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安石的集子里,游记文并不多。但他的《游褒禅山记》却写得相当出色。这不止是说作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在这篇游记里表观了杰出的散文艺术才能,更值得重视的是这篇游记表现了作为政治改革家的王安石的学识、见解、魄力和气度。可以说,运用高超的写作技巧,通过一定的具体事例,精确而充分地阐述一种人生哲理,使完美的表现形式与深刻的思想内容和谐统一,是这篇《游褒禅山记》的显著特色。 顾 名思义,游记文是记叙游览观赏的文章,因而免不了要描绘山川之胜,风物之美,并且免不了要抒发由这山川风物所引起的内心感受。一般的游记文也就往往侧重于 写景、抒情,而王安石的这篇《游褒禅山记》却是把写景、抒情同叙事、说理结合起来,融为一体。并且从中寄托政治上积极进取的怀抱,体现了对社会人生的执着 追求的精神,这是很可贵的。 王 安石早年做地方官到过东南一带的许多地方,后来在京城做官,又曾北上远至宋辽边界。他所到之处,登临游赏,或有所感,或有所悟,提笔写下诗词散文,大多联 系着历史、现实、国计、民生,反映出他的政治理想。这篇《游褒禅山记》正是他作了鄞县知县,又在安徽作了三年舒州通判之后,于宋仁宗至和元年,即公元1054年写的。褒禅山就在今天安徽的含山县。 《游褒禅山记》一开始便紧扣题目,从褒禅山写起。“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浮图”和“禅”都是梵语的译音。在这里“浮图”指和尚,“禅”指佛家的修行。这几句是说,山之得名是由于唐代慧褒和尚生前居住在这里,死后又埋葬在这里。“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庐”是房舍,“冢”是坟墓。这个开头对褒禅山的名称来由、地理位置作了一番踏勘考订。接着文章由褒禅山引出了华山洞。“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阳,是山的南面。这几句,指出华山洞之得名是由于它地处褒禅山的南面,而褒禅山本来叫华山。这一点很要紧,因为通篇所记游褒禅山,实际上只是游华山洞,而文章阐述的精辟道理,又是从游华山洞引发的。“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距 离洞口百十来步远的路旁,有一块倒伏的石碑。上面刻写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唯有“花山”两个字还可以辨认出来。原来华山是应该叫“花山”的,现在把它读成 “华实”的“华”,是读音读错了。这几句进入了记游的正文,它既不是交代所游之地的概貌,也不是抒发初游的感想,而是别具一格地进行了一番实地考查,从概 念到实际,原原本本弄个明白。这在古人叫做“循名责实”。 文章的第二段紧接着记叙了游华山洞的情况。华山洞分为前洞和后洞。对前洞的记叙是:“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旷”是空阔的意思。前洞在山下,平坦空旷,洞中有泉水,游人很多。后洞的情况怎样呢?“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离 山脚五六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洞幽暗深邃,进去之后,寒气袭人,要问它有多深,就是对游览有特别爱好的人也不能到达尽头。虽然作者不把主要笔墨用在写景状物 上面,但这三言两语,就已经突出了前洞与后洞迥然不同的环境特征。同时,又用“记游者甚众”与“好游者不能穷”“其深”来分别说明游前洞之易与后洞之难, 揭示一般游人就易避难的心理,为后文立论提供了客观依据。这里,前洞只是作为后洞的陪衬。写前洞是宾,写后洞是主,把如何游前洞完全省去,是为了集中叙写 如何游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一句,点明与人同游,这才有入洞之后诸人的不同反应。至于入洞之后的所经所见所感,作者只用了“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三 个短句就立刻收住。方才我们讲过,作者并不把主要笔墨用在写景状物上,入洞以后愈进愈难、愈见愈奇本身,不是文章的重点,所以没有展开描述的必要。不然, 文章就会显得枝蔓芜杂,有损于借事喻理的主题的表达。事实上,这“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三句,已经扼要地表现了入洞以后的所经所见所感,并且 把文章借事喻理的主题提供出来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精于剪裁、详略得当,巧于概括、突出中心的写作修养工夫。 文章写到随着入洞之深而“其见愈奇”,使读者想象洞中一定是光怪陆离、千姿百态的景象。按说,既然如此美不胜收,那下文就应该叙写乘兴直入,寻幽访胜,全部领略洞中的“奇”景。