯穿全篇。把主观与客观,虚境与实境,心象与物象,乐景与哀景等对立要素连结成一个整体。这些两极对立的要素在碰撞中纠结,相反相成,从而把无形的难以再现的人的内在情感的起落翻腾表现的极其动人。 该诗的出现在李商隐诗中并不是偶然、孤立的例子,还有些作品也采用了大体类似的方式。赏析的目的是为提供读懂李诗中这类诗的一些方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