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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传奇——萍踪侠影录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白衫清颜 参加讨论

     在梁羽生看来,张丹枫是最完美的侠。
    当一切都成了历史的云烟时,我们当中,有多少人会追问:“历史是什么?”
    史学家们当然关注历史,但他们的精力聚集于王朝的命运和帝王的世系中,芸芸众生的渺小事迹提不起他们的真正兴趣。
    哲学家们也关注历史,他们会说:“说历史是历史的判断还不够,必须补充说,每个判断都是历史的判断,或简言之,就是历史。”(克罗齐)“历史意味着一种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事件联系和作用联系。”(海德格尔)但他们的思想烛照的,也是历史所包含的某些重大范畴。
    文学家们亦时常被历史的光圈所迷惑。心甘情愿地充当了历史的谦恭仆人,为历史补白。“史诗”之称已很能显示文学与历史的最初渊源,而“讲史”乃是宋代“说话”之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家数,明清时代的演义小说中,历史故事更成了基本情绪。在今天,林林总总的历史小说更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文学部落。
    只是一般的读者不会想到,在他们拿来轻松一下,消遣一下的武侠小说中,以往分量非凡的“历史”一词,会跟他们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
    特别是在梁羽生的小说中。
    将武侠小说的传奇故事与中国历史的具体真实背景结合起来,是梁羽生的首创。他的新派武侠小说,每部几乎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从盛唐到晚清,千多年浩瀚历史风云,在他笔下都曾波翻云涌,扑朔迷离。既有正史的不朽,更多的是野史的传神。他着眼的是江山,着重的是江湖。在描绘社会动荡,外忧内患,改朝换代,诸强纷争的特殊历史阶段,诸如“安史之乱”(唐朝)“土木堡之变”(明朝)以及金元对峙,元明之交,明末清初……等等风云翻滚的时代江湖儿女的可歌可泣,无人能出其右。
    金庸开始走的也是这条路子,但没有那么纯粹;古龙到了最后,压根就不再跟历史打招呼了。
    只有梁羽生,既是始作涌者,又是“坚持就是胜利”的坚定卫道者。
    在新派武侠小说园地里坚持了三十二年之久,创作了长篇武侠小说三十多部计一百余册之后,有人问梁羽生:刀光剑影三十二年,笔下涌出的人物,何止百千,其中塑造得最好的是谁?
    “还是张丹枫。”
    那时的梁羽生,必定是带着笑意说的,有一分从容和几许满足。
    《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
    因为,写张丹枫的时候,梁羽生刚刚新婚燕尔,三十来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许有点希望自己是张丹枫罢!”
    这回梁羽生是哈哈大笑了。
    确实,再没有一个人物能像张丹枫那样能倾注他的热情,符合他的理想,抚慰他的良知,渲泄他的忧患了。
    吕四娘固然爱憎分明,侠胆义心,但她毕竟是“英雌”。
    凌未风固然孤傲不屈,义薄云天,但偏偏失之宽容。
    卓一航固然剑胆琴心,雍容潇洒,但又过于柔懦。
    惟有《萍踪侠影录》中的相国公子张丹枫,志向远大,满腹经纶,才调高华,潇洒不羁,“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最能表现梁羽生治国安邦的抱负,抒发爱国爱民的博大情怀。
    因为梁羽生实在也是一位“名士型侠客”。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把从少年时就激动自己的理想,都倾注到张丹枫这浊世奇男子身上去了。
    这毫不奇怪,没有一个作家,会在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所创造的人物中,没有留下自己的思想的痕迹,生活的原型。
    正如曹雪芹写出了《红楼梦》,张爱玲写出了《倾城之恋》,巴金写出了《家》。
    梁羽生很自然就会写出《萍踪侠影录》和张丹枫。
    这不仅是因为他曾经治过史,在史学家简又文先生门下接受了较长时间的熏陶,更因为他和许许多多的中国传统知识分于那样,秉承的是“经国济世”的文化价值观念,具有着强烈的社会道义感与责任感。而这种历史责任感几乎是与生俱来,深藏于每个中国人的心灵深处的。
    据说,儒家是把世间社会问题和我们的私人生活、人身修养联系起来的,不同于西方的文明,是信奉“造物主”起家的。
    许多西方人认为,上帝(即造物主)高踞在人类的头上,暗暗主宰着我们的灵魂;当它心情愉快的时候,它就能够把社会安排得井井有条,使统治者圣明而又谨慎,老百姓安定而又富足,整个世界都显得风平浪静。可是,当它一旦大发脾气,用一连串的战争和灾难,煽旺人类的卑劣习性,使统治者失去理智,老百姓丧失良知,社会就会一片黑暗,苦难无边无际。因此,此好彼坏,全都是上帝的一意孤行,人类哪里能主宰自己?
    中国的儒学所倡导的正好相反,尤其是宋朝之后的儒学更是认为每一个人都该懂得,一个国家内的历史进展以及社会和政治的发展趋势,都是以各种个人的内在观念为依据的。所以,就算是梁羽生他们那一辈人,在启蒙时所读的第一课,内容必定也有着下列的这一段话: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进道矣。
    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因而在历史重大关头,当个人感情与社会责任发生冲突且不可得兼时,无论怎样痛苦,怎样艰难,感情总要让位于道义,这已成了许多中国人的共识。
    张丹枫就是这种良史之忧氛围下产生的人物。
    他既秉承了儒家文化的血缘——有着强烈的入世精神,又有着江湖儿女的豪迈洒脱——视功名利禄为浮云。
    所以,他除了是一位才调高华的名士外,还是一个胸怀安邦志,铲除世间不平的快客,更是一个心连广宇襟怀坦荡的的民族英雄。
    这当然值得梁羽生骄傲,试问,在数量浩繁的新派武侠小说中,还有那一位人物能集张丹枫的美德于一身,再进行超越?
    但悠长的三十二年过去了,梁羽生依然要以张丹枫为傲,说明他也没能超越自己,最难灿的光华似乎只凝聚在张丹枫头上了。这对于一个责任感特别强的作家来说,是不是一种遗撼,甚至是悲哀?
