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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举获得第80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和最佳男配角四项大奖的好莱坞影片《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感觉很像年少时看的一部19世纪英国作家威尔斯·科林斯写的小说《月亮宝石》。《月亮宝石》讲述印度神庙里的国宝月亮宝石为入侵的英国军官所盗，就像传说中有三个婆罗门世世代代追踪着月亮宝石一样，宝石被带到英国后，灾祸和死亡伴随着宝石的踪迹，频频发生。故事最后，在印度人百折不挠的追踪下，宝石终于回到圣地，重新镶嵌在月亮神的前额上。《老无所依》讲述的同样是一个追踪财宝的故事，只不过宝石换成了两百万美元，死神则摇身一变，成了冷血杀手安东·齐格。 这部根据美国作家康迈克·麦卡锡同名小说改编，由伊桑·科恩和乔尔·科恩兄弟联手执导的影片，把背景设置在德克萨斯墨西哥和美国的边境小镇上，时间则设定在20世纪80年代，粗一看是典型的西部片和警匪片。它的三个中文译名也耐人寻味。台湾译作《险路勿近》，很有道德训诫的意味。香港译作《二百五夺金奇案》，这是以悬念号召票房。大陆译《老无所依》，这好像是不得要领的顾名思义，因为它无论如何不是老有所依、老无所依的老人题材。可是细细思量，这顾名思义中间的沧桑感，实在是影片使人动容的灵魂所在。我们看这部影片，仿佛广袤无际的荒野上，看黑压压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那一种滚滚凶兆之下刻骨铭心的无助和凄凉，或许是现代人心灵的写真。 所以《老无所依》具有毋庸置疑的悲剧意味。影片围绕三个男人展开。当地的蓝领焊工卢埃林·莫斯，周末在旷野狩猎，无意中闯入尸横遍地的毒品交易现场，惟一的幸存者喃喃用西班牙语呼唤着水，但是卢埃林无能为力。不远处一个人倒毙树下，脚跟前是一只装有二百万美元的手提箱。卢埃林立即想到远走高飞，吞下这笔飞来横财。就此而言，他的品格并不比我们大多数人更高一筹，谈不上是一个悲剧人物。但是随后我们看到了卢埃林的善良天性，他在半夜冒着生命危险，去给幸存者送水。这使他遭遇第二个男人——杀手安东·齐格，由此开始了他因为手提箱里钞票夹层中的追踪器，被一路追杀的可怕命运。事实上，在二人的对决中，意外之财的道德内涵已被不动声色的叙事风格充分淡化，反之卢埃林作为越南退役军人的沉着冷静和好身手，被推向前台。与邪恶化身安东作生死较量的卢埃林，多多少少具有了悲剧的气概。 那么穷凶极恶的雇佣杀手安东又当何论？他属于彻头彻尾的反派角色，同悲剧人物又有什么关系？且慢，安东的存在是不是显示了希腊悲剧中人无论如何挣扎反抗，终归难逃毁灭的命运？仅此而言，安东承担的角色，就远不止是道德伦理可以解释。贾维尔·巴登扮演的杀手安东，很显然是近年影片中少有的出色配角。他牛眼圆睁的阴鸷表情，使人不寒而栗。而且眼神中有种宗教的迷狂，每使他的猎物如中了催眠术一般，束手待毙。而伴随着这个人物的一系列惊悚感极强的情节突转，正可以显示他就是冥冥之中“恶”的原型。发人深思的是，肆无忌惮滥杀无辜的安东，甚至有自己的“原则”。比如他会逼人猜硬币来决定生死，再比如影片最后卢埃林的妻子面临杀机，拒绝猜硬币，说出“决定我生死的不是硬币，而是你”这样极富有哲学意味的话，可还是在劫难逃，只因为这次安东是自己猜硬币，决定了“猎物”的生死。是不是我们芸芸众生的命运，也就是在硬币反转之间呢？ 第三个男人就是影片的叙事人——警长伊汤·贝尔。出身警长世家的伊汤可谓老当益壮。可是就像出演牛仔角色的卢埃林，一旦遭遇安东，几乎就变成了猫捉老鼠游戏里的老鼠一样，即便伊汤是所有同类西部警匪片里正义和法律的化身，即便他对于血腥暴力已经习以为常，在安东表征的荒诞现实面前，也还是显出力不从心的无奈。