不料,却是中途退出了。“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逐与之俱出。”“怠” 是松懈怠惰、意志薄弱的意思。有不愿继续前进而要出来的人说,“不出去,火把将要烧完”,于是大家都同他一起出来了。文章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收住,径直转入 议论的。但是,这样一束,入洞过程就会被简单化,后面的议论也就不可避免地会流于一般化。因此,作者放笔写去,作了两点补叙。第一点是“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我们所到达的深度比起“好游者”来说还不及十分之一,然而看看洞壁上,题字留念的已经少了,再深入一些,就更少了。这几句是从正面补充“入之愈深,其进愈难”两句。另外一点是,“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咎” 是责怪的意思,“极”是穷尽的意思。这几句是说当时自己的精力完全可以继续前进,火炬完全可以继续照明,所以中途退出之后,有人就抱怨那个吵着要出洞的 人,自己也对跟着退了出来感到后悔,没有能够饱览后洞的瑰异景色,尽兴游乐。这是从反面补充“而其见愈奇”一句。这一段的文笔,显得曲折陡峭,文情也起伏 跌宕,摇曳多姿。本来后洞“愈见愈奇”,正要继续前进,却是“有怠而欲出者”,而大家也“与—具出”,这是一个转折。进入洞中的深度,远不及“好游者”, 而一般游人达到现有的深度的已经很少,可见“其进愈难”,这又是一个转折。“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原可以“入之愈深”,这又是一个转折。既已退出, 随即悔恨“不得极夫游之乐”,仍然被那“愈见愈奇”的景象所吸引着。这又是一个转折。这样腾挪跳宕,把游洞的心情充分揭示了出来,与按部就班地记叙过程, 又是不相同的。作为游记文,既然没有能够尽情游玩,也就没有什么可记的了。但王安石却相反,他正是从这件事情中悟出了一些道理。他充分揭示游后洞的心情变 化,是为下文的议论提供基础,作好准备。 到了这时,文章便由“于是予有叹焉”一句自然地转入了带有感情色彩的议论。“于是予有叹焉”的“叹”就是感慨。作者感慨什么呢?文章没有说,只是讲了一个原则:“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就 是说,古代有成就的人即使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这样一些自然现象,也能够有所体会,心有所得,因为他们思考得深入认真,细致周密。“思之深”,是就 思考的深度来说的;“无不在”,是就思考的广度来说的。依据“求思之深而无不在”才能有所得这个原则,作者对游华山洞的过程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写出了一 段议论。这议论,就是“予有叹焉”的内容,也就是这篇《游褒禅山记》的核心、灵魂,是文章的主旨所在。 文 章的第一段是写褒禅山的名称由来,引出华山洞。第二段是写游华山洞的后洞的情况,入洞不深,中途退了出来,没有尽兴游览。本来,这已经无游可记了,而作者 却由此体会到一些道理。第三段就转入议论。首先提出“古之人观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根据这个原则,即使是 游山玩水,只要认真思考,也是会得出有益的认识的。底下就展开得出了什么认识的议论。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夷”是平坦的意思,平坦而近便的地方,游人就多,这一句照应第二段的“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几句,是针对前洞来说的。“险以远,则至者少”,指出艰险而偏远的地方,游人就去得少了,照应第二段的“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几句,是针对后洞来说的。两相对比之后,紧接着指出,“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瑰 怪”,即美丽奇特。“罕”,是稀少的意思。世界上奇异壮丽而极不寻常的胜景,常常在那艰险而偏远的地方,不是轻易可以到达的,能去的人自然不多。这是照应 第二段的“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几句,就进入后洞的所经所见所感,生发开去,告诉读者:争取一种美好的理想境界,须得经过艰难曲折,要有坚忍 不拔的顽强精神。所以针对“有怠而欲出者”,作者接着提出了三个“不能至”。 先是“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就是具有坚强意志。除非具有坚强的意志是不能达到的。但是仅仅“有志”还不够。作者又提出“力”的问题。