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是一种情感教育。一篇文学作品必须是先拨动人的心弦,才能发挥它的思想道德教育的力量。文学家必须“为情而造文”(《文心雕龙·情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大序》),“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如何”,决定其艺术感染程度的深浅(托尔斯泰《艺术论》)。所以文学教育也是一种形象教育。 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既是由思想转入形象,再由形象转到语言,即“思想——形象——语言”。那么,文学欣赏者在欣赏、评判或讲读一篇文学作品时,就必须把这个公式倒转过来,即由语言转入形象,再由形象转入思想,即“语言——形象——思想”,绝不能超越“形象”这个阶段。刘勰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文心雕龙·知音》)“情动而辞发”,即是由思想而形象而语言,“披文以入情”,即是倒转过来,由语言而形象而思想。这样追溯上去,“沿波讨源”,那么,作者的创作意图或思想感情,即使隐藏得非常幽深,也可以体验探索出来。 诗歌是文学作品中最直接最集中的抒情形式,所谓“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诗以道志”(《庄子·天下》)。形象在小说中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在诗歌中则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绪”,也即是情景相生情景契合的“意境”。意境之中,以意为主,以境为辅。意往往在不言之中,只寓寄在境里,犹如袁牧所说的“鸟啼花落,皆与神通”(《随园诗话》),或如瑞士哲学家兼日记文学家阿弥尔所说的“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因此,要读懂一首诗,理解其意蕴,领略其美妙,就必须进入诗中的意境,运用联想和想象,去体验诗人或诗中人的心理状态,就正如孟子教导人读诗那样的“以意逆志”,即“用心去发现心”。汉代的毛亨和郑玄,虽然精于训诂名物,而又去古未远,但他们的注《诗经》,一传一笺,却犹如瞎子摸象,大部分解释不出《诗经》中的真谛,特别是在十五国风之中闹的笑话最多。这是因为他们上了年纪,满脑子封建礼教,不理解青年人的恋爱心理;他们不懂得读诗,把诗当成经来读来注,直接由语言跳到思想,因之思想脱离了意境,变成了他们自己心中的偏见。 为了具体地说明问题,试举李白的《静夜思》,孟浩然的《春晓》,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为例。这三首诗,特别是前两首,都是妇孺皆知而又浅近易懂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卷二十中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中语,而有弦外音,令人神往。”《静夜思》和《春晓》正是“语近情遥”的典型例子。我们将通过刘勰所说“披文以入情”的途径,从诗中语言的关联和暗示入手,再展开联想与想象,根据共同的普遍的心理体验(即所谓“典型情绪”)去开拓诗中的意境,去领会言外意弦外音。即使我们稍为越过了诗人原有意境的界线,也没有什么要紧,因为诗的形象大于诗人的思想,只要我们是从诗中语言所提供的可能性(关联、照应、透露、暗示)出发,把诗中“一星半点”的“眼前景”“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以自己的内心经验去体验、追踪诗人在诗中所流露的心理状态。 《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1)诗人当时正“独在异乡为异客”。 (2)“疑是”二字说明是半夜里一觉醒来,睡眼惺忪,神志未定,以致一时之间,造成错觉。 (3)“地上霜”说明当时正是“草木零落露为霜”的秋凉天气,这是造成错觉的根据,假如当时正是“滔滔孟夏”的季节,就没有可能产生这样的错误联想。 (4)“举头”,只能是朝着床前对面墙上的窗口,那时候,月亮当窗,月光如水,倾泻床前。 (5)“望明月”,这时才发现刚才的错觉,一时怅然若失。 (6)“低头”是猛地里感触到客居孤苦,乡愁难奈,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7)“思故乡”,由“明月”而“故乡”是一种普遍的联想,是人们所共通的心理体验。远行思家是一种典型情绪。远客他乡的人,思乡心切,总想望见家乡,于是登高远望,“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尽管瞻望弗及,但只要距离不太远,总还可以给自己的心情——纵使是“望尽天涯路”,也依然是“悲故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举头望明月”倒能使千里外的他乡游子产生一点“望乡之情”。因为此时的月亮正成为游子和故乡亲人之间的中介,大家的视线都在月亮上面相交,月亮在人们的心理上缩短了地理上的遥远距离,犹如来自故乡人给游子以特别亲切之感一样。“客从故乡来”,他不但带来了亲人的信息,而且因为他刚从亲人身边来,他身上仿佛还散发着亲人的气息,他所带来的东西也仿佛手泽尚温。这样,故乡的来客就成为彼此遥隔的故乡和他乡的中介,在游子的心理中,仿佛因着他把故乡的距离大大地缩短了,这种心理和望月的心理如出一辙。“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杜甫在长安身陷贼营,举头望见明月,也就当然发出“今晚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喟叹。而且,如上所说,既然是“疑是地上霜”,应该是时当秋天。“悲哉秋之为气也”,秋天天气肃杀,草木开始零落,容易勾起人们美人迟暮,人生易老的感触,令人想到时光易逝,青春不再,去家日久,相见何时。而且(“月到中秋分外明”,秋和月联系起来,就会使人感到思乡之情更为强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在《静夜思》中,诗人举头所望之月正是秋月。本来月亮在游子的心理上缩短了两地的距离,似乎应该给游子一点慰籍,但正因为有这种缩短距离的心理作用,反而使人“望月怀远”,勾起千丝万缕的离愁别绪。