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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意识形态解读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徐秀明 范钦林 参加讨论

    在无阶级社会中,意识形态是所有人根据自己­的利益体验人类对其生存条件的依赖关系所必须的­接力棒和跑道。[1]———[法]路易·阿尔都塞­毋庸讳言,金庸及其小说在众多文人媒体一片­响遏行云的颂扬声中,已经取得“农村包围城市”­般的巨大成功。虽然争议犹存,但金庸小说作为一­个超越雅俗之辨的文学神话载入当下文学史的大势­已定。金庸作为长袖善舞的报业巨子交往遍及海内­外,其知交属下不吝溢美或可笑而置之,但向以正­统高雅自持的大陆学人也竞相加入同声合唱,甚至­将其列为小说大师、文化大家,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以往大陆金庸研究基本上是“画地为牢”,局­限于文学范畴内就事论事,故而无论立意褒贬,始­终未能触及金庸小说的核心意蕴。而在其最初­“龙祥”之地的香港,早有研究者以“文化工业”、­“文化政治”等题目发表论文专著了。[2]事实也的­确如此———金庸小说绝不只是雅俗共赏的文学作­品,更是意义复杂、影响深远的文化现象。不过,­要想充分解读金庸小说的精神内核,“文化政治”­的说法仍然较为含混,不若“意识形态”一词精­微贴切。
    ­一
    ­当代学者将意识形态视为一种思想意识控制机­制,认为其运行目标与社会功能是隐藏现行社会制­度下的阶级结构和社会关系的真正实质——— “意­识形态并不仅仅是向人们提供指导世界观的信仰体­系,……还能掩盖或转化存在于行为者体验的社会­现实和不同的社会群体互相竞争的既得利益之间的­矛盾,由此形成社会现实中的集体意识。”[3]意识­形态批评则是负责将“意识形态”反向还原去神­秘化的解蔽者。具体到文学范畴,主要是剖析作家­作品中的思想倾向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作家之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态度,共谋还是反抗,毫厘之间可能谬以千里。故而判断某种写作背­后的思想本质是否维护现存意识形态,应该深入审­视文章的内在整体性,“把问题框架从思想深处挖­掘出来”。[4]“为了认识一种思想的发展,必须在思­想上同时了解这一思想产生和发展时所处的意识形­态环境,必须揭示出这一思想的内在整体,即它的­问题框架。”[5]具体做法是将所考察思想的问题框­架与该意识形态环境的各种思想的问题框架联系起­来,审视是否有新意义产生。如果在某一特定的意­识形态环境中产生出来的某一思想所内含的问题框­架与该意识形态所内含的问题框架一致,就表明这­一思想完全从属于该意识形态;如果产生了“认­识论的断裂”(阿尔都塞语),则否。­金庸小说诞生的历史语境,是1950—1960年­代港英政府治下的香港,一个古今中外、新旧雅俗­并行不悖的文化道场。[6]在这个中西文化交汇的前­沿“自由港”,由于港英政府更注重在经济、技术­上培养港人对殖民者大都会的依赖情结,在文化上­采取的是一种放任多于羁縻的政策。[7]英国殖民者­片面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商业思维与中国传统的政治­权术伎俩交错融合,香港社会逐渐形成了一种以中­国传统(政治)权术伎俩追求商业利益的“新型­意识形态”,“文化沙漠”之称不胫而走。[8]可悲­的是这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现代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陈墨很早就意识到香港文化的这种前瞻代表­性:“30年代的上海和60年代以后的香港的现代­商业文化形态……不仅是近代中国中西文化冲突的­最有代表性的,同时也是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化之­冲突的最有代表性的形态。