    梁羽生封笔至今也十年有余了,纵观他的新派武侠小说,张丹枫这个人物,依然具有着里程碑的意义。
    所以,我们也依然有话可说。
    张丹枫所处的朝代,距今已有五百多年了,有人曾怀疑地问梁羽生,作为那个时代的贵族子弟,张丹枫能具有那么多进步思想么?
    梁羽生当时的回答是商量式的,并不是那么断然肯定。但在今天我们看来,张丹枫这个形象,除了作者过于钟爱,赋予他的性格过分纯粹之外,其他的都是有着真实的可能性存在的,作者的本身条件和时代的环境都给这种可能性提供了相当好的机缘。
    从梁羽生本身的师承来看,他除了酷爱中国文学,熟悉中国历史之外,对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也有很大的兴趣,涉猎较多。虽然他自喻说自己是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才是现代的洋才子,但西方小说的影响在梁羽生作品中还是处处有迹可寻的。且听他的夫子自道:
    ……我们可以看到在厉胜男的身上有卡门的影子,卡门不顾个人恩怨,要求爱情自由,甚至死去也在所不惜;在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利斯多夫的影子,金世道在未受谷之华的影响转变之前,那种情世嫉俗,任性纵情的表现,与克利斯多夫宁可与社会闹翻也要维持自己的精神自由,不也是如出一辙?玉罗刹的大闹武当山,敢与武当五老冲突,这与托尔斯泰创造的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礼会的虚伪,敢于和它公开冲突,两者在精神上也接近得很……
    如此说来,梁羽生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实在是中国名士气与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结合。
    按梁羽生对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文学巨匠的这么深刻的了解,他当知在贵族阶层里,清醒者绝不是寥若晨星的,何况中国也还有一个纳兰容若(性德)?
    所以,也有人认为,张丹枫的原型,实在是清代的第一词人、相国公子纳兰容若。
    是否如此,当是见仁见智吧?
    不过,梁羽生对纳兰容若情有独钟,在另一部作品《七剑下天山》中,专门以很大的篇幅,很深的功力,刻画了另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
    我们过去,往往只是对纳兰词稍有认识,因为几乎所有的古代中国文学作品选里,都会选到他的这一首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镫。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但纳兰容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着如何的精神面貌,是否就如他词中所自况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相信许多读者是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中才第一次窥见这个一生享尽富贵,却极厌恶由富贵生活所派生的虚伪无聊的贵族子弟的心灵与才情的。从这个层面上说,梁羽生除了是一个小说家之外,还是一个历史学家,因为他在尽情地想象个人的悲欢离合时,又尽可能将个人命运提升到历史的高度予以认识。
    当然,具体的纳兰容若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们有着另外更为详尽的论述。
     还是回到张丹枫身上吧。
    再从当时梁羽生写作武侠小说的处境来说,开始他写《龙虎斗京华》时,固然是偶然加匆忙,其中的缘起,许多看武侠小说的读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说,一开始时梁羽生并没有要重振武侠小说雄风的野心,要开创一门“教派”的宏愿,那么,到了他的第八部作品《萍踪侠影录》,之前的《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等既已奠定了他的新派武侠小说鼻祖的地位,那么,张丹枫这个超级侠士的脱颖而出,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他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具有着现代意识。现代观念当是预想中的事。
    他是读者崇尚的民族英雄,若没有进步的思想,不俗的所为,何来让人景仰?
    当然,现代人已越来越随波逐流,越来越显得凡俗了。何况,中国又不同于希腊,从来没有出现过史诗,甚至连渊源都找不到,但是,我们的史官文化却是脱胎于巫官文化的。
    据考,远古的时候,巫官掌管御敌和祭祖——这无疑是两项大权在握的政治事物。史官逐渐代替了巫官之后,史官的职责之中依旧残留着参与社稷大事的功能,这也就是历史学家与崇尚政治情绪的广大中国人的政治情怀的始源。
    所以,喜欢梁羽生作品的读者,有许多都是为他所杜撰编造的优美的政治历史童话所吸引而沉醉其中的。
    张丹枫既是梁羽生的理想,也是他们的最爱。
    他挑起了他们蕴藏已深的爱国情怀,以及日渐被凡尘掩盖的高洁情操。
    梁羽生是把张丹枫放在国家的命运和一个家族称霸雄心的尖锐矛盾中描写的。他的先祖,其实和明太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都曾逐鹿中原,张家先祖以私盐贩子而崛起,却败于叫化子出身的朱元璋,被朱元璋沉尸长江。所建立的大周,也已风流云散,仅在苏州留下了快活林旧居和一个藏宝点。
    张家的后代,直到张丹枫的父亲张宗周也以复仇为念,远避蒙古,数代帮助瓦刺整军经武,欲借瓦刺兵力与明朝再争江山。为此,不惜恶待明朝派去的使者,又闹出了一场苏武牧羊二十年的新公案。云靖一家家破人亡,全是拜张宗周所赐……正所谓,国仇未报,家仇又添。
    张丹枫作为张家第三代,肩上所负的重担当是苦不堪言:明朝天子固然要防范他,云家后代亦要追杀他,而瓦刺国王也不见得会重用他。何况瓦刺国中还有一个居心叵测、凶残毒辣的太师也先在处处设梗,事事刁难?张丹枫可谓是步步惊心,时时留意。
    他的侠士风度正是在这种蒺藜满布的环境中体现出来的,在几代人的苦心经营中,在残酷的现实提醒下,他渐渐看穿了父祖辈们为一家一姓争天下,不惜借助外族的做法,是狭窄自私、不顾百姓死生存亡和国家社稷利益的。为此,在明朝内忧外患的深重危机下,他帮助曾留下一代英名于世的于谦抗击蒙古军的入侵。凭着一身惊人武功,滔滔辩才,肩负国家民族重任,奔波于塞北中原之间,屡建奇功。
    他的名士风格也是在刀光剑影中确立的,在作品的第三回中,他才显身,显身之后有好长时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胸有丘壑,却从不矫情饰俗;能歌善饮,却不见轻浮;侠骨柔肠,却充溢浩然正气。
    他的不拘性情,让人想起了同样善哭纵酒的另一典型——晋时代的名士阮籍,但他又绝不似阮籍以及稽康等人的消极避世。
    他的才调高华,让人想起了长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才子李白,但他又没有李白的过于恃才傲物。
    他的心胸见识,让人想起了《虬髯客传》中的那位见李世民即“推抨敛首”的真汉子。但虬髯客献资产助李世民,是迫于“天命不可违”,张丹枫的献出藏宝,却是为了社稷平稳,苍生安宁。
    所以,熟知梁羽生的龙飞立才在他的《剑气萧心梁羽生》中对此大加赞赏,说梁羽生的张丹枫要比虬髯客境界更高一筹。
    所以,当七十年代的香港佳视首播《萍踪侠影录》连续剧时,千万观众都为陈强所扮演的张丹枫着迷。
    在读者和观众心目中,张丹枫首先是一位民族英雄,他所被大众看重的,也是他的侠骨,而不是柔肠,虽然其实他二美兼备。
    如此,云蕾等人的形象岂不成了陪衬?