所以江淹在《别赋》中说:“若乃秋月如硅,秋露如珠,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中心徘徊。” 《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1)时当春天,天亮之时睡得很熟,一觉醒来,方知晨光已露。 (2)“夜来风雨声”。“晓”尚且不觉,怎么会听不到风雨声呢?可见风雨交加之时尚未成眠,而且不是“夜间”,而是“夜来”,翻译成英语就不应当是过去式,而是延续了一定时间的完成时。风雨延续了多久,诗人的失眠也应当是延续了多久。 (3)为何失眠?担心什么?是“花落”。因为“风雨”而且有“声”,就不是那种“润物细无声”(杜甫《春夜喜雨》)只是使花朵沾满水珠、增加重量的初春细雨,而是使春花“零落成泥”的暴雨。正是对花的关心,使得诗人在风雨声中始终难以成寐,老是希望“风雨快止住吧,风雨快止住吧”,直到风雨渐渐平息,自己的精神也已无力再支撑,方始昏睡如泥。一觉醒来,只见风停雨住,又是一个天气晴朗,百鸟嘤鸣的早晨,但是此时突然兜上心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昨晚一夜使他心如悬旌的“花落知多少”。 (4)此时应是暮春,春天即将逝去。即使是没有这番风雨,也是同样“无计留春住”(黄庭坚《清平乐》),只能眼巴巴地坐视“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但是如果不是这一场“风雨送春归”,百花还不至于凋谢得这么快,春天在将离未离之时,还可以在人间再盘桓几天。所以诗人的担心花落,乃是担心春归太骤,“惜花”正是“惜春”。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花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写的正是这种心理。人们总是热爱青春留恋生命的,青年人总是焦心“朱颜苦留不肯驻”(黄庭坚诗),老年人总是叹息“高堂明镜悲白发”(李白诗),时间老人是无情的,但是人们总是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中抱住一点希望,看看是否能让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再延长几时,或是把“夕阳无限好”的黄昏再挽留片刻。《春晓》一诗正是用最朴素最浅近的语言道出了这种普遍心理,表现出了人们反复体验而历久常新的典型情绪。 《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风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开头由“凤去台空”而顿生世事沧桑、古今兴亡之感:昔日的雕梁画栋,峨冠博带,而今安在?但是其中不无隐含着言外之意:“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今凭吊古人,不久之后,又将为后人所凭吊。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体验,对于诗歌有一些欣赏经验的人能够会意,这里不当作诗中的重点来申说了。诗中的颈联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是诗人在台上纵目远望的最富有特征性的金陵景物。但诗的最后两句却急转直下:“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和前一联在表层意义上似乎毫无联系,但在深层意义上这样的递转却是一种微妙的心理过渡——由金陵景物而想起长安。异乡景色异国情调,如与故乡景色故国情调相类似,固然容易引起对故土的联想;但是迥然不同的异乡景色异国情调却也同样容易勾起对故土的追忆和恋慕,正如从一个词的词义既容易想起它的同义词又同样容易想起它的反义词一样。因而王粲在《登楼赋》中写到他登上当阳城楼望到荆州的平原沃野、河渠港叉的水乡景色时,也就联想到黄土高原的故乡长安,抒发出“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缠绵乡情。崔颢的《黄鹤楼》一诗,刚写到江边的景色“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就突然笔锋一转:“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由长江的江景想起了自然风景截然不同的故乡中州,联想的轨迹是完全一致的。下面不妨再把这首诗的后一半“拿到自己心里发展”一下:“诗人纵目向四周望去,看到了几十里外滨于长江的三座相连的山峰”。(《一统志》:“三山在应天府西南五十七里”。《舆地志》:“……其山积石森郁,滨于大江”)这三座山耸立在地平线上,在晴朗的日子清晰可见。一朵白云抹在山腰,山的一半隐住了,另一半衬着蓝天。秦淮河在一片绿色的平原中蜿蜒流过,好像一 幅天蓝色绸面上的一线银白色的镶边。河水在一处地方分叉了,又在另一处地方汇集了,在这分而又合的中间,形成了一个芳萋萋的小洲,就是金陵著名的游览胜地 白鹭洲。这是一幅多么引人入胜的江南水乡的全景图!但是金陵郊外的山光水色,却使他回想起远在西北黄土高原情调风味正相异趣的都城长安的古老风光——五陵的车水马龙,乐游原的佛寺浮屠,灞桥边的青青柳色,骊山下的古柏森森……诗人四十多岁时曾在长安居留,长安已成为他的第二家乡。自从他受小人排斥,离开长安,到各地漫游,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如今已是年近迟暮,难道就这样终老他乡吗?江南虽好,不如长安;但是小人道长,君子道亡,国君昏暗,帝京路断,想望又有什么益处呢?眼看着自己鬓发已白,作古的日子已经不远,眼看着自己也将如吴宫花草、晋代衣冠一样成为过去,徒供后人凭吊。诗人登临古迹,原想舒畅一下自己抑闷的情怀,谁知道,所看到的,所感触到的,反而加重了心中的怫郁,“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陆机在《文赋》的开头说:“余观古今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得其用心”在文学批评中应当是评价一篇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及其作者的必经之路,也是欣赏或讲授一首诗歌的唯一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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