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凤梅,是一位读者还不大熟悉的陕北女作家。因为,她一直是从事党史研究工作的,只是从小形成的对于文学的挚爱之心,促使她在业余写起小说来了,且不断有作品问世。前不久,她才将自己的小说结集出版,这就是颇有几分美的诱惑的《春夜静悄悄》(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12月版)。刘凤梅也就随着这本不厚不薄的小说集子,在陕西文学界第一次公开亮相。从收入的四篇小说来看,她不仅具有一个作家应该有的基本素质,诸如丰厚的生活积淀,扎实的写作功力,以及创作主体的激情、睿智、悟性和灵气;而且还具有足以形成自己风格的东西,即善于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有一支摄魄追魂之笔。本文就以后者作为审美观照的视角,来谈谈对刘凤梅小说的初步印象。 一 我们对刘凤梅小说的第一个印象,是她善于从人物的心理活动中展示故事情节。 我国传统小说多属于情节型结构,所以,在艺术表现上与传统的国画极为相似:即从一个超越作品之外、居高临下的观照者眼睛,进行“散点透视”,客观地、全方位地甚至全知全觉地展示故事情节;西方现代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则多属于心理型结构,因而,在艺术表现上与西方的油画极为接近:即借取作品中某一个人物的眼睛,进行平面的“焦点透视,”主观地单方位地展示故事情节。 刘凤梅在她的小说创作中,就常常善于运用这种“焦点透视”法,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人物心理透视”法。因为,她不是借人物的眼睛,而是借人物的心理,通过回忆、日记、书信和话语来展示故事情节。如在中篇小说《春夜静悄悄》中,她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写女主人公林郁的回忆:师大校园生活,大批判运动,开门办学,几个青年男女同学之间爱的角逐,其中主要是女主人公自己爱的追求、幻灭以及在社会的压力下,不得不与柳欣结婚的经过。后来,作者又借李亚芬的话语,来追写唐毅“绝情”的真实内幕。在《寻找那失去的……》这篇小说中,作者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进行了更为大胆的探索。小说的主体内容是由女主人公柳琰的日记和男主人公郑炜的信构成。作者就是从男女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角度,展示了郑炜仕途经营、官场失意、人格扭曲、爱情失落以及迷途知返、寻找回归等一系列故事情节片断。还有,在中篇小说《血染春晖》中,通过某市公安局刑侦科陈科长的两次回忆,描写了被害者吕喜成生子、养子、爱子和教子的情节过程;又通过凶手吕晓军的供词,叙述了他考学落榜、逼父退休、堕落吸毒、谋财杀父等情节过程。在中篇小说《春雨蒙蒙》中,则通过证词和供词来展示故事情节。 从收入这本集子中的四篇小说来看,以“人物心理透视”的手法来展示故事情节,是刘凤梅小说创作的一个特色。由于这些故事情节是通过人物的心理“流”出来的,或者说是经过人物心理“滤”过的,所以必然携带着人物的心理内容,即情感的和理智的内容。这是一种心理化了的情节,不妨叫做“心理情节”。它不同于传统小说的情节,因为它除了按照生活的逻辑描写外,还要按照人物的心理逻辑来结构。在传统小说中,细节与细节之间是由生活逻辑线索贯穿的,属实线型结构;而在刘凤梅的小说中,细节与细节之间是由人物的心理逻辑线索贯穿的,属虚线型结构。它也不同于意识流小说,因为它除了意识流行的情节外,还有生活流行的情节。在刘凤梅的笔下,两者兼而有之,错综穿插,因而情节的展示是极为自由的:或长,或短;或全景式的,或特写式的;或合时空的,或超时空的;或单线的,或复线的等等,不一而足。 二 我们对刘凤梅小说的第二个印象,是她善于从人物的心理活动中刻划人物性格。 性格,是人物心理世界中的主宰,是小说审美中最高的美。和中国人物画“以形写神”的艺术表现手法一样,我国传统小说刻划人物性格也大多是通过对“形”的描写来完成的,即以人物外在的肖像、话语和行为来“写神”。而西方小说刻划人物性格,正如黑格尔说的,只“表现在单纯的内心生活上”,每个人物“内心深处的运动都只在内心里进行而不展现到外在世界里。”(1)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在西方现代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中的运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刘凤梅刻划人物性格的手法,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而且后者更为突出,即在“单纯的内心生活”中展示人物的性格。