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您也将遥遥有所忆了。——虽然,我是不该来牵惹您的情怀的。 然而春天毕竟会来的,至少不因咱们不提起它而就此不来。于是江南的莺花和北地的风尘将同邀春风的一笑了。我们还住在一个世界上哩! 果真我们生长在绝缘的两世界上,这是何等好!果真您那儿净是春天,我这儿永远是冰,是雪,是北风,这又何等好。可惜都不能!我们总得感物序之无常,怨山河之辽廓,这何苦来? 微吟是不可的,长叹也是不可的,这些将挡着幸运人儿的路。若一味的黯然,想想看于您也不大合式的罢,“更加要勿来。”只有跟着时光老人的脚迹,把以前的噩梦渐渐笼上一重乳白的轻绡,更由朦胧而渺茫,由渺茫而竟消沉下去,那就好了!夫了者好也,语不云乎? 谁都懂得,我当以全默守新春之来。可恨我不能够如此哩。想到天涯海之角,许有凭阑凝想的时候,则区区奉献之词,即有些微的唐突,想也是无妨于您那春风的一笑的。 丁卯立春前十一日。 【赏析】此文作于1927年1月25日,选自《燕郊集》。 文章一开头,就引用英国19世纪伟大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假定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西风颂》)的抒情诗句。这两句诗,使雪莱的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激励着千百万为社会进步和人类解放而战的人们坚韧不拔地奋斗下去。但是俞平伯在这里引用这两句诗,并没有接受这两句诗里包含的革命哲理,他只是从冬春之间的时序交替着眼。全文五百多字,比之他早期散文中对西湖春光的那种细腻委婉的描写,这篇专门写春天的文章就显得过于淡泊了:它抒写的不是春光的明媚和秀丽,不是盼春的激动和喜悦,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朦胧渺茫之感:“只有跟着时光老人的脚迹,把以前的噩梦渐渐笼上一重乳白的轻绡,更由朦胧而渺茫,由渺茫而竟消沉下去,那就好!” 俞平伯属于周作人所开创的散文流派中的一员,他的小品散文,愈到后来,愈追求一种冲淡和平的气氛,除这篇《春来》外,其他如《中年》、《进城》、《赋得早春》等,都用一种恬淡的心情来看待春夏秋冬时序的轮换,看待人生和周围的世界。他虽则也有爱憎,有悲欢,但一般都不用强烈的词句,而出之以平和的语调,和比较舒缓的节奏。 涩,本来是作文的一忌,但周作人这一散文流派却着意追求这种涩的韵味。“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周作人《志摩纪念》),他们认为小品文字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就像饮酽茶,嚼青果,初觉苦涩,慢慢品味,会感到愈品味愈有味,以至余味无穷。这种涩味,是他们着意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 今天我们读到这类文章,会感到文意的朦胧,感到文句不顿畅,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他们那份细细品茗、慢慢回味的闲情逸趣。 时代前进了,生活节奏也大大加快了,这种苦涩的文字,就不大符合大部分读者的口味了。但它作为现代散文史上别具一格的样式,却值得人们去研究。 原载:陆永品主编《俞平伯名作欣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