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满城尽带黄金甲》(以下简称《黄金甲》)正在全国各大城市热映,据说第一周的票房已经超过亿元。有幸先睹为快的娱记和影评人,早已将他们的赞美之词抛撒在大大小小的报纸和形形色色的网站上。有人甚至预言:张艺谋大片“高票房,低口碑”的历史已经结束,《黄金甲》问鼎奥斯卡指日可待。 凭心而论,《黄金甲》确实有超出《英雄》和《十面埋伏》的地方,不是指这类大片经常使用的3件“大”:大明星、大场面、大色块;而是张艺谋又开始讲故事和刻画人物了。看着银幕上一袭黄金凤袍的巩俐,我们仿佛又看到高粱地里腰系红肚兜的九妹,看到大染房里白衣白裤的菊豆,看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艰难跋涉的陕北大嫂秋菊。不是说巩俐塑造的这些银幕形象有什么共通之处,而是从《黄金甲》的人物和故事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上一个世纪的张艺谋,看到了热衷于拍大片之前的张艺谋。那个时代的张艺谋不带黄金甲,但是有“主脑”。 说起“主脑”,须得从明末清初的李渔谈起。李渔在他那个时代,也算是演艺界的大腕,而且是全才:能编、能导、能演、能评,还是剧团的老板。其《闲情偶记》之《词曲》、《演习》、《声容》3部(后人辑为《李笠翁曲话》),是中国戏曲理论史上的经典之作。湖上笠翁的戏曲理论本色当行、系统周全,因立足于舞台演出而独树一帜且影响深远。李渔的戏曲理论是一套三字经,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立主脑”3个字。李渔说:“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 “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李渔所说的“主脑”,至少应包含3个“一”:一意(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一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一事(作品的中心事件)。 西方戏剧理论讲“三一律”,李渔讲“三个一”,说法不同,旨趣相近:都是强调故事和人物对于表达作者本意乃至作品思想的决定性意义。对照李渔的观点,《黄金甲》从《雷雨》那里借来了主脑,然而,其人、其事、其思,都没有超越《雷雨》设定的框架。 先说其人。周公馆的男女主人公周朴园和繁漪,穿上张艺谋的黄金大袍,摇身一变,成了后唐五代的大王和王后;周萍,是周朴园和鲁侍萍的儿子,是繁漪的养子和恋人,在张艺谋的皇宫里,相应地成为太子元祥;周冲是周萍的弟弟,元杰自然是元祥的弟弟;董事长的男仆鲁贵及其美丽的女儿四凤,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王的仆人蒋太医及其美丽的女儿蒋禅。将《黄金甲》与《雷雨》两剧中的主要人物一一对应之后,我们会发现《黄金甲》里多出一个三太子元成,其实他可以对应鲁大海,因为两人都是叛逆者。《黄金甲》不仅人物照搬《雷雨》,很多台词也是照搬的,如“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母亲不喝药你就一直这样跪着!”当然也有改动之处,如《雷雨》中的周冲是一个阳光男孩,而与之对应的杰王子却清醒得神经兮兮,聪明得糊里糊涂。 次说其事。既然两剧的人物如此相似,两剧的故事就很难有质的区别了。《黄金甲》最扣人心弦的无非是3件事:一是继母与养子那虽为人不齿却刻骨铭心的爱;二是长兄与妹妹那热情如火却阴差阳错的爱;三是男主人对自己的妻与子之间乱伦之爱的深仇大恨。这两爱一恨既构成《黄金甲》的叙事框架、情节主线和戏剧矛盾,同时也构成人物性格发展和突变的主要心理动因和情感缘由。倘若没有了剧中主要人物的这两爱一恨,《黄金甲》满城的皑甲、满殿的菊花、漫天飞舞的弯刀和枪戟,铺天盖地的猛男和靓女,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可是,这两爱一恨亦是借鉴了《雷雨》的基本线索。当然,《黄金甲》在借用《雷雨》之事的同时也作了一些修改,而这些修改多为败笔,比如:大王为娶梁王之女而残害王后及其全家已是令人生疑,小王子无端杀死长兄更是莫名其妙,父王鞭打幼子至死尚不肯住手更是匪夷所思。 末说其思。《雷雨》所要表达的,是令人窒息的阴沉和郁热,是撕裂夜空的雷电和骤雨,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悖论:爱与恨缠绕交错的雷雨,在撕裂黑夜的同时也毁灭了爱着与恨着的人……四凤和周冲触电身亡,周萍开枪自杀,青春的第二代全死于雷雨之中,只剩下悲痛欲绝的父母。《黄金甲》有着大体相似的结局,元祥、元杰、元成还有蒋禅,青春的第二代全死了,只剩下他们绝望的父王。借《雷雨》的人物设置和故事框架,张艺谋想表现他自己的“思”:权力、阴谋和贪欲。相较于《雷雨》的家族罪恶,《黄金甲》削弱了乱伦造成的罪恶,而是把更多精力放到由权力与欲望所产生的“内乱”上。他以为将周公馆的故事搬到五代的皇宫,将曹禺的郁热和暴雨改为他的菊花和金甲,就能变《雷雨》的“思”为《黄金甲》的思。曹禺在《雷雨》中引入了忏悔,但张艺谋除了炫目的武打场面,实在没有给观众留下多少震憾的东西。 张艺谋所心仪的黑泽明成功过。黑泽明的《乱》用了莎士比亚《李尔王》的人物和故事,但黑泽明只是借用了莎翁的老瓶子,装的是他自己精心酿造的新酒。而张艺谋从曹禺那里借来的,既是瓶子也是酒,只是换了包装和商标。