     萍踪侠影录之家国情仇
    家与国之间,如何自处?
    爱与恨之间,如何把握?
    梁羽生的作品,是比较少去精心编撰纯粹的武林故事的。他也写绿林大盗,也写江湖儿女,但那往往是为他在***************乱中捐躯赴国难的伟丈夫。大英雄而附设的。他们只是绿叶,陪衬的是张丹枫之类的红花。
    这种风格,有好处,也有不足。
    好处在于,主要角色一开场就光彩照人,从头到尾都集正义、勇敢、智慧和美德于一身,确实形象突出,且很容易挑起读者的阅读激情。并从而引发出人人心底上都有的但在寻常时态并不那么显露的审美情愫,诸如:公正、诚实、自由、勇敢、助人为乐、慷慨赴难的庄严等等。
    人类有时候是要借助外在的一些东西去重新激活、支撑自己的。
    在武侠小说的领域里,梁羽生的作品无疑最有条件担负起此种使命。
    而缺陷在于,对主要人物的美化,度要把握得很好,否则,亦容易导致读者的疏离。
    虽然在很久远的时候,即有“简单即美”的命题,但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上看,此命题往往仅在哲学意义上成立,却很难在实践的层面上得到推崇。
    人类是崇尚越复杂越好的的动物。
    例证之一:远古的人类是不穿衣服的;在伊甸园中的亚当与夏娃,也仅仅是以稀少的无花果叶遮掩一下,便过着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的生活。越到后来,人类越来越走向虚假、张扬、摆阔,甘心情愿地受化工制品对身体的束缚、压迫,以至变形。不仅光灿灿如花叶般的绸缎类不穿了,连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田野上的微风细雨、五彩的阳光,真正的与肌肤温柔相亲的布衣也不穿了,反而去钟情那些晴纶、涤纶甚至是橡胶塑料制品,越加重生命过程中的紧张、拘谨与压抑、异化。
    例证之二:日本的典籍里,有一则日本禅师和中国禅师释禅的故事。
    那时候,中国的禅师正和日本禅师同游獭户内海,那位日本禅师在这之前是曾经到过中国,亲炙过中国山水的。所以,在他们自己国土清洁的海面上,他很自豪地对中国禅师说:“你看,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绿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长在清水中那美丽的山葵花呀!”
    颇为自负。
    中国的禅师听闻此言,并不在意,反而微微一笑,说:“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这水如果混浊一点就更好了。”
    这下轮到日本禅师惊异了,脸上写满了问号。
    “水如果混浊一点,山就显得更美了。像这么清澈的水只能长出山葵,如果混浊一点,就能长出最美丽的白莲花了。”
    中国禅师平静地解释道,日本禅师只得无言以对。
    看罢这则故事,相信人们都觉得中国禅师的道行更高。尤其是中国人,因为自许污水里能开出莲花,所以恣情纵意,把水弄脏,也觉得理所当然。
    这足可证明,人们总有在复杂的事物里寻求乐趣的欲望,战争的始作涌者是这样,平庸人生中寻求异常刺激的人也是这样,即便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也时时渴望着潇洒走一回。
    所以,当现代人又开始复古,重新以多情的眼光去关注纯棉布衣,并认为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身穿干干净净的纯棉布衣的人,是真正的贵族的时候,我们再来看看张丹枫,看看他是如何做到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形神俱美,内外双修,江山江湖齐管……是不是会有新的感悟?
    其实梁羽生的作品中的人物也不全是那种真善美与假丑恶的模式铸造出来的产品。
    《萍踪侠影录》里,他就很用心地在侠与国运、侠与家仇、侠与爱情、侠与江湖的矛盾、冲突以及相容中,努力把握人物的个性形象及其独特心理。
    张丹枫由蒙古到中原,由中原到江南,又从江南到蒙古,就像一匹神骏异常的“照夜狮子马”纵横千万里,到处留下他的萍踪侠影。
    只不过,张丹枫也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他其实是为报仇而想到中原来刺探军情,以备有朝一日夺取大明江山的。他和云蕾一见钟情,所以,在两人被因石洞里的时候,他就对云蕾坦诚以告:
    “我此次实是瞒着父亲,私逃回来的,事情只有我师父一人知道,中原武林的种种情形,也是我师父对我说的。我是中国人,我绝不会助瓦刺入侵,可是我也要报仇……”
    “我入关之后,细察情形,明朝其实已是腐朽到极,要报仇我看也不很难。我若找到地图宝藏,重金结士,揭竿为旗,大明天下不难夺取。”
    “皇帝也是常人做,一家一姓的江山岂能维持百世?不过我抢大明的江山,也不只是为了做皇帝,也不只是就为报仇,若然天下万邦,永不再动干戈,那可多好……”
    “人寿有几何?河清安可俟,焉得圣人出,大同传万世!哈,哈,若能酬素原,何必为天子?”