在她的小说中,较成功地塑造了林郁、唐毅、柳欣、李亚芬、高秀明、王世杰、柳琰、郑炜等一批知识分子的群像。他们具有深邃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而且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毫无疑问,在“内心生活”中展示人物性格,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对于塑造知识分子的形象是极为合适的。 林郁是作者倾注感情最多而且精心塑造的一个人物。她的外在生活几乎很简单,就是读书、恋爱、事业、结婚、生孩子等几个零碎的生活片断,没有令人惊奇的故事,也没有贯穿全篇的情节,几乎简单到让读者忘却的地步。显然,这个人物的审美价值不在此处,而是另有取向,这就是极丰富的内心生活。她敏感,在洞房花烛之夜,她却在与丈夫的心灵碰撞中,感觉到了寂寞和冰凉。由于爱情的错位,她的爱和心灵并没有找到可以归宿的家园,因而她的一颗爱心便开始了心灵的寻找和灵魂的苦旅,尽管是执著的,但结局是悲剧的。她热情,用自己的心去拥抱爱情,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失落了;去拥抱事业,事业是那样的难;去拥抱孩子,孩子又是那样的远。她心灰意冷过,但却丝毫没有减弱对于事业和生活的情感的热度。她理智,执著于自己的情感、意志和追求,但也自我反省和调整;轻蔑、厌恶甚至仇恨一些人,但有时又怜悯、宽容和理解他们。她坚强,在她身上找不到自卑,找不到顾虑,找不到退缩,她往往化怨愤为力量,去加倍地干工作,因为她坚信:“只有事业是永恒的!”面对命运的挑战,她“不向生活投降”,“也决不跪着向死神讨饶”!这是林郁,一位自尊、自爱和自强不息的现代知识女性! 林郁的性格是在她自己的心理世界中展示出来的,还有些人物的性格则是通过别人的心理世界来展示的,如吕喜成性格就是在陈科长和吕晓军的心理世界中展示的。作者在刻划人物性格时,使用了直觉、幻觉、潜意识、梦、反省、回忆、内心独白和思想等心理内容的描写,来展示人物的性格。林郁的坚强,唐毅的正直,李亚芬的狭隘,柳欣的自私,许锋的机敏,李敏的贤慧,吕喜成的善良,吕晓军的凶残等,都是这样刻划的。特别是林郁和吕喜成的性格,刻划得真实,细腻,很有艺术魅力。 三 我们对刘凤梅小说的第三个印象,是她善于从人物的心理活动中展开矛盾冲突。 首先,是人物心理世界中的自矛盾和自冲突现象。人物的心理世界是多侧面的、丰富多彩的。这多个侧面的心理内容都按照各自的运行机制运行,就势必会出现相交叉相碰撞的矛盾。吕喜成这条硬汉子,为了自己,就是饿死,也决不会去讨饭;可为了儿子,他却什么也不顾了。他就是带着如此矛盾的心态走上了讨饭的道路。这是两个侧面的心理内容的自矛盾,结果一方战胜了另一方。至于林郁的婚恋心理则更为复杂,她恋着唐毅,却不能与他相结花烛之好;恨他,又想他,十分痛苦。她不爱柳欣,却与他成为伉俪;想离,又离不了,更是痛苦。于是多侧面的心理内容在矛盾中运行,在运行中矛盾,最后“贞百虑于一致”:选择了离婚! 其次,是人物心理世界中的相矛盾和相冲突现象。在刘凤梅的小说中,这种现象俯拾皆是。在婚姻、家务和事业问题上,林郁和柳欣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逻辑,或情感冲突,或观念碰撞,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在做人、交友和业务问题上,柳琰和郑炜的想法不同,一度感情不和,被“第三者”趁机插足,还是现实教育了郑炜,经过内心反省和灵魂自赎,去“寻找那失去的”人格和爱情;还有吕喜成父子的内心冲突也是如此。这是一个慈爱的心灵和一个罪恶的心灵的超时空对话,其矛盾冲突导致了一场杀父的血淋淋的悲剧。总之,“在那里,每个人都看见另一个人;在那里,一个人嗅到另一个人的气味;在那里,一个人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在那里,一个人同另一个人讲话;在那里,一个人想到另一个人;在那里,一个人理解另一个人。”(2)这又是刘凤梅小说的一个特点。她往往善于在两个人物的心理互映中,来展示心理图景的矛盾冲突。每一个人物都不仅在另一个人物的心灵里看到自己的形象,而且自己的心灵也往往成为观照另一个人物的镜子。 再次,是由若干个人物心理世界所构成的矛盾网络。