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电影圈开玩笑,要害一个导演,就叫他去拍莎士比亚……若是换了在华人电影圈开玩笑,要害一个导演,最好是叫他去拍张爱玲。”(《大开色戒——从李安到张爱玲》,张小虹)这句话不用多解释,就让人会心一笑。李安大胆,在保守的美国怀俄明州拍完同性恋题材的《断背山》,又要回到国内拍张爱玲。或者用李安的话来说,在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之后,他获得了“资本”。但是他的自信还是令人咋舌:不但要拍张爱玲,还要拍张爱玲最有争议的作品;不但要拍《色,戒》,还要拍出最直接赤裸的性。于是,一时之间这部电影获得了无数话题。原本应该是最重要的话题的“改编是否忠实于原著”,却不再像以往那般备受讨论,因为早有政治与色情两顶大帽子扣在上头。而政治与色情这两个层面的争议,实际分别指向了李安对男性与女性的境遇与灵魂的探讨。 在政治话题里面,主要针对的是对汉奸的写法,我们应不应该谈论“汉奸”身上的深情——哪怕是残忍的深情。这个争议延续了张爱玲发表这篇短篇小说后的情形,而在李安这里把汉奸作为“与众不同的个人”,而非“千人一面的历史罪人”来描写的做法得到了进一步的加深。在原著里面,对易先生的写作,爱恨交织,界限趋于模糊与暧昧,有时爱与恨甚至都是一闪而过,都存在一念之差。在电影里面,心理描写化作外部事件之后,这种爱与恨不得不清晰起来,在易先生身上,恨其残忍的愈加残忍,而爱其深沉的愈加深沉。在电影里,男人的历史处境和心理状态的况味更为复杂。我猜想这是李安拍摄这个电影的原始动机,要知道这部电影的名字最初被命名为《老易的故事》。 在色情话题上面,表面说是床戏有没有必要这么直接、暴露的问题,实际上是女性是不是真的会因“性”而改变了“心”的问题。在原著里,那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的话原本就刺眼,李安非把她了拍出来,真是惊心动魄。小说里的性描写是简单的、间接的,充满了喻。王佳芝的心理变化不仅仅源于“色”,还源于“戒”(这里的“戒”,只指戒指,不涉及双关语义)——不仅仅是性爱腐蚀了她幼稚的爱国热情,还在于易先生让她从物质层钻探到心灵里得到感动和满足。在电影里,“色”的部分得到大幅加强之后,相形之下“戒”的部分在感观上便被削弱,于是女人的问题其实被简单化了。在大陆版本里,“色”的部分也被删减之后,女性的内心涌动变得更为模糊。还好,有一场戏弥补了王佳芝心理变化的不清晰——小说中由易先生陪同王佳芝去看钻戒,被改为王佳芝独自前往——在这里把王佳芝独自摆放在镜头前,就不必让观众误会她的眼神与表情是在易先生面前作戏了。 原本作为小说的《色,戒》,笔法极为灵活,时空转换与心理变化相互纠缠着自由来往。编剧王蕙玲的第一稿也受此影响,时空前后跳跃剧烈,结果李安说“这个故事没有那么艰难,还是要让观众看得懂”。这句话大概奠定了作为电影《色,戒》的基础:不用结构来表现心理,只在人物繁复的刻画里获得结果。这个结果就是作为观众,谁都能看懂这个故事,并受到冲击,获得思考。这是电影《色,戒》最大的成就。得到这个结果,在编剧阶段是对小说《色,戒》进行拆解、重组、延伸、填充,延伸与填充的材料有原著文字,也有历史档案,也有张爱玲自己的身世,以及她与胡兰成之间的情感状况。这是改编者最大的谨慎与忠实。在电影《色,戒》里,我们可以发现关于电影改编,技术性的力量远远大于想象力的力量。 要观众懂得这个故事,认同易先生与王佳芝之前的情感,明白他们“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以及拍出这种关系的转化,仅仅是戏改写得好是不够的,必须要拍出来,而且得放在历史情境里拍出来。只有真实感,才能换取观众的认同,这就是电影。这个真实感,包括了上海的街景、一棵棵种下去的法国梧桐、易先生办公室里民国时代的桌子、特别制作的电车等等,也包括梁朝伟、汤唯、陈冲的步态与神情。电影《色,戒》没有刻意用宏大的场面,以及升降起伏的镜头来制造时代感,而是把时代感嵌入每个细节里面去。我们或许不能说这是“真正的真实”,但起码我们见到了一个“李安的真实”,一个不仅是看得见、听得着,而且还是闻得到气味、触得到温度的历史(“真实的历史”是无法还原的,“艺术的历史”是可以再现的)。 李安的历史构成了之后,张爱玲的易先生与王佳芝们才得以重生,在历史的洪流里爱与恨,幸存与死亡。有一位教授编剧的老师曾告诉我,电影里的高潮就是“往事历历在目”,这是精辟又准确、诗意又直白的表述。在电影《色,戒》里,高潮在哪里?应该在王佳芝看到鸽子弹钻戒,转念放走易先生时的那场戏。王佳芝看着那枚钻戒时,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心里的确“往事历历在目”。但是——不幸的是,我只看到了大陆版的《色,戒》,是删除了7分钟性爱场面的《色,戒》,所以这“往事”竟成了残缺的过去,甚至很可能缺少的是核心部分。那么我看到的这个版本,高潮的重心向后转移了。那是在王佳芝和她的同学们在枪决时的那个闪回——四年前她在港大时,留恋于散场之后带给她的满足感的舞台上,这时观众席上一句“王佳芝,你上来”,让她走进了历史的洪流里,永不能回头。无论是因为爱国热忱、或一丝暗恋,是因为难却情面,又或是贪恋表演的快感、或莫名的冲动。于是——此后她要忍受种种的“人生的不堪”(包括“被组织安排”让嫖过妓的同学教她做爱)。 在张爱玲那里,这种“人生的不堪”是如此荒凉。但是在李安那里,变得竟然有一些温暖——这在梁朝伟与王力宏的选角上,可以窥见一斑;更加之一场王佳芝唱《天涯歌女》的戏强化了这种温暖。我读到小说《色,戒》的最后,是觉得张爱玲有一种复杂但是浓烈的恨意。但是看到电影《色,戒》的那个瞬间的闪回时,一句响亮的“王佳芝,你上来”的话语起来,那种“往事历历在目”的心潮涌起,却是百感交集的滋味。这“百感”里面,有一种是小说里原先没有的,那是对青春的怀恋。因为有了这种怀恋,使得“人的历史”与“历史的人”,在李安的电影里获得了血与骨。 原载:《21世纪经济报道》11/14/20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