香港不仅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文化沙漠’,而且是一种代表着未来­文化发展方向的生机勃勃的文化绿洲。”[9]遗憾的­是这精辟点评没有具体到香港西式商业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相契的结合点———政治(权术)意­识。商业利益追求与政治权术思维的共同点是­“惟利是图、不择手段”,它们组成了香港社会­“新型意识形态”的阴阳两极,忽略任何一极都难­以充分理解这“新型意识形态”的特殊性。这便­是孕育了金庸小说的意识形态环境。阿尔都塞论及­马克思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关系时有句名言:“马­克思的开端的偶然性在于,他诞生时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意识形态的襁褓之中,而他成功地从这块沉­重的襁褓中解脱了出来。”[10]遗憾的是金庸没那样­伟大的精神品格,其小说中的“问题框架”由商­业利益与政治(权术)意识两轴纵横编织而成,­字里行间处处打着当时香港“新型意识形态”的­烙印。­
    
    二­
    最明显的当然是商业利益。这不仅是就其创作­动机而言,[11]更重要的是金庸小说从形式到内容,­几乎每个环节都是经过审慎的商业估算而后成形­的。众所周知,港台“新派武侠小说”始自梁羽­生。梁氏复活了民国武侠小说的章回体样式、近乎­浅易文言的古代白话叙事风格。香港因为没有政治­剧变带来的文化断裂,保持了民国以来的阅读习惯­与审美趣味。因此梁氏的古朴中国风取得了极大成­功。金庸小说的叙事模式与语言,不过沿袭梁羽生­开辟的成功范例而已。“一个久已中断的伟大写作­传统的继承者”[12]、“在香港殖民地一隅延续并光大­了本土文学的传统”云云[13],只是粗心所致的张冠­李戴。这当然不是否定金庸小说的原创性;恰恰相­反,金庸原创能力极强,打出自有品牌、拥有稳定­庞大读者群后,就开始逐渐改变直至完全扬弃梁氏 “书剑飘零”式的叙事套路与人物设置,唯一保留­到最后的,便是梁羽生这旧式文人深爱的章回体与­古代白话的叙事形式。[14]其实正如梁羽生、戈革等­通人所言,金庸这“洋才子”旧学功底平平,撰­写联句回目殊非所长。[15]精明世故如金庸,之所以­始终不肯藏拙,像古龙那样彻底放弃章回体,主要­是基于读者阅读偏好的商业思虑。“我认为武侠小­说流行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民族形式’,中国人­对中国传统的东西自然不知不觉会较易接受。”[16]­这种商业思虑直接左右了金庸小说从叙事形式到基­本价值取向的方方面面——— “武侠小说,一方面­形式上跟中国的古典章回小说类似,另一方面写的­是中国社会,更重要的是,它的价值观念,在传统­上能让中国人接受;是非善恶的观念,中国人几千­年来基本想法没有很大改变,因此,如果武侠小说­的情节离谱,一般人就很难接受。”[17]­
    金庸的“择善固执”的确相当成功。林以亮­认为:美国很多地方成立“金庸学会”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其小说“经常讲到中国文化的传统­道德标准:忠、孝、仁、义”。[18]新派武侠小说大­多秉承近代武侠塑造民族英雄的写作传统,梁羽生­即是最著名的例子。金庸的精明在于始终只是笼统­地肯定抽象空泛的传统道德,而不明确强调具体的­民族大义等等(金庸小说之“义”,基本局限于江­湖义气)。传统道德云云不过是其策略卖点,而非­出自个人信仰与道德坚守。[19]《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等早期作品貌似继踵先贤,­实则阳奉阴违———表面继承这一传统,实则不动声­色地刻画异族征服者英明神武,远胜汉人。征服无­罪,反抗无理,故而袁承志放弃刺杀远遁海外。[20]­不明就里的大陆学者曾誉之为“承认并写出中国­少数民族及其领袖的地位和作用,用平等开放的态­度处理各民族间的关系的‘现代意识’”[21];香港­学者林凌翰则洞若观火,在《文化工业与文化认­同———论金庸武侠小说呈现的殖民处境》一文中­入骨三分地指出:金庸小说对异族征服者如此优­待,显是逢迎港英殖民政府,只是曲折隐密不易察­觉[22]。