所以老无所依，指的就是这位老警长和他的老法人生观念，已不合时宜了。 影片展现的似乎是一个充满贪欲的荒蛮世界，人们见钱眼开到几近匪夷所思的程度。伊汤警告卢埃林妻子杀身之祸可以从天而降，举的例子就是有老人把房子租给陌生人，结局是陌生人杀死老夫妻，取走了社保卡上的所有资金。影片中有许多细节暗示了世风日下。其一是遍体鳞伤的卢埃林跟迎面走来的三个青年说，能否以五百美元买其中一人的外套，对方回答出奇的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甚至成交以后，卢埃林想要对方搭上手里的一瓶啤酒，得到的本能答复是：“多少钱？”其二是片末安东出车祸，迎面过来两个骑车的少年，惊讶血流满面的安东手臂骨头都冒了出来。安东讨得一少年身上的衬衣，然后递上一张钞票。少年到底天真烂漫，说帮助人是他的本分。可是安东一转身，两个少年就为这一张钞票是否应当分享，争执起来。贪婪、暴力、杀戮，罪恶就像瘟疫一样，在德克萨斯的荒漠上漫延。我们看到当地警官对伊汤说，这世道在二十年前压根不可想像，可现在什么都顺理成章。伊汤被认为有似圣经中的家长，满面岁月的沧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他说：“我觉得一旦你再也听不到‘先生’和‘太太’，其他一切也就接踵而至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足以显示《老无所依》这部充满血腥的影片，并不是单纯的西部片和警匪片。诚然，它反映的是底层美国人的生活。中产阶级的优雅在这里恍若隔世。就连警长自己，开口就说“Me and him”，而不说标准的英语“I and him”。杀手安东向胖邻居打听卢埃林下落，胖妇人的回答是“We can not give no information”。一如后来卢埃林的妻子拒绝猜硬币，称硬币不会说话时所言“The coin don’t have no say”。这些双重否定来表示否定的语法，都与上流社会的语言格格不入。但即便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黑色世界里，也有一种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冷森森地俯瞰苍生。事实上在触目惊心的毒品交易现场，卢埃林一拎起装有巨款的手提箱，荒原上就响起了滚滚雷声。安东毫无疑问扮演了魔鬼的角色，在他的追踪下一切终归死亡。卢埃林死了，他无辜的妻子死了，安东一路遇到的相干的、更多是毫不相干的人大多也一命归西。甚至，另一个杀手、原本受命对付安东的卡森，也死在了安东手下。安东的杀人武器大多数时候是一支气泵枪，令观者匪夷所思，连见多识广的老警长一开始都百思不得其解：当头一个窟窿却不见子弹穿过或是留在头颅里，总不成是又用把刀将弹头挖了出来？所以安东不但活脱脱就是上帝打发过来惩罚众生的魔鬼，而且，多少使人想起《月亮宝石》中的婆罗门传说。 那么，谁又是上帝呢？上帝不是伊汤，上帝显然是缺场了。假如上帝是伊汤，那么伊汤作为故事的叙事人，不啻是上帝在言说他对于现代社会悲哀的无可奈何。伊汤带着助手，上天入地追踪安东，可是影片总让他们若即若离。场面惊心动魄，又出奇地安静。恰似天际滚滚而来的乌云，以及广袤荒漠上冰冷如铁的惨淡月光，使得苍凉自然笼罩下的正义和邪恶，其生死搏斗看起来别有一种滋味。如果说悲剧在古代希腊本土，表现的是人难逃厄运的可怕命数，那么《老无所依》不动声色的黑色叙事风格，是不是正展现了最古老的希腊和希伯来的悲剧因子？这也许是《老无所依》毫无悬念胜出的一个原因。 原载：《文艺报》2008-4-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