这在《春夜静悄悄》中表现得很突出,是爱情观、婚姻观和人生观的冲突,是真冲突;她与唐毅的冲突,完全是由爱和误会造成的,是假冲突;她与高秀明的冲突,是理解性的冲突;她与李亚芬的冲突,是宽容与狭隘的冲突;她与父母的冲突,是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她与孩子的冲突,是婚姻、家务和事业的冲突;她与社会不正之风的冲突,是正与邪的冲突;她与疾病的冲突,是生与死的冲突。还有,换个角度看,唐毅与林郁的冲突,是两颗美好心灵的冲突;唐毅与李亚芬的冲突,是无可奈何与一厢情愿的冲突;唐毅与柳欣的冲突,是高尚与卑俗的冲突。这些冲突都是根源于人物的内心生活,或者是在人物的内心生活中进行的。作者“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3)各人按各人性格逻辑去在内心生活,似乎各有各的“情理”,其实各种心理线索便相互纠缠、交叉和碰撞,形成了矛盾冲突的心理网络。这是特定时期社会心理在小说中反映的产物。 四 我们对刘凤梅小说的第四个印象,是她善于借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发表自己的观点。 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提出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耐庵写豪杰是豪杰,写奸雄是奸雄,写淫妇是淫妇,写偷儿是偷儿。人常说,非圣人不知圣人。那么,耐庵可能是豪杰,退一步说,也可能是奸雄,但断然不会是淫妇和偷儿,那为什么将淫妇和偷儿也写得如此好呢?他认为,说耐庵不是淫妇和偷儿,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及到临文之际,耐庵便“实亲动心为淫妇,为偷儿”。 这是金圣叹对于小说创作理论的一大贡献。固然,从反映论的角度看,小说中的人物归根到底都是对社会生活中原型人物的反映,小说中人物心理内容也是对社会心理的反映。如果从作家主体的表现角度看,每个人物都是作家审美意识的载体,每个人物的心理世界中都有作家思想感情的投影。因此,作家借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发表自己的观点,是极自然的事。 唐毅认为,“爱是人类最崇高的情感,爱情的表达不管采用什么方式都是无可非议的。”(该书第23页) 林郁说,“我希望我们这个小家庭也是一个炉膛的世界,在事业上,我们互相勉励,互相帮助,共同提高。”(该书第5页) 林郁想,“我愿意自己是一个辛勤的耕耘者,有播种,有收获,有索取,有奉献。”(该书第45页) 林郁在心中呻吟道:“在我的生命和财富中,最为珍贵的东西只有时间,而烦人的家务却象蛀虫一样蛀吃着它。说实在的,这真比蛀吃我的心还要使人痛苦”。(该书第70页) 林郁痛苦地想,“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他们应该享受同等的权力和待遇,他们都应该是社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该书第101页) 柳琰的日记,“人与人的主要区别在内涵中,不在身份上。”(该书第279页) 这就是作者借人物的心理活动,对于爱情、家庭、事业和人生所发表的基本观点。还有一段更为精彩的“夜曲”: “我爱夜,它安宁静谧,它排斥了白天的嘈杂喧嚣和人际间的烦扰。它是情人们感情交流的鹊桥,是追求者奋斗的良时佳辰。自古以来,多少爱情之花、多少人类智慧的硕果都产生于夜的胎胞中。” “我更爱夜的深邃。夜,使人们进入梦乡,利欲、权惑的诱力失去了力量,人们重新回到了纯真、圣洁的本来天性中;夜使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消除了万物间的隔阂局限;夜,以自身的深沉和静谧诱导人们去思索,去追求。夜还给人们揭示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它诱导人们摆脱地球的局限,向整个宇宙进军。”(该书第29页) 这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是作者睿智和才思的表现,是她长期在夜间工作的独特体悟,但却是借林郁的一瓣心香化出,美极!雅极! 五 综上所述,可见刘凤梅是擅长于人物心理描写的。除了这四点基本印象之外,如果我们继续沿着这个角度,将视野往宽和深放一放后再观照,我们还有以下几点零碎的印象,一并谈谈,供作者参考。 1、古人云:“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4)从小说对于众多人物心理世界的描写来看,作者有较为厚实的生活积累。就是说,她小说创作的立足点是好的,而不象有些作者是一味地陶醉于“自我”的心理世界之中。 