抛开民族问题等宏大叙事,单论日常道德准­则:金庸小说中固然有许多高士君子,但各类邪魔­外道无疑数量更多而且异常鲜活。早在1966年,­梁羽生化名“佟硕之”客观评述自己与金庸创作­得失时,就对金庸以人性复杂为名耽写恶人不以为­然,“人性虽然复杂,正邪的界限总还是有的,搞­到正邪不分,那就有失武侠小说的宗旨了”[23];后­来陈墨发现“将金庸小说的主人公按照创作的先­后秩序进行排列”后,第一印象便是“主人公­‘侠气渐消,邪气渐长’,离开侠的典范模式越来­越远”[24]。要在香港这样的功利世界左右逢源,或­许韦小宝式的圆转如意必不可少。要求一个文化富­商具有圣人般纯粹高贵的道德信条,无异缘木求­鱼。“忠孝节义”等等能够在金庸小说中大行其­是,主要是因为它们是海内外华人中国人普遍接受­的基本道德信条,广受欢迎而不存在丧失版税的争­议风险。
    ­金庸崇拜者必将以金庸小说在海峡两岸长期被­禁的事实激烈反驳。但那是两岸书报督察机关过分­敏感的政治嗅觉所致,新旧武侠小说几乎悉数在­列,既与道德无涉,亦非针对金庸一人。而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金庸小说虽因“武侠”之名一时得咎,却因“政治”之实长期得利。“金庸迷中有­各种政治观点的人物,既有思想激进的,也有思想­保守的;既有左派、中间派,也有右派。甚至海峡­两岸政治上对立得很厉害的人,国共两党人士,平­时谈不拢,对金庸小说却很一致,都爱读。”[25]据­说邓小平与蒋经国都在“金迷”之列。金庸小说­超乎政治分歧的“奇异的阅读现象”(严家炎语),­俨然成为其“魅力”无可抵挡的有力证据。然而­古往今来雅俗共赏的小说佳作不知凡几,何以唯有­金庸小说受到这许多政坛人物青睐?原因很简单:­“政治”本就是金庸小说“问题框架”中的重要一­维,只是隐匿极深,一向少人论及。之所以各派政­治人物都能接受,并非立场超然,而是因为小说中­铺张扬厉的只是官场倾轧的种种“权术”伎俩,­却没有任何实际一贯的政治主张与操守,不仅不会­产生现实的政治威胁,而且可以拿来做加深政治斗­争修养的教科书。对此体悟最透、表现最切的,不­是两岸三地皓首穷经的学者,反倒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香港影星周星驰———电影文本《鹿鼎记》­中,天地会、神龙教与满清政府等各派政治人物无­不是口是心非寡廉鲜耻的政客败类,“反清复明”­等大义凛然的口号幌子下,隐匿的不过是他们对权­势地位、美女金帛的贪婪欲望。1979年远景出版­社创始人沈登恩向台湾当局反复力陈金庸小说被禁­之无辜、开禁之可行,终获成功; 1981年金庸受­到邓小平的亲自接见。[26]如此种种,说到底是因为­金庸小说中的政治不过是利益至上、随时可以覆雨­翻云的“商人政治”。这一点在金庸小说人物的政­治命运中一览无遗:陈家洛、郭靖、袁承志、张无­忌、萧峰、令狐冲、陈近南……任你怎么武艺高强­的盖世英雄,只要信念坚定品行高洁,卷入政治漩­涡后全部九死一生,唯朱元璋、韦小宝等卑鄙小人­方能成就伟业。陈墨一言蔽之曰:“英雄好汉尽归­隐,不才小宝称至尊”。[27]其实即便奸猾灵变如韦­小宝,只因还讲起码的义气道德,仍被各派政治势­力逼迫如风箱里的老鼠,不得不退隐田园以保性全­真。这些事实不妨碍金庸接受访谈时滔滔不绝,大­谈“武侠小说中永远是好人得胜,坏人必败,是­非观念非常清楚,使读者知道应该做好人。”[28]金­庸之于政治信念的真正看法,也就不言自明了。­
    三­
    这里或许有香港社会商业文化的影响。不过,­金庸小说的注册商标并非“商业”色彩,而是­“政治”偏好(或意识形态性)。前者最多算创作­动力,后者才是旨归鹄的。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说:“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年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现象。”[29]其实何止­《笑傲江湖》,“扩展来看,金庸在他的十四部小说­中,刻划的是中国封建专制制度下的人生,其间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现象,则属于政治文化范畴”。[30]