虽然张艺谋在出道之初就学会了黑泽明的大色块,为缝制黄金甲还花重金请来黑泽明的服装师;但是,张艺谋能借来黑泽明的大色块和服装师,却借不来黑泽明的点石成金、脱胎换骨之术。大场面和大制作固然能带来票房,但是在投资与回报的轮回之中,电影的“主脑”丢失了,电影对人心的感动、对人生的关爱、对人性的探索也随之丢失了。 二 张艺谋是老导演,不会不深谙基本的戏曲理论。他上个世纪的作品,如《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活着》等等,成功在有“主脑”,有“三个一”。比如《秋菊打官司》,从标题就可以看出3个“一”:一人,农妇秋菊;一事,打官司,讨说法;一意,底层人通过法律的手段讨回自己作为人的尊严。这3个“一”是互相依存密不可分的,尤其是“一人”、“一事”最为要紧,舍此,如何言说“一意”?当然,这还是在一个浅表的层面讨论问题。往深处说,《秋菊打官司》人物性格刻画的细腻和准确,故事讲述的层次感和起伏感,在张艺谋21世纪的大片中再难看到;而《秋菊打官司》对生活原生形态的出色传达,对社会变迁和时代脉动的敏锐把握,对底层民众和普通人命运的真诚关爱,在张艺谋后来的大制作中几乎荡然无存。 张艺谋凭借着前期作品的“主脑”(3个“一”),打动了千千万万普通中国观众的心,也打动了大大小小电影节的国外评委的心。张艺谋21世纪的电影,其导演策略发生了质的变化:由3个“一”走向了3件“大”。我们看《英雄》和《十面埋伏》,无论是皇廷、后宫还是沙场、林莽,无论是将士的呐喊还是舞女的弹唱,张艺谋都是在不遗余力地追求视觉和听觉意义上的“大”,而本该居于主脑位置的一人、一事、一思,只能居其次了。严格地说,张艺谋的大片已经没有了主脑,《十面埋伏》的“事”已是漏洞百出,《英雄》的“人”和“思”更是频遭诟病。仅仅过去两三年的时间,再来努力回忆这两部大片,除了《英雄》的黑色(大色块),《十面埋伏》的打斗(大场面),以及李连杰、刘德华、陈道明、章子怡这些大牌明星,我们还能记起什么? 张艺谋并不是不清楚这一致命的缺陷。其实,早在拍《千里走单骑》时,他就显露出要重觅“主脑”的意图。虽然这是一部为高仓健量身定做的作品,但影片中的其人其事其思,仍然有着张艺谋前期作品的某些痕迹。没有大的场面,也没有大块的色彩,只是想老老实实地讲一个父亲与儿子的故事。可是,叙述这种跨国界的故事不是张艺谋的长处;或者说白了,张艺谋本人并没有能力为他所崇敬的高仓健提供“一人”、“一事”、“一思”。他所擅长的是从既成的文学作品中借来“主脑”,像他的前期影片那样。没有了“主脑”,又不便于炫耀大场面和大色块,《千里走单骑》的失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挑剔的观众在掏钱消费了张艺谋的大餐之后,却有“贾不本物”之怨;或者这样说,他花大钱制作的3件“大”,并不能够真正地打动观众。长此以往,他的观众或许会流失,他的票房纪录或许会下滑,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占领的市场会落入他人之手。张艺谋毕竟是“神乎技”的庖丁,面对电影市场这头怪牛,他真的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是官知止而神欲行了。他的技是什么?一方面,3件“大”不能丢,因为他不能没有投资;另一方面,他要重新找回3个“一”,要认认真真地“立主脑”, 因为他不能没有票房。于是,就有了《黄金甲》。但是,行走在市场和艺术两个领域的张艺谋,并不能挣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咒语。 三 在中国电影界,这并非个别现象。比如陈凯歌,本来是一个擅长讲故事和刻画人物的导演,他的《霸王别姬》,故事讲得回肠荡气,人物写得惊心动魄,对人性、友谊、爱情的演绎更是淋漓尽致。不幸走上3件“大”的套路之后,就有了《无极》这一大败笔。《无极》的“大”,远胜过《英雄》和《十面埋伏》:大明星是跨国界的,大色块是超音速的,大场面是超时空的。《无极》也不是没有3个“一”,片名就是它的“一意”,无欢和馒头分别是它的“一人”、“一事”。只是它的“意”太泛太虚以至成为毫无内涵的无极叙事,它的人和事也太假太空以至于成为笑柄。再比如冯小刚,是一个更会讲故事更会刻画人物的导演,可是,等到他模仿张艺谋和陈凯歌而终于拍出一部《夜宴》时,他的“大”就令观众哭笑不得了。 《黄金甲》正在热映,一位影院的工作人员说:“《黄金甲》影片本身好不好其实跟我们影院关系并不大,从商业的角度来讲,只要能卖钱就是好片。”这是大实话。但是,“《黄金甲》影片本身好不好”跟张艺谋的关系就很大了,毕竟,张艺谋不是以“卖钱”为目的,张艺谋有他的艺术野心。周杰伦唱道:“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泛黄的何止是笑容?人工打造的“金甲”终究经不住时间潮水的磨洗,终究会褪色甚至会锈蚀。多少年后,谁还会记得那些皑甲、菊花、弯刀、靓女?张艺谋为炫自家“金甲”而借他人“主脑”,那些近乎赝品的“金甲”,还有银幕上的金灿灿、黑压压、绿森森、白花花,终究是过眼烟云。“主脑”,本应有其真实的生命和不死的灵魂。 只是,那“主脑”是别人的。这是张艺谋的悲哀,也是当代中国电影的悲哀! 作 者 李建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小兰,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东华理工学院副教授。(武汉:430072) 原载:《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