“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这是说要到达美好境界,还必须具有充沛的精力。但“力”“足”了,也仍然不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相” 是辅助的意思。凭借坚强的意志与充沛的精力,假使遇到幽深昏暗这样困难的所在,而没有一定的物质条件,例如火烛之类,来作为辅助手段,那也是达不到目的 的。作者又提出了“物”的问题。三个“不能至也”,表达三层意思,提出了“志”、“力”、“物”三种必备因素,把经过不断的艰苦努力又需要有一定的物质条 件才能完成一种理想追求的道理,说得相当清楚、完备而透彻。 必须指出,作者提出的“志”、“力”、“物”三 者,其间的关系并非不分主次地平列的。“志”和“力”属于主观因素,“物”属于客观因素。任何事情,都离不开主观与客观两方面的因素。而主观因素在一定条 件下是决定性的。再就“志”与“力”来说,“志”属于心理方面,指人的精神状态,“力”属于生理方面,指人的体质状态,而人的精神状态又往往具有能动作 用。人们有时候会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只要“有志”,就会想方设法利用和创造条件,以改变“力不从心”的处境。反之,如果士气不振,斗志松懈,即使 强而有力,那也要变得软弱无能。所以作者以为“志”、“力”、“物”三种因素缺少其中之一,美好的境界都不能达到,同时又把“志”的因素在首位。三个“不 能至”的三层意思,是按照三种因素的性能而依次论列的,逻辑十分严密。而在这之后,作者则又对“志”的重要意义,作了进一步的强调和申述。“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是说体力足以到达,而努力不够,以致未能到达,就会招来别人的责怪讥笑,自己也要产生悔恨。“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孰” 当“谁”讲。是说尽了主观努力,即使未能到达,那在自己就不会有悔恨,在别人也不会有谁来责怪讥笑了。这一正一反的两层意思,照应第二段“既其出,或咎其 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几句,突出了“有志”的决定性作用,并提出“尽志”,即全力以赴、坚持不懈的高标准要求,从事的规律归结到人的能动性,把所议论 的道理推进一层。最后,作者用“此予之所得也。”这就是我的收获呵,收束了这一段议论,回到只要“求思之深而无不在”即能“有得”的道理上去,前后呼应得紧密而自然,加强了议论的说服力量。 但是,文章的议论并没有终结。照应开头一段的末尾关于观看路旁倒碑的记述,作者于第三段之后,就“花山”误读为“华山”一事,继续发表感慨。这就是文章的第四段:“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这一段包含两层意思: 第一,由于“仆碑”才得以了解“华山”应是“花山”,因而想起古书散失,后世的人以讹传讹,事物的实际名称就无法弄清了,类似的情况实在难以说尽。这是从个别到一般,从“华山”的“音谬”概括出社会上辗转讹误、相沿失实的普遍现象。 第二,针对这一普遍现象,提出读书求学的人应该持有深入分析与慎重接受的态度。这是从具体到抽象,从古书不存、难明真实,进一步概括出研究事物去伪存真的基本原则。 有 人看到文中提到“学者”,就认为作者讲的是“读书求学”,这是不确切的。作者阐述的道理,具有广泛性,普遍性,决非仅仅限于“论学”。再说这里提出“深思 而慎取”,对于上段的议论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补充。因为希望到达美好的理想境界,包括读书求学,固然先要“有志”,先要有百折不回、一往无前的坚毅精 神;但除此之外,“深思而慎取”,认真不苟、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也是至关紧要的。作者这样立论,既扣着中心,又顾及全面,文笔严丝合缝,通篇无懈可击, 也正是“深思而慎取”的具体体现。 到这里,议论结束,文章也收尾了。所以末段只是点出同游诸人的名姓:“四人者,庐陵肖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并点出游山之后撰记的时间、作者,“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这是一般游记文通有的格式。不过,它在《游褒禅山记》里,却不是可有可无的。列举四人名姓,可以看出前面描写诸人入洞后的不同反映,不是虚构的,游山有时,撰记有人,更显示了事件的真实性。而通篇借事喻理,也就决不是凿空妄发的了,这也是有助于增强文章的说服力的。 王安石的文章,大多能给人以思想上的启发,理论上的诱导,和情绪上的感染。那原因就在于作者胸襟开阔,见识高远,而且善于运用简洁有力、流畅透辟的文笔加以阐发,因小见大,由实入虚,就事论理。这篇不同于一般游记文的《游褒禅山记》正是这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