    “阅读一位作者的多部著作,常可渐渐看出作­者的习惯,也因而慢慢见到作者所一径存念之­事。”[31]纵观金庸十余年(1955~1970)的漫长创­作历程,由题材重点由“文化”向“政治”缓慢­过渡的趋势非常明显(金庸本人心心念念的“历­史”,基本等同于政治斗争史)。有些学者极力称­颂金庸小说深厚的文化底蕴。[32]其实“文化”之于­金庸小说,起初源于商业权衡的阴差阳错,后来也­不过精致的伪饰点缀。如前所述,金庸最初创作武­侠小说纯系梁羽生名利双收的珠玉在前,故早期文­本承袭了梁氏书卷气十足的人物设置与情节模式。­金庸声誉崛起,拥有自己庞大稳定的读者群后,遂­在小说中融入个人真正的思想意识[33]———那就是对­大权在握、覆雨翻云的“政治”人物深入骨髓的­艳羡向往。其后期小说主要围绕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政治权术展开,不为无因。越是后出作品,政治意­味越浓,非“武侠”的成份越重,演变到彻底反­武侠反文化的极端后,终于出现了《鹿鼎记》这样与前期作品价值取向截然相反的作品,以致当时­很多读者怀疑作者另有其人。梁羽生坦陈:“假如­把金庸的武侠小说,将《倚天屠龙记》作分界,划分为两个阶段,我们可以相当清楚的看出前后两­个阶段的不同。……金庸在前期的作品中,正邪有­别,善恶分明,这说明他心目中自有一套是非的标­准,……在近期的作品中,由于正邪部分,是非混­淆,也就消失了感人的艺术力量了。”[34]即便金庸­好友董千里(笔名项庄),也曾委婉道之:“我­‘追’金庸小说,大概自从《天龙八部》以后已不­如何关心……也许正为他力求上进,又一心一意要­突破前期的面目,因而窒息了和读者之间的共­鸣度。”[35]
    ­但如没有后期之变,金庸小说就不算真正完­成,[36]前期小说之惑也不会如此显豁与易于理解,­如金庸“虽也写侠,但侠只是他小说中之一斑,­而非全貌。郭靖虽是金庸笔下‘侠之大者’,倒也­非金庸全然认同之人;金庸在字句间,对郭靖犹有­揶揄之意。……凡是金庸小说中之以‘武侠’为­写作职志者,或书中以‘武侠’为重大旨趣之篇­章里,皆显出缠手缠足难以自畅之处。”[37]金庸小­说前后之变,不只是创作求新求变,更是去伪存­真、明心见性,故而艺术形式静水无波,思想意识­却已偷天换日。金庸小说的最大意味并非艺术水准­的超凡绝尘,而是意蕴诡谲繁复难见庐山真貌。金­庸小说进入学院视野后之所以争议频频,就是因为­严肃学者因其思想实质粗鄙恶俗而本能拒斥。只是­多数人对通俗文艺不甚了然,打蛇未中七寸而遭反­噬,倍受抱残守阙之讥罢了。
    ­严家炎称颂金庸小说为“以精英文化改造通­俗文学”的巨大成功[38],真是误读之甚无过此者。­金庸小说的精神实质,恰恰是通俗文化中最粗鄙恶­俗的功利思维对精英文化的轻蔑征服与为我所用,­具体表现有三:­
    1.有知识而无文化
    ­金庸小说的文化油彩,主要来自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文史资料的大量引用。这些引用不仅在­情节推动、人物塑造方面可有可无,而且引用方式­也不高明———梁羽生早在1966年就指出过金庸小­说中“宋代才女唱元曲”等硬伤;[39]戈革干脆说­《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与“耕读渔樵”的对答“皆­从《文章游戏》等不上台盘的俗书中看来,根本­不是学问”。[40]如此文抄公式的炫才,居然被捧为­文化大家,是因为“能把中国过去小说、文学材­料,运用这样自如者,说句广东话,査先生是­‘有的弹’(没人比得上的意思)。”[41]
    然而单纯的­知识堆砌,到底不等于文化精髓本身。何谓“文­化”,“文化”何为?自然不易回答,但最起码应­该具备对纯粹功利思维的超越维度。“文化是人类­之所以成人类的基础,它使人类更加完美或日趋完­美”。[42]金庸自诩对中国历史有独到“史识”,还­曾在浙江大学担任博导,但其小说与历史文章中没­有任何形而上的历史哲学,其“史识”不过是对­若干史实的经验性洞察,基本不出“利益之争”、­“权术谋略”等形而下的范畴。金庸对待文化的态­度,学界早有微词: 1981年舒国治就说“金庸书­中隐透出的‘文化空无感’”;[43]卢敦基认为金庸­小说有反文化、非文化倾向;[44]刘卫国考察金庸思­想流程,认为:《飞狐外传》与《射雕英雄传》等­作品“首先把侠义精神托孤给儒家”,继而《神雕­侠侣》、《笑傲江湖》“走向道家”,《天龙八部》­体现了“佛法无边”,但对恶人依然“无能为力”;­《鹿鼎记》则“为侠义精神唱出了最后的挽歌”,­发现金庸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竟是彻底的失望”[45­]……只是他们普遍归结为文化反思罢了。­