    霸气宏图在这个相国公子的心中是扎下了根的,祖先的仇恨,在年青的后辈身上也不那么容易断根,所以,当云蕾看不得他的狂态,忍不住说道:“做不做皇帝,那倒没什么希罕,只是你若想抢大明九万里的江山,不管你愿不愿意,只恐也要弄至杀人盈城,流血遍野。何况现在蒙古入侵,你若与大明天子为仇,岂非反助了瓦刺一臂?”
    张丹枫一下子倒怔在那里。
    从来都是这样的,每一场夺取政权的战争都是男人战死,女人伤心的,苦的都是平民百姓。
    张丹枫何尝不知,却苦在心结难解,到了第十五回,他在写给于谦的一首诗中,仍是这种心态的抒写:
    愁里高歌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直到在中原、江南盘桓了一段日子,深深感到云蕾的话是有道理的,加上出现了“土木堡之变”,听说朱家皇帝已被瓦刺所俘,才坚定了把宝藏献给明朝的决心。
    土木堡之变发生在1449年,瓦刺大举向中原骚扰,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统帅京营五十万大军出征。当年8月13日,明军在土木堡(今北京的怀柔县)被瓦刺破城而人,抵抗不了,连朱祁镇也束手被俘。这一事变,对于一心要找明王朝的麻烦,以报杀祖之仇的张丹枫来说,无疑是一个复仇立国的大好机会,但张丹枫却选择了令人惊讶的道路。
    这边厢,他安排云重把刚掘到的张家宝藏悉数献给明朝政府以抵御外侵。
    那边厢,他以民族危亡之大局为重,抛弃私家仇怨,铁骑千里从阴险毒辣的瓦刺太师也先手中救出了被俘的仇人后代朱祈镇,一片丹心可昭天日。
    这一切,张丹枫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出色,虽然其中不乏艰难险阻,也几乎有功亏一篑的绝望,但张丹枫最终都闯过来了,当然,是一步一步闯过来的。
    但张丹枫闯过了国仇,却差点闯不过家仇。
    《萍踪侠影录》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每一个武林故事里,几乎都有“复仇”这种故事元素。
    甚至可以说,自有人类始,复仇故事便层出不穷。世代延绵。
    谁说不是呢?西方的神话中专门有一个“复仇女神”,即使是最仁慈的上帝,在夏娃被蛇诱惑动员亚当一块吃了美丽的红苹果后,也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
    复仇实在是人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认为最正常、最理所当然的行为。
    正如人类有美好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一样,不是有“有仇不报非君子”的名言吗?又有谁不想当君子呢?
    何况武林世界里并不是公平义气、鸟语花香的桃花源或乌托邦,而是强者为尊,刀光剑影,舞枪弄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天地,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复仇危机触目皆是。
    即便很有创新精神的梁羽生,也不能超脱于此种故事模式,如《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来变去都变不掉那根尾巴,跳来跳去也跳不出如来佛的巨掌。
    “所有值得我们歌颂的,我们都歌颂过了。所有值得我们挽救的,我们都挽救过了。”一个诗人如是说。这大约也可以比拟武侠小说在选择故事元素中某种近乎极限的窘境吧?
    但无论怎么样,“我必须讲下去,我不能不讲下去,我愿意讲下去。”(贝克特语)
    在这种两难的境遇里,张丹枫便只能被卷入复仇的漩涡中。
    在这里,梁羽生还是作了一番努力的,因为他给张丹枫设计的漩涡,并不仅是一个,而是一个套一个,它们既有独立的流向,更多是相纠相缠的复杂与麻烦。
    一方是国仇的樊篱,另一方是家仇的偏见,两方合力,都要耗尽张丹枫的心力。
    在剪不断理还乱的际遇中,张丹枫凭着至上武功、滔滔辩才以及一颗丹心,消弥国仇。在民族死亡的关键时刻,保全了中原的版图,免去了一场大的民族战争。
    但他却没有办法在家仇面前也手挥目送,潇洒从容。
    所以,当云蕾被她的父亲一声冷冷的呵斥提醒,一手拖着父亲,一手拖着母亲,走进家门,把柴门砰的一声关上,再也不出来后,张丹枫的魂便掉了。
    第二十七回中,有这么一段凄凉的描写:
    张丹枫就这样如痴如狂地独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还有点清醒,记得自己此来是要找师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在这荒山之中。见着山花枯树,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云蕾的形象;听到流泉山涧的声音,也好像云蕾在呼唤他,然而这“呼唤”之声倏忽又变成了那“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张丹枫永远忘不掉这个声音,这声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无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声音,避开那个令人厌烦的山下的世界。
    这么一个一腔热血的奇男子,却闯不过冤冤相报的偏见,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迷途于这小小的鸡虫之争……这样的安排,实在是有梁羽生的深意在。
    他希望能把《萍踪侠影录》写成一首长篇抒情诗,“一首感叹人生之多艰,命运之莫测,心愿之难偿,恩怨之难忘,尘缘之难断,情孽之难消的诗”。(方志远语)
    他希望读者既看到张丹枫“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的一面,还看到他“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的另一面。
    这样,他心爱的张丹枫就不但是个民族英雄,文武全才的侠客,还是一个真正的“人”。
    如果说,在故事的设计中,梁羽生并未能更好地超越惯常有的复仇模式,那么,在对张丹枫的刻划中,他确实花费了许多心血,努力把他铸造成有血有肉、有歌有笑、有爱有恨的生活着的人。在某一个层面上说,这个形象无疑是相当成功的。