2、作者不仅善于写直接素材,而且善于写间接素材。在这本小说集子中,显然《春夜静悄悄》和《寻找那失去的……》两篇取向于直接素材,《血染春晖》和《春雨蒙蒙》两篇取向于间接素材,但几乎写得一样好。 3、淡化情节,将笔触指向人物的内心世界,是近十年来一些小说家创作的基本取向。在女作家群中,刘凤梅与戴厚英、谌容很相似。《人啊,人!》写了赵振环→孙悦→何荆夫的“三角爱”,孙悦有个女儿憾憾;《春夜静悄悄》也写了柳欣→林郁→唐毅的“三角爱”,林郁也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而且,孙悦和林郁都先是与所不爱的人结婚,接着离婚,又向所爱之人回归。《人啊,人!》中围绕着孙悦的不幸有一次同学聚会,突出了吴春这个喜剧人物;《春夜静悄悄》中也围绕着林郁的婚事有一次同学聚会,突出了王世杰的喜剧形象。如果将《人到中年》为参照,它写了陆文婷→傅家杰→事业的“三角矛盾”,夫妻关系是和谐的,正剧结局;而林郁→柳欣→事业也是“三角矛盾”,夫妻关系是矛盾的,悲剧结局。从表现手法看,《人啊,人!》全采用人物的内心独白,每个人物都是观察者,也是叙述者;每个人物都是一面心灵的镜子,既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心事和灵魂。而《人到中年》也是从陆文婷的住院写到出院,以她的“心理透视”为角度,以直觉、幻觉和回忆来展示故事情节。然而,同戴厚英和谌容相比,刘凤梅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则更为细腻,如林郁盼望情书和失恋后的心态,就写得真实、细腻,很感人。 4、王蒙曾说,他的小说“是以人物和故事为经,以心理描写(包括接近‘意识流’但又与西方现代派的‘意识流’全然不同的写作)为纬的作品”。(5)和这种情形相类似,刘凤梅尽管善于描写人物的内心生活,但又与戴厚英不同,没有完全走向人物的心理世界,而是和王蒙一样,也写了人物和故事。所以,她的小说创作,是站在传统与现代的立交桥上进行的。 5、刘凤梅是一个善于借鉴他人的小说家。她善于向古代作家借鉴,诸如林郁失恋后写诗和焚诗,王世杰在同学聚会宝山时的幽默、滑稽表演,与《红楼梦》描写林黛玉和刘姥姥很相似;她也善于向同代作家借鉴,如上文第3点所分析,与戴厚英、谌容很相似;她还善于向影视艺术借鉴,如《寻找那失去的……》利用日记和书信的形式结构小说,宛若一个分镜头的电影文学剧本。还有,林郁对孩子的三次思念:一次由母亲从乡下寄来的孩子照片,引起“脸上有开水”的美好回忆;一次由母亲的信,引起“花间学步”的美好回忆;一次是患了绝症之后,想起了女儿讲的故事,都是借用了“画外镜头”和“画外音”的技法描写的。 6、这本小说集子中的大量篇幅是描写知识分子题材的,而且写得不错。但我们认为,这个题材的小说创作目前还很薄弱,特别是对校园生活的描写则更为贫乏。希望刘凤梅在这个题材领域出新的作品,出更优秀的作品。 7、当然,刘凤梅的不足也是明显的,这就是生活的积累还不够丰富。《寻找那失去的……》无论从人物、性格,还是题材和主题,都与《春夜静悄悄》几乎相同,很可能是取向于同一个素材;另外,林郁、柳琰和李敏,虽是三篇小说中的人物,但性格相同,甚至从事的职业也相同,很可能是取向于同一个原型人物。因此,刘凤梅笔下的人物,除了林郁和吕喜成较为典型外,还缺少典型人物,而有的只是一些类型人物。这就暴露出了她生活视野狭窄和生活素材不够丰富的缺陷来了。当然,我们并不怀疑刘凤梅的小说创作能力,在她的作品中倒是时时会看到精彩之笔,如王世杰的风趣和周兴等人的醉态等,然总体来看刘凤梅的小说创作还较稚嫩。她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虽表现出她特有的细腻,但还没有形成风格。 庄子云:“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只有厚积生活素材,才能形成艺术风格;只有厚积艺术风格,才能飞声腾誉,独领风骚。 陕北延川县,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小说家路遥;我们希望看到,在不久的将来,路遥的同村,又会出一个大名鼎鼎的女小说家刘凤梅! 刘凤梅,您说是吧! 注释: (1)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48页。 (2)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页。 (3)、(4)张竹坡:《金瓶梅读法》。 (5)王蒙:《文学与我》。 原载:《延安文学》1992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