    其实“反思”与“反对”的区别,还是比较­明朗的。金庸究竟怎样“反思”传统文化,结果­如何?纵观金庸的整个创作历程,可以发现纯粹是­世故功利思维对精英文化的嘲弄与颠覆。这一点由­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此消彼长”可以看出:­“消”的是文化含量与理想信仰,“长”的是世故­圆滑与人情练达。陈墨曾说,“金庸小说的主人公­不仅文化程度越来越低,而且越来越不通世故。”[46]­前半句是明显的事实——— “从第一部书中的陈家­洛,到第二部书中的袁承志,到第三部书中的胡­斐、第四部书中的郭靖、第五部书中的杨过,在文­化程度上明显地一个不如一个。而后来的狄云、石­破天等主人公干脆就是文盲”;[47]后半句显然值得商­榷:首先,在这些人物身上看得出世故渐深的趋­势:抛开陈家洛这大家公子不提,其他几位在人情­世故方面都有过人之处:袁承志善长斡旋于各派势­力达到自己目的,武林盟主之位不为无因;胡斐初­出江湖时锋芒毕露,但稍后便能调整变通;郭靖大­智若愚,足以使狡黠机变的黄蓉对他死心塌地、阴­毒手辣的欧阳锋连续败北,哪里是“傻小子”三­字所能概括;杨过轻薄少年时已能将全真教玩弄于­股掌之间,中年后沉稳练达极善招揽人心,“神雕­侠”在江湖上一呼百诺,绝非单凭武艺高强所致;­狄云、石破天的不谙世事不过是少有的例外。其­次,过于以偏概全,没有涉及《笑傲江湖》、《鹿­鼎记》等以心术算计为故事架构的后期作品:令­狐冲是表面狂放内实守旧的名士型君子,韦小宝更­是尔虞我诈的天才好手……这种“此消彼长”的­趋势背后,隐藏着一个代表文化的知识分子被不断­“边缘化”的大问题——— “金庸笔下的知识分子­(已远远超出‘儒生’的概念)多半是可悲而又可­怜、甚而可鄙而又可耻的人物。”[48]小说中的真正主­角逐渐被替换成世故名利乃至政治倾轧———在中国­社会中,政治是所有世故手段争夺的核心利益———­越是后期作品,行侠仗义的侠客退化为叙述者、线­索人物的趋势越严重,越是大面积地成为政客尔虞­我诈时的工具和牺牲品,最后的《鹿鼎记》极具­象征意味:陈近南等红花会义士殷红的鲜血,烘托­出一片政治挂帅、文化没落的凋敝景象。
    ­金庸小说由早期超凡脱俗的“书剑飘零”,渐­变为后期粗鄙功利的“骰子混世”。“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这在红色中国曾盛极一时的­反智论,在现代资本横行的香港同样不乏知音。近­乎文盲的韦小宝屡遭大难而终能化险为夷,出将入­相,建不世之奇功,将各路英雄豪杰、名人高士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更被顾炎武等大儒视为光复汉­室的不二人选……此类情节叙述,绝非愤世者心血­来潮时的游戏笔墨,而是混世者经验主义式的社会­洞察。洞察本身是否犀利深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抒写时的表现方式与情感倾向。“一种思想的­最后意识形态本质与其说取决于思考对象的直接内­容,还不如说取决于提出问题的方式。”[49]在金庸­小说流水一般欢畅的语言狂欢中,看不出丝毫愤世­嫉俗的痕迹,却时时处处可以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与沉迷。如此书写,谓之“反思”,实难取信­于人。
    2.有思想而无信仰­
    中国传统武侠小说极少涉及思想层面,金庸则­擅以小说人物图解传统文化思想,是以赢得了学界­认可。陈墨将其小说人物演变模式归纳为:儒家之­侠(如陈家洛、袁承志、郭靖)———道家之侠­(如杨过、张无忌)———佛家之侠(如石破天、段­誉、萧峰)———无侠/非侠(如狄云、李文­秀)———浪子(令狐冲)———反侠/小人(如韦小­宝)。[50]乍看的确炫人耳目,然而疑问随之而来:­在这逐一胪列于前的五色斑斓之中,“文化大师”­金庸的真正信仰何在?