    所以,当我们读完全书的时候,我们忍不住又翻回开头,对那首作者自撰的《浣溪沙》,有着深深的感触: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使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
    萍踪侠影录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世一生,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
    金庸发明了“情花”,并派生出洋洋洒洒的“情花理论”。
    情花颜色娇艳,还能发出阵阵醉人之香,使人见了就喜爱,闻了便钟意。
    初尝情花之滋味,便觉入口芳香甜蜜,渐渐令人欲醉,而情花背后的无数小刺,却会置人于死地。
    不知金庸是否趁此兆示:亲尝情花者,往往是先甜而醉,后苦而伤。
    反正金庸作品中的爱情世界,是千奇百怪,变幻无穷,成一大奇观的。
    梁羽生也钟情于一种花,它是天山绝壁上的优昙花,这种花世上罕见,要六十年才开一次花,红的如火,白的胜雪。据说拿这两种颜色的花调冰水服下,年老的可以变成年轻,年轻的会变得更美。
    远古有一个勇敢的塔吉克青年,即将和一个漂亮的牧羊姑娘结婚。他很想采几枝优昙花赠给他所爱的人,于是经过七天七夜的攀登,终于来到了山顶的泉边,正巧守护花草的仙女睡了,他很顺利地摘了一束红花,一束白花。当他走到山腰的时候,仙女醒了,设了许多的障碍不让青年通过。最后,青年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仙女,她让青年带着花朵回去见他的爱人,而她自己却因触犯了天条,被永远锁困在山顶上。她流下的眼泪冻成寒冰,覆盖在天山上,山上的积雪,就是她在苦难中熬白了的头发。
    后世有一个汉族青年,也得到了一红一白两朵优昙花,他也想送给他苦苦思念着的姑娘,可姑娘却因受了重挫,不肯见他。经历了千山万水之后,他们终于重逢了,姑娘的两鬟也变白了。在青年爱意绵绵的注视下,姑娘吞下了那两朵美丽幽香的花朵。然后,奇迹出现了,姑娘又恢复了一头青丝,和青年携手驰骋于天山上……
    这就是梁羽生式的爱情。他也写多情,也写无情,也写绝情;也写情缘,也写情苦,也写情伤,但却很少写情果的臭气难闻乃至催人欲呕。而这在其他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的作品中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
    跟梁羽生的坚持侠道,并且致力于将“下层人民的正义、勇敢、智慧和美德集于一身”的创作主张相连,他在关涉儿女之情的时候,也是有所执取的。
    他在写爱情的时候,总让人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很美丽的,但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已几乎不存在的东西,比如终生不渝的爱,比如长盛不衰的美……
    又如张丹枫的情真,又如脱不花的情执。
    都有着一生一世的许诺啊!
    在梦一般遥远的希腊神话中,就有着人类对一生一世这个词的强烈渴望。神话说,桑树本来是长着雪白色浆果的,因为见证了巴比伦城最英俊的少年匹勒姆斯和最美丽的少女西丝比一生一世的爱情,染上了他们殉情的鲜血,才变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鲜血欲滴的模样。
    神话最后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全世界的桑椹全部变成红色,仿佛是在纪念匹勒姆斯与西丝比的爱情,也成为真心相爱的人永恒的标志。
    桑椹由白变红的故事,是后世许多爱情故事的原型,后来无论是西方或东方的罗蜜欧与茱丽叶、维特与夏绿蒂等等,都是从这个原型发展出来的。虽然有无数的文学家用想象力与优美的文采,丰富了许多爱情故事,但这原型的故事并失去其动人的力量。
    就因为其中有着一生一世的承诺在。
     然后就轮到了张丹枫和云蕾。
    张丹枫和云蕾之中一样有着爱情的“错谬性”,不同的是,造成匹勒姆斯和西丝比的爱情的“错谬性”是那头游荡在桑林中的凶猛的狮子,而横桓在张丹枫和云蕾之中的障碍却是家族仇恨。
    当我们看到西丝比到桑树下几分钟,狮子来了。狮子走了几分钟,匹勒姆斯来了。匹勒姆斯倒下几分钟,西丝比来了……
    当我们看到张丹枫和云蕾初萌情愫,云蕾知道张丹枫是自己家族仇人的儿子,刚刚为张丹枫的为国为民的胸怀所感动,轻责自己不能圆于一家一族的鸡虫之争,云重又出现了,强烈禁止她和张丹枫在一起。好不容易得到哥哥的“批准”,和张丹枫并辔在天山深处,却又被突然出现的父亲充满仇恨之火的眼睛所炙伤……
    林清玄就把这一切都用因缘的无常来解释,在《清凉菩提》里,他这样说:
    所有的爱情悲剧都是因缘的变迁和错失所造成的,它也没有一定的面目。在围墙的缝隙中,爱的心灵也可以茁壮长大,至于是不是结果,就要看在广大的桑树下有没有相会的因缘了。
    一对情侣能不能在一起,往往要经过长久的考验,那考验有如一头凶猛的犹带着血迹的狮子,它不一定能伤害到爱情的本质,却往往使爱情走了岔路。
    说的真好,在张丹枫与云蕾之间,就是仇恨的怒火使他们走了岔路。而这其中,又与云蕾情绪上的反复无常关系密切。
    大陆有专门研究新派武侠小说的学者曾认为: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从观念、方法到实践都有自己的鲜明特色,有自己的独门奇招或绝招。那就是,擅写侠——侠客,尤其是名士型侠客;史——是将武侠小说的传奇故事与中国历史的具体真实背景结合起来;诗——不仅继承了中国叙事文学传统的讲、唱结合的形式和规范,同时又发展成自己的独具一格的创作套路;女——女侠形象系列的成就超过了其男侠系列;雅——优雅、古雅、雅致、美雅,其审美追求可以用崇高而又优美来概括。
    这种论点从整体上说是对的,但梁羽生也有“失控”的时候。
    因为个案就摆在我们面前,在《萍踪侠影录》中,云蕾的形象就大大逊色于张丹枫,以至小说被拍成电视剧后,香港的观众纷纷疑惑地相询:云蕾有什么好呢?
    张丹枫对国家忠,对爱情忠。而云蕾一知道他是仇人的儿子时,即便自己已暗生情丝,依然觉得永藏于胸前的那块羊皮血书,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强迫着她,要她复仇!
