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感动,无须书之言之,自然能移人情。比如慷慨,比如苍凉,比如清风明月,比如林泉曲池,读到《哀江南赋》时,心里陡然有了痛意,“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庾信关于灵的思考,甚至是生存或者终极的探问,其中错整的句式,华美的辞藻,无庸赘言,仅就字里行间凄郁的声乐足以让人千载而下顿生苦痛,并景仰,那是一种彻人心脾的悲情的美。 悲情之美,其叙述由来久矣,古诗十九首中就已常见此种描述:“忧愁不能寐”“愁思当告谁”“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与君生别离”“思君令人老”,忧伤 的句子里贮满了悲情,又如秦嘉《赠妇诗》中“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忧来如循环,匪席不能卷”。推其渊源所至,魏武诗中亦 见其源,其《蒿中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王粲《七哀诗》“西京乱无象,豺虎方构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这两首诗同样都描写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以及给劳动人民带来的深重的苦难,在知识 分子心里留下的深深的创伤。流于文字,自然有了悲哀的影子和凄郁的调子,文章里透下深彻的人生无常的悲哀,魏文帝在《典论·论文》里以哀婉的描述带给读者 深深的震颤: “年岁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毕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贵寸阴,惧乎时之过己。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 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业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乎上,体貌衰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良可痛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 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相共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揾泪,既痛逝者,行自念 也!……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致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其慷慨何下于子建,其悲情何减于安仁!以曹丕的政治地位,其影响自不待言,《燕歌行》将他便娟婉约的悲哀书满字行,《感婚赋》、《寡妇赋》、《清思赋》、并《洛神赋》,殆其尤者也。自魏而晋的诗赋创作,流清含雅,别具悲情。阮籍《清思赋》常言: “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摇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伊忠虑之求好兮,又焉处而靡逞?寒风迈于黍谷兮,父诲子而游靓。” 清思,即情思也。而阮籍,这位曾说出“礼法岂为我辈而设邪?”的清怀遥隐的清茂之才,于文中刻画了一位丰姿绰约的少女,“厌白玉以为面兮,披丹霞以为衣。 袭九英之曜精兮,佩瑶光以发微。”其美更是“象朝云之一合兮,似变化之可依”,让人神往思驰,展转永言。“太阴潜乎后房兮,明月耀乎前庭。乃伸展而缺寐 兮,忽一悟而自惊。”“意流荡而改虑兮,心震动而有思。”“心恍惚而失度兮,情散越而靡野。”刘勰云“阮旨遥深”,诚然。“徘徊将何见,幽思独伤心”,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钟嵘《诗品》说他“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辞,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咏怀》八十一首,隐曲而深情, 较之嵇叔夜之《琴赋》可谓幽思悲咽,华藻清怨。嵇阮为文,风清骨秀,承苏李魏文,开有晋一代,并以清思为美,立悲情为格,悲情一派有渐成晋文主流之势。以 嵇康《琴赋》而言,幽情迷离: “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 盖言前贤之文以雅怨为骨,以悲情为调,以慨然出涕者为美文也。遂铺陈而漫衍之,言其生之土,则山岖嵬,谷溜汹;其处之居者,则凌洄江,涉峻峨;其初调也, 则霍劐纷葩,陵纵播逸;则怫畏烦冤,纡于婆娑,论其体势,详其风声,文辞则峻清而调高,节情则朗丽以哀志,音响则楚而清,旷而杂,急而悲,怨而丽,琴之风 雅一至于斯矣。 