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 [美]唐纳德·里奇著 连城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4月第一版 371页,32.00元 小津安二郎(1903-1963)是日本电影史上三大导演之一,和沟口健二(1898-1956)及黑泽明(1910-1998)鼎足而三,同为世界电影史上的特级大师。 所谓特级大师,一是他们的艺术创作震惊了全球几代的观众,二是他们的杰出作品都曾经入选“世界十大电影”,三是他们独特的电影语言和电影美学,在近百年的电影艺术史上,说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小津安二郎毕生拍片三十六年,作品共有五十四部,可惜早期(1927-1936)的三十四部默片,有十八部不幸散佚。传世的电影只有三十六出:其中的十六部默片,亦有三部残缺不全:《我毕业了,但……》(1929)仅剩十一分钟,《突贯小僧》(1929)只有十四分钟,而原长九本的《我们要爱母亲》(1934)的首尾都各缺一本,只得七十一分钟。二十部有声片中,《镜狮子》(1936)是仅长二十五分钟的纪录片,介绍了演员尾上菊五郎的歌舞伎表演。至于其余的十三部黑白片和六部彩色片,都是风格独特、意味深长和雅俗共赏的优秀影片。 小津的早期创作,包括全部无声片,深受美国电影的影响,往往调子明快,情节紧凑风趣。晚期的影片,尤其是战后自《晚春》(1949)以降和野田高梧(1893-1968)合作编剧的一系列精心制作,趋向高雅简洁,精妙完美。在日本和欧美,评论和研究小津电影的文章及著作早已多逾数百万字,但小津的作品情趣、电影手法和艺术境界,仍然大有让人讨论和发挥的余地。在小津安二郎百年纪念的2003年,日本松竹公司推出三十三部小津影片的最佳拷贝,在国内及世界各地巡回公映。在2月的德国柏林影展,4月的香港国际电影节,10月的美国纽约影展,都先后放映了小津的全部传世作品,包括了新东宝出品的《宗方姐妹》(1950)、大映的《浮草》(1959)和宝冢/东宝的《小早川家之秋》(1961),提供了难能可贵的观赏机会。北京的中华世纪坛在该年底亦有放映小津影片的安排。 小津安二郎的最高杰作,大家都公认是《东京物语》(1953)。英国的《视与听》电影杂志,在1992年和2002年曾邀请国际著名评论家选出“世界十部最佳电影”,《东京物语》先后位居第三位及第五位,替日本电影争光不少。根据小津自己的说法:“我要表现的是,透过子女的成长来窥探日本家族制度的瓦解过程。《东京物语》是我所有作品中最为戏剧化的一部。”影片叙述一对年老的夫妇到东京探望已经成家的子女,受到冷淡待遇。老夫妇返回乡下后,母亲病倒随即去世,留下父亲孤独地面对人生。 1957年《东京物语》在伦敦国家剧院上映,日后成为英国著名导演的林赛·安德森(Lindsay Anderson)看后对之推崇备至:“这是一部关于亲情、时间和它怎样影响人(特别是父母和子女)的影片,以及我们应该怎样去接受这些改变。除了表现人道价值外,《东京物语》用坦率和清晰的手法反映出整套的生活哲学,使观看这部电影成为一种难忘的经验。” 1972年3月13日《东京物语》在纽约公映,影片的新颖手法和人生观照令当地的影评人大为赞赏。《纽约时报》的罗杰·格林斯庞(Roger Greenspun)表示,影片中的表演非常出色。影片由几乎纹丝不动的摄影机拍摄,并且采用低机位,也没有使用淡出或溶镜等技法。他非常欣赏小津的“空镜头”,认为小津尽力避免感伤和讽刺是一种富有艺术效果的处理手法。他肯定《东京物语》是一部伟大的电影,而小津的名字应该被所有的电影爱好者铭记于心。 《新共和》的斯坦利·考夫曼(Stanley Kauffmann)认为,《东京物语》是历史上十部最优秀的电影之一,小津是“一个抒情诗人,他的抒情诗静静地膨胀,成为史诗”。“他虽然是最日本化的,但却具备了世界的普遍性。”有三个因素令影片的结构如此精细:一是表演,二是小津的“标点符号”,三是他的视点。