    张丹枫却已决定,今生今世,决不与她动手,她要杀便杀罢了。
    后来,张丹枫被困在太湖底下,乍见天真可人的澹台镜明,马上就想起了云蕾,并不避忌讳跟她说起了云蕾。两人有一段很有趣的对话,足见张丹枫的情真:
    张丹枫见她笑语盈盈,在珠光宝气映照之下分外妩媚,心中一动,说道:“我的小兄弟见了你一定会欢喜你。”澹台镜明说:“什么,你的小兄弟?我为什么要他欢喜?”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亲人,孤苦伶订,没有人和他玩,你和他一般年纪,不正是可以做个最好的朋友吗?”澹台镜明怒道:“什么?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欢和臭小子玩!”其实张丹枫也是“臭小子”,澹台镜明一说之后,立刻又发现自己说话的破绽,不觉面上又泛起红潮。只听得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镜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欢。”张丹枫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镜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张丹枫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认识她时,她女扮男装,我叫惯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过口来。”澹台镜明见他提起“小兄弟”时,说得十分亲热,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也是一掠即过,面上并没有现出什么,可是张丹枫已似察觉了什么,心中叶这少女颇感歉意。
    爱一个人,总会为她而骄傲,总会因她而微笑或忧愁,何况是张丹枫这样从不矫情饰俗的人?
    所以,我们很理解他失去云蕾之后,和上官天野老头的那一顿好哭。也理解他为什么对脱不花的炽热之情无动于衷。因为,从一开始对云蕾产生感情那一刻,他已决定了一生一世。
    我们反而不理解的是云蕾。
    不知是否梁羽生有意误导,借云蕾去反复映衬张丹枫,反正自第七回始,她就没有成长过,而且一回比一回要幼稚,有时甚至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步。
    本来,她是一个仙女般的少女,不但令书中人物惊艳,读者也觉得神怡目夺,且看:
    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那少女又从树上跳下,长袖挥舞,翩之如仙,过了些时,只见树枝蔌蔌抖动,似给春风吹拂一般,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少女一声长笑,双袖一卷,把落下的花朵,又卷入袖中。悠悠闲闲地倚着桃树,美目含笑,顾盼生姿……
    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裤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
    梁羽生总是在强调她“如仙”、“若仙”般的形象,只是,这么一个仙气为骨的人儿,怎么却是一个“无明”之女?处事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和理性。
    她也爱张丹枫,她也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恶果,她也知道在国家民族内外交困的关键时刻,一家一族的仇恨,无疑是鸡虫之争;但她怀中的血书,总像鬼魂一样无休止地缠绕着她,使她像受了催眠一样,听从它的指挥,不能自己。
    梁羽生安排张丹枫和她的大团圆结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贯彻他的创作理念,他很主张各民族间的和睦相处,主张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国家利益面前,任何个人恩怨、门户纷争、集团利益,都应该予以抛弃,所以才有了现今这个光明的尾巴: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末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日丽睛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相对云蕾,另一个少女的形象反而更显个性,也更可爱。
    那是蒙古国中的脱不花。
    脱不花是瓦刺太师也先的独生女,从小和张丹枫一块玩大的,成年之后,一腔少女情怀便系在张丹枫身上,但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瓦刺的时候,张丹枫还未能察觉她的真情,出中原之后,又有了云蕾,更兼又惮着也先的居心不良,有一段时间,张丹枫对她颇为反感。
    其实她的一颗少女心,就像玉碗里盛着新落的雪片,里外都晶莹剔透。
    也许对于家国大事,她不会更多去理会,而且,在父亲的积威之下,她也不敢多加反抗。何况,也先为人狡诈凶狠,野心颇大,可对这唯一的女儿,确实也视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他也承认张丹枫文武全才,希望他能成为女婿,为他所用,只是直到最后,他才惊觉张丹枫是宁死不屈的真汉子,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把张丹枫父子赶尽杀绝。
    那边他和窝扎合在密谋,这边脱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她急中生计,于月黑风高之夜,女扮男装,闯到了明朝使臣云重下榻之处,希望借云重之手,挽救张丹枫一家的性命。
    但是脱不花太单纯了,她根本不是她父亲的对手,云重被还羁留在瓦刺的前国王金牌召走,让脱不花的希望落了空,看着已近五更了,围在张府门外的大炮已对准了目标,只等时辰一到,便即放炮,脱不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人一骑就冲到了张府。
    以她单纯的女儿心性,以为凭她是也先的女儿,蒙古兵都会听她的,谁知,那些官兵们倒不敢把她怎么样,反而是她的父亲不放过她,为了把自己的心腹大患除掉,当父亲的把自己的女儿也出卖了。
    然后,就到了脱不花人生中的最后一幕了,这一幕不仅让张丹枫看呆了,读者也看呆了:
    她堵在炮口,捻熄了火绳,神色十分可怕,谁上来拉她就杀谁。麻翼赞因被张丹枫在身上刺了一个“贼”字,恨不得把张家全部毁灭,又得了太师的手谕,即使把郡主杀了,也是有功无罪,大了胆子,走过去就拉她的衣袖。
    想不到她举袖一拂,“呸”的一声,唾涎吐到了麻翼赞身上。麻翼赞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脱不花双手扭转背后,麻翼赞武功比她高数倍,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她动弹不得,突然和身一扑,扑到麻翼赞身上,张开樱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赞肩头一咬。麻翼赞料不到她有此一着,蒙古地方虽然不比中国,男女之间,并无“授受不亲”的礼教存在,但麻翼赞与她究竟是奴才之对主子,骤然被她扑在身上,吓得手足无措,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赞又惊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窝扎合大叫道:“不必顾忌,将她击晕!”麻翼赞纵身一掌,忽然“嗤嗤”两声,原来是她藏在身内的两支袖箭,适才双手被扭,放不出来。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猎所用的毒箭,相距即近,麻翼赞猝不及防,两边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她也被他的掌为震得倒在地上。
    窝扎合大惊,急忙抢上,只见她一跃而起,失声叫道:“张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尽了力了!”倒转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双手犹自紧紧抱着炮身。
    对于她来说,这也是一生一世了。
    是啊,一生一世,又多少人真正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又有多少人在这有限的一生一世里,能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并且坚定不移地向它们走去呢?