研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实汉季之枝流。悲情者,有悲而来乎? 汉魏之际,兵灾频仍,疾疠流行,人未尝有全寿者,见前有魏武之“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王粲之“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人事之悲,殆由此来也。后 魏晋陵替,海内名士,大半凋零,《晋书》云“天下名士,少有全者”。文人存者及后继者,诗中每有忧生之嗟,透露出一种深沉的悲情美。 六代人物风雅可接,“濯濯若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世说新语·文学》中亦有:“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便觉形神超越。’” 成公绥臧否人物,每有清言,《啸赋》所记,实当代人居闲或登高时的一种娱乐活动,而其于“曜灵俄景,流光蒙汜”里,体验的确是另一种感官: “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燎起。”“大而不夸,细而不沉,清激切于笙竽,优润和于琴瑟。玄妙足以通神娱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收激楚于哀荒,节北里之奢淫,济洪灾于炎旱,反亢阳于重阴,唱用万变,曲用无方,和乐怡怿,悲伤摧藏。” 其言逸群公子,于阳春之日,招朋延友,超然物外,慷慨啸歌时,乐未去,哀方生,乃扬激声于皓齿,矫厉而摧伤。会使绵驹“结舌而丧经”、王豹“杜口而失声”了。此大抵能折射出时俗亦以悲情为文,以哀朗志了。 潘岳《悼亡赋》,为千古悼亡之祖,怨艳哀婉,文辞华靡,而《笙赋》一文,清辞哀志,虽人心之所至,以流俗好尚使然。陆机在他的一篇文章评论中曾言:“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以凌云。”《怀土赋序》亦云: “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赋亦云:“悼孤生之已晏,恨亲没之何速。排虚房之永念,想遗尘其如玉。眇绵邈而莫觏,徒伫立其焉属。感亡景于存物,惋愦年于拱木。悲顾眄而有余,思俯仰而自足。” 无归属之感,士衡之悲一至于此,以悲情为美,以悲情入文,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焉。陆云《与兄平原书》尝言:“《茂曹碑》皆自是蔡氏碑之上者也,比视蔡 氏数十碑,殊多不及,言亦自清美。”按云,碑者,悲也,以抒深思并痛悼也,汉末之文,碑尚清美。东汉末的蔡邕,《青衣赋》足堪名家,然其碑文,亦称独步, 《陈太丘碑》、《郭有道碑》,清辞哀思,泽披数代。有汉及晋,文人以致力于碑文创作,而且碑文轻省,有音声。(魏晋时期,虽有禁止碑文的诏令,以诔文继 之,详观魏晋时诔文,实碑也,情同之,体亦似之。《马汧都诔》其非碑乎?)其后,碑文创作,成为作家努力的一个方向,有意模拟制,佳作迭出,后遂蔚然,清 新可接,乘汉季之余韵,流六代之悲音,斯文章之流别一也。 其悲思所自,亦源于对人生、世情的思考,孙绰《三月三日兰亭集序》:“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谥。”“曜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 悲情赋的出现,为文人才士所把玩,抒一己之意,接百代悲欢,其中,寓满着一代代文人的寄托、落寞、期望与深情。而陶渊明之《闲情赋》亦藉对一女子的追求传 达出情深而道阻的悲伤。其乐极哀来之痛,“灭景而藏明”之憾,哀清而流远,摧藏而嘹亮,行云逝,时奄冉,情遥遥而悲切切,可谓一往而深情。与右军之“临文 嗟悼”,廷尉之“悲亦系之”末异而情致同。皆悲情之寓于文者,斯为美。在《感士不遇赋序》里尝言: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 大伪斯兴,闾阎谢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致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悲 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 读其文,悲其志,切今之世道,抒胸中块垒,悲情之文,此盖又一源头也,改追先贤之失志,仰其人文而写其怀抱也,故文辞清峻,寄托良深,以世情、人情为泄 导,古诗之“惠彼小星,三五在东”,岂其元乎?而《吊屈原赋》、《狱中上梁王书》、《显志赋》皆此类也。渊明之赋“志差乎!雷同毁异,物恶其上,眇算者谓 速,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首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哀哉!士之不遇……”其屈骚之苗裔欤?沿波而得流者,托辞诉悲,郁为文栋,相 如之赋梁园、都尉之别苏武,殆其尤悲于情者乎?间有谢客《山居》,明远《芜城》,悲情之作中最具雄深雅健者,其在此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