“标点符号”指出现在两场之间的空镜头,“正如一个作曲家使用休止符或停止一个和弦,小津在一个忙碌的场景之后插入一段空的街景,又或者插入一段铁轨,一艘缓慢驶过的小船,或者一间房子的空廊。这些镜头给我们时间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更深地咀嚼,并使之沉淀下来。这个世界的沉静环绕着身处其中的浮躁的人”。视点是他典型的低角度,那“可能是一种心理状态多于一种视觉形象”。作为结论,考夫曼选择了“转变”一词来概括影片的主题:“时间流逝,生命流逝,带着痛苦(如果我们承认它)和随伴而来的解脱。”他又选择了“纯洁”来形容小津本人:“他现在可以说是‘无私’的以自我为中心。在《东京物语》里,他将可以呈现真实的一小部分放到银幕上。这里面并没有对于尊严的勇敢意识,他只是简单自豪地将自己奉献给人生。” 《生活》杂志的理查德·西凯尔(Richard Schickel)总结说:“小津的个人世界看起来极端微小,但我想,它包含了世界上所有我们知道的和需要知道的东西。” 香港作家古苍梧以为:“洋人推崇小津,首先是因为他电影风格之奇特:摄影机常放离地三尺的位置,大部分画面是‘中景’,只用接割,甚少镜头运动。其次就是他的东方美学:空镜头的运用,画面空间的处理,构图等等。而小津使我触动的,却是人生世态的入微观察,人情世故的透彻洞达。”(《备忘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页48) 看小津的电影,尤其是他的杰作——《我出生了,但……》(1932)、《晚春》(1949)、《麦秋》(1951)、《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1962)等——令人感动的场面比比皆是。2003年4月香港国际电影节出版的五期《影讯》,就发表了十一篇由香港小津迷撰写的“我最喜爱的小津电影场面”。《戏缘》(香港: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00)一书的作者黄爱玲选了《小早川家之秋》的“抹地的快乐”:“中村雁治郎饰演的父亲小早川万兵卫跟失散多年的小老婆偶遇,重拾当年的情缘,每天都到她家里去。不知道那个夏天是否特别炎热,但每个人都拨着扇,就像《浮草》里一样。就是这么一个午后,万兵卫去到小老婆家,她正在抹地,他将袍子系在腰间,接过她手中的湿布,高高兴兴地抹起地来。兴许他一生都没有抹过地,但这一个下午他是快乐的。同一个夏天,他潇潇洒洒地去了,在小老婆的家,临终前只说了句:‘我就这样去了?’”(《影讯》第4期,2003年4月17日,页2)意境之美,尽在不言中。 著名的美国影评人及剧评家约翰·西蒙(John Simon)是哈佛大学的博士,也是一个冷静严峻的文艺评论家。1972年他观看《东京物语》时,就被最后一幕两个年轻女人的场景所深深打动了:“真正令人心碎的是纪子承认自己的自私。如果这不是事实,对于这位真纯的人的自我否定不免令人悲伤得难以忍受;如果这是事实,即使最优秀的人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质,这更加让人伤感……如果你能平静地看完这个处理得相当低调的场景而不流泪,那你不仅不懂得艺术,你简直是不了解人生。” 小津的第一部作品,是乏善足陈的古装片《忏悔之刃》(1927),但以后他一直拍时装片。现存的默片中,有描写大学生活的青春喜剧,有刻画小职员生涯的通俗剧,有黑帮片,有以流浪汉为主角和强调父子情的伦理剧。从《东京合唱》(1931)开始,家庭的题材就更形重要,写父子情及母子情的有《我出生了,但……》、《心血来潮》(1933)、《我们要爱母亲》(1934)、《浮草物语》(1934)、《东京之宿》(1935)。这个倾向延续到他的有声片《独生子》(1936)和《父亲在世时》(1942)。前片的寡妇胼手胝足供儿子读大学,但到东京谋生的儿子却有负母亲的期望,最后年老的寡母独自返回乡下辛劳工作。后片的鳏夫养育儿子成人,却要儿子忍受与父亲分离的痛苦,而当儿子成为教师后想和父亲在一起居住时,慈父却因病逝去。两片的结局都令人欷歔不已。 