    脱不花做到了,当然,她是为了爱情。
    站在女性的立场上,我们并不以为这就不够崇高不够伟大。世上有些事情在有些时候,并不一定是一边倒的,比如战争,比如朝代之间的更迭,女性或许有着更清明的认识与理解,她们往往更心甘情愿地为爱情奉献与牺牲。如脱不花,又如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她们都毫不例外地为自己的所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她们并不要求回报,更不奢望情感的对等。其实又如何能够对等呢?
    脱不花因父亲的关系,是被张丹枫所厌恶着的,而香香公主的命运更为悲惨,她是被自己的爱人作为礼物送给当朝天子的。虽然在她们尘归尘,土归土之后,张丹枫哭叫出声,叫道:“脱不花妹妹,我领你的情了!”陈家洛也郁郁寡欢。但她们已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倒是我们,从她们的安详与包容中,领略到某些古老却永恒的情感或者渴望,像风一样吹进我的的心里,让我们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静下来倾听一下我们内心真正的声音。
    萍踪侠影录之叙述韵致
    梁羽生在叙述之中融入诗情画意,还有传统说书的趣味。
    三侠剑中当数梁羽生最有填词作对的爱好,他的古典诗词的功底也深,小小年纪,已是满脑子骄文诗词,这种“超前”,弄得他在同龄人中几乎难以找到沟通的对象,而更喜欢和比他大的人做朋友。
    写武侠小说之后,他更是把这种特长发展到登峰造极,书中人物,每每出口吟诗,不管他是文弱书生还是绿林好汉。每部作品的开头结尾,例牌诗词一首,全是自作。而且很擅用回目,其中,不乏脍炙人口之作。
    金庸和古龙都没有此种嗜好。金庸在《书剑恩仇录》的阶段,还有点勉为其难,弄了一些似是联语的回目,后来有了自知之明,《碧血剑》之后诸作,就没有再用回目,而用新式标题了。外文系出身的古龙更压根不管什么回目、联语,他的作品,尤其是较好的作品,全都是西洋小说的写法,一段就是一段的。也很少见他的人物吟诗作对,许多语言干脆就是现代大白话,甚或还有些洋里洋气。
    在这个方面,梁羽生确实有点可以称得上惟我独尊了。有好几个回目,是他的“生招牌”,备受称赞:
    亦狂亦侠真豪杰,能哭能歌迈俗流。
    剑气珠光,不觉望行皆梦梦;琴声笛韵,无端啼笑尽非非。
    瀚海风砂埋旧怨,空山烟雨织新愁。
    剑胆琴心,似喜似嗔同命鸟;雪泥鸿爪,亦真亦幻异乡人。
    牧野流星,碧血金戈千古恨;冰河洗剑,青蓑铁马一生愁。
    生死茫茫,侠骨柔情埋瀚海;恩仇了了,英雄儿女隐天山。
    这些联目,不知比他九岁时以“童子放风筝”去对“老婆吹火筒”要高明多少,但骨子里的那份雅致倒是一脉相承的。
    《萍踪侠影录》里,就有很多诗词的楔人。
    张丹枫本来就是名士型侠客,这种背景为梁羽生借他的口吟诗作对创造了许多条件。即使他让张丹枫吟多少诗词,都不会让人批评他是在不分场合地自炫旧学根底,也不会有将绿林好汉、江湖大盗强充知识分子之嫌。他当然趁机大展所长。
    所以,张丹枫一出场,就是以一个狂醉书生的形象亮相的。
    书生服饰华贵,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独自饮酒,一杯又复一杯,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有了酒意。忽而高声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伙三百杯。”摇头晃脑,醉态可掬……
    张丹枫喜欢以诗词抒发自己的感情,凡是他出现的场合,总伴着诗声朗朗,一本《萍踪侠影录》里,光是从他嘴里吟出的诗词歌赋,粗略算来,就有近四十处。加上其他人物的唱和,作品题头结尾的例牌词曲,整部作品都浸润在诗词的氤氲中,处处诗意盎然。
    这些诗词歌赋,有的是梁羽生自己创作的,有的是摘自前人的名句。用得好,都为小说人物及其整体形式增色不少。如开篇词曲,基本上都是梁羽生亲作的,有单独的审美意义,同时也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一开篇就概括了作品的内容。而在描绘大自然的胜景时,他往往是用古人的好词,因为那已是脍炙人口、数代相传的了,有着经典的意义,借用过来,既见作者的心思,又切合书中人物的感慨。
    在愁眉紧锁,仿徨失措的时候,张丹枫会弹唱起宋代大词人柳永咏叹杭州风貌的名词。弹唱起来,如见荷艳莲香,妆点湖山清丽;如听莺声燕语,唱出春日风光。一派快乐的情调,似春风吹佛,扫去了心上的阴霆。
    而后的“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堪笑世人多白眼,莲花原是出污泥”等等,更是把张丹枫的豪性壮志,不饰流俗的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言简意赅。
    除了用这些自作和引用前人的诗词去增加人物的“知名度”外,梁羽生还很注意作品的情景交融,流泻出一派如诗如画的情景。
    这是一种整体的艺术追求,并不是某一章某一节的片段式的工巧。如果说梁羽生的一百多册作品,部部都在水平线上,参差程度较小,这与他的文字流丽、词章工整。诗意盎然有很大的关系。张丹枫等人的变幻莫测的命运,一波三折的爱情经历以及江湖的重叠争斗,都以一种沉郁婉转的笔调写出,形成了一种诗意绵绵的古典美学风格,让人读之难忘。
    “寻常一样窗前月,因有梅花便不同”。世上许多事大凡都是这样的,凡物只有进入诗情画意中便会美起来。梅兰竹菊,实物何尝不平常?像丰子恺所说的,真的梅树不过是几条枯枝;真的兰叶不过是一种大草;真的竹叶散漫不足取;真的菊花与无名的野花没有多大差别。可经过诗人墨客、名士大师之口之手,它们都成了令世人敬重的“四君子”。即使是庸人俗子,为了附庸风雅,看见原先不以为然的它们都会喷喷称赏。
    这就是艺术的魁力。
    在武侠小说领域中,梁羽生或许是最能参透梅花的美从而去提升“寻常窗前月”的作家。他把崇高和优美糅合在一块,豪迈之气和缠绵之情各擅胜场,构成了一幅大浪淘沙,侠影纷呈的历史长卷。
    那么,他除了是小说家、历史学家之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诗人?
    梁羽生还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有时候我们也疑心,梁羽生的作品是否为说书人而写的,因为他的小说太适合说书人去“说”了。
    “说书”是中国传统艺术中一门很古老,很受群众欢迎的民间艺术。中国的老百姓中文盲的占多数,但他们并不是没有对艺术的渴求,田头地角,瓜棚柳下,一代代人都会做着美丽的梦。这个梦来自过去并将延伸到未来,有的是像悠扬的谣曲,从牛背上穿着红肚兜点着眉心朱砂痣的牧童的笛里奏出;有的由清辉下弄萧低唱的媚娘描画;但更多的,恐怕是由说书人引领。他们总会给苦焦焦的,瞎摸摸的百姓带来另一种动人的意境——一片葱郁的山林,一湾六月的雪水。
    从说书人的角度上看,他们最喜欢说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忠列传》等,檀木板一拍,大可以慷慨激昂,大江东去;最不喜欢说的应该是《镜花缘》、《红楼梦》等,试想,林妹妹的孤独悲伤、多疑、小性子,让说书人如何张得了口?而薛大姑娘的一句“问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又让说书人如何回答呢?
    在三剑侠中,古龙的作品最不好“说”。他也讲故事,可他的故事是这样讲的: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
    “是的。”
    “不快的刀,怎能无敌于天下?”
    “因为他的刀已经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天涯·明月·刀》这样的文字,是在进行有奖问答呢?还是两个学禅不精的人在试打机锋?看官自己想象吧。反正说书人肯定会摇头摆手去拒绝。
    还有些是这样的: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串火花。
    一串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能感觉得到。……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多情剑客无情剑》这样的描写用作拍电影或电视剧还差不多,用来说书,肯定会让读过原著的读者觉得惨不忍听,因为说书人大都无法表述其中的味道,只挑能“说”的来说了。
    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某电台播讲古龙小说,引来一片嘘声。
    反正是难煞了说书人,亦烦死了听书人。
    金庸的作品是一半对一半,能说的非常好说,不好说的也要迫使说书人花费很多心思。因为金庸作品牵涉的知识面非常广博,心理描写又迂回曲折,妙笔生花又灵动异常,这些都是对说书人的考验。
    让我们看看《天龙八部》第四十四回的一段描写:
    见了他(段誉)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什么话,钟灵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了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语嫣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的人移情别恋,自必凄然欲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这本来是写钟灵的,却把另外几个喜欢段誉的少女带了出来,且用一句话就把她们各自不同的心性脾气都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饶是金庸能一笔并写,说书的一张嘴能说得过来吗?还有那么复杂的关系,七缠八夹的,什么时候才能说清楚?
    梁羽生的作品则不同,本来就在中国叙事文学传统的讲、唱艺术中汲取了养分,又经过了自己独具一格的创新,形成了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的特点:通俗之中存清雅,丰实之中见单纯。
    论奇崛,他不如古龙;论博大,他不如金庸;但论典雅,古龙和金庸都不如他。
    他的作品中露出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最易为一般的读者接受。
    本来烟不可能是直的,落日也不可能都是圆的,但在特定的环境下,烟和落日就是那个样子。这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早就精辟地阐述过。
    梁羽生的作品就是这种感觉:开初觉得不是这个样子,倒底还是这个样子,总归是清清爽爽,一目了然的。
    所以特别适合于说书,一板一眼,不徐不疾,总会给你一个明白。
    《萍踪侠影录》里,张丹枫在讲故事,讲的是他的祖先和明朝皇帝争天下的故事。云靖在讲故事,讲的是他牧马胡边二十年,让他的后人要复仇的故事。毕道凡在讲故事,讲他的家族为什么代代要做完和尚又做叫化的缘由。叶盈盈在讲故事,讲她如何爱慕师兄又赶走师兄的故事。石英在讲故事,讲他六十年来护宝的故事。甚至连长隐在雪山下的上官天野也在讲故事,讲他和另两位自负天下无敌的武林剑客三十年前的恩恩怨怨。……
    纷纷繁繁的故事一个接一个,故事里面又有故事,就凑成了梁羽生这一部既有一种金戈铁马的豪迈之气,又有婉转多姿的缠绵之情;既有严肃的历史精神与侠义本质的表现,又有对一种迷离超迈、灵动多情的人生境界的展示的大故事。
    梁羽生的故事,正史、野史都有,这颇能适合不同层次的观众的口味。“土木堡”之役历史上确实有,于谦也是万民景仰的民族英雄;至于朱祈镇是否如书中被张丹枫感动得眼有泪光,那大约只有老天爷知道了。还有朱元璋的低贱出身,张士城的旧园,都是有其人而不一定有其事的。
    但对于读者来说,这是不相干的,历史可以铭刻于碑石之上,也可以记载于典籍之中;可以汇聚于档案之内,也可以隐藏于种种芜杂的民间故事里面。
    何况作家写的是武侠小说,他并不想争夺历史的解释权。滔滔不绝地在说着“历史是客观的,惟一的,历史的真相仅有一种”等等的,是历史学家而不是武侠小说家。梁羽生所要表达的,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怀想罢了。
    但因为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历史责任感在,所以读他的作品,很可能就会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也是梁羽生作品最早进入中国大陆的主要原因之一。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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