小津广被世人认识的作品是从《晚春》到《秋刀鱼之味》的十三出后期电影,大概每年拍摄一部,称得上是精心佳构。其中以女儿出嫁为题材的有五部:《晚春》、《麦秋》、《彼岸花》(1958)、《秋日和》(1960)及《秋刀鱼之味》;剖析夫妻之情的有三部:《宗方姐妹》、《茶泡饭之味》(1952)及《早春》(1956);描绘家庭境况的有五部:《东京物语》、《东京暮色》(1957)、《早安》(1959)、《浮草》及《小早川家之秋》。十三部影片中,《宗方姐妹》和《早春》比较少人注意,而《东京暮色》普遍被认为是失败之作。其余十部,都是杰作或接近杰作的出色影片。十三部影片亦有三个共同点:一是全部由野田高梧和小津安二郎共同编剧,二是全部有演活父亲角色的笠智众(1904-1993)参加演出,三是主演及助演的女演员,通通都是日本影坛上演技出众或容貌漂亮的人物,包括田中绢代、杉村春子、原节子、高峰秀子、京町子、山本富士子、岸惠子、若尾文子、冈田茉莉子、有马稻子、久我美子,司叶子和岩下志麻等。 总括来说,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叙事简练而对白精妙,充满都市风貌(东京上班族、奔驰的火车)和摩登情调(酒吧、西洋海报),擅长刻画家庭和亲情,其透辟入微处,令人非常感动。画面构图,悦目和谐;空间处理,别具一格。最吸引观众的地方,是情节既亲切且幽默,虽然经营但很自然。有哀情却无伤感,面对生老病死时流露乐天知命的情趣。相对于沟口健二电影的“云雾弥漫”和黑泽明电影的“大雨淋漓”,不少人会更欣赏小津安二郎电影的“天朗气清”。美国著名的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曾经刊行厚逾四百页的《小津和电影诗学》(1988),2003年应邀替第二十七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小津安二郎百年纪念展》(2003)特刊撰写了一篇短文,题为“精致的素朴——四看小津”。文章的开头先介绍初看小津的感受:“影片平静地映入眼帘,没试图攫住观众,也没花言巧语。一个低诉着的简单故事,一目了然,仅此而已。开场时,人物如平常日子起床出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见到朋友打个招呼,再坐到办公桌前埋头苦干,然后相约友人,来到了酒馆或茶馆或咖啡厅。渐渐,某人也许提到或碰上另一个人,他或她就会出现,接着另一组有关系的人物,再通过日常琐事及礼貌拜访,如数登场。镜头仿佛会滑过一群又一群人,没完没了,将所有日本人都带进画面。” 而在四看小津之后,佩服之余不禁不为赞叹:“一目了然的简单故事,轻易掌握的摄影技巧,使小津在过去七十年间,深深吸引与打动观众。可这个自比为卖豆腐的谦虚手艺人,一手创造了别的导演梦寐难求的电影世界。小津电影效果朴实,拍摄起来却需要铺张的精准技巧,成就了的,是情绪感染力强、技巧实验性丰富,同时教人看得开怀的作品。他不仅考验他的角色和观众,也考验电影媒介,考验自己。他的作品,展示了类型及明星电影可以变得多么丰富。他的作品,开拓了一片海阔天空,让纯电影各种可能性翱翔其间。在我看来,没有一个导演比他更接近完美的境界。” 波德维尔虽然是研究小津安二郎的名家,但早在1974年,唐纳德·里奇已出版了他的先驱大作《小津》(Ozu: His Life and Films),启发了全球关怀日本电影的读者、学者与影评人。里奇1924年4月17日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1947年1月1日初抵东京后,观察、研究与书写日本长逾六十年,长居日本外一直笔耕不辍,近年每周仍在《日本时报》发表深入浅出的英文书评。想了解日本电影、黑泽明及小津安二郎的神髓,里奇的经典著作是必读之书,因为他是西方最早、最全面、最可靠和首屈一指的日本电影专家。 ■ 原载:《东方早报》2009-4-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