    ­细究之下就会发现:从陈家洛、杨过、萧峰到­令狐冲,作者一成不变的写作套路都是先把人物个­人魅力展示无遗,然后让他们在声望武艺达到辉煌­顶峰之际,悉数在政治角逐场上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儒家陈家洛怀柔、郭靖至刚,结果一个轻信乾­隆赔上骨肉亲情与生死恋人后远走回疆;一个以客­卿身份守卫襄阳,粉身碎骨难挡宋亡大势;道家杨­过任性偏执、张无忌无为而治,到头来殊途同归,­都是在万念俱灰之余陪夫人退隐江湖;佛家萧峰讲­忠义两全,应了佛家那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谶语;无侠的狄云、李文秀和浪子令狐冲本就是无心政治的局外人,在凶险的政治漩涡中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在逐鹿中原这块政治试金石上,儒道释­等各家思想的代表,不仅无一例外命运多舛,而且­无奈无能、可怜可悲;反倒是毫无信仰的“反侠/­小人”韦小宝熠熠生辉,以无往而不胜的姿态征­服了所有英雄名士、王室贵胄,结束了这次文化杂­货铺般的思想展示。这便是金庸思想的曲折流露:­每位英雄的最后退隐/流亡都意味着对其政治思想­的否定扬弃:任何文化信仰都会或多或少地束缚手­脚,所以中国文化人多数迂阔不和、难成大事;唯­有韦小宝这类纯以本能趋利避害,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随时调整处世原则立场的流氓混混,才是中­国社会的真命天子。哪怕他们以权势利益为唯一生­存目的,但只要懂得如何成人达己,就能做出比有­信仰的文化人更大的政治贡献。
    ­面对众多质疑,金庸答曰:“一个作者不应当­总是重复自己的风格与形式,要尽可能的尝试一些­新的创造”[51],仿佛小说创作如大厨炒菜,儒释道­墨等等不过是些随意播弄、煎炒烹炸的青菜豆腐。­然而任何人都有自己作为思想基础结构的“问题­框架”,它规约着主人思想展开的逻辑空间。[52]作­家前后期的“问题框架”可以有大小之分,但未­必有正反之别。即便“求新求变”喊得震天响的­古龙,也只追求叙事形式的花样翻新,而不会费尽­心力把自己前期小说中的英雄侠客彻底否定。更不­要说“与其有‘武’无‘侠’,毋宁有‘侠’无­‘武’”的梁羽生。[53]除非前期作品只是作者没有­精神投入的游戏笔墨,否则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武侠小说”之名,源于这一小说类型极度张­扬以“武”行“侠”、伸张正义的侠义精神。­“武”之重要,是因为它是下层民众保持人格尊严­的关键性力量;“侠”之由来,是强调民间强者庇­护弱者、反抗不公的正义性和合法性。武侠小说对­“武”的描写之所以日益夸张离奇,与民众反抗贪­赃枉法的官府的情绪日益强烈有相当关系。不过武­侠小说的创作实质是作者以个人想象超越生老病死­与现世法律等实际约束,故而往往表现英雄侠客的­个体反抗,绝非《水浒传》那种集体武力暴动。­倪匡:“武侠小说有一个特点,是相当个体的。读­者看武侠小说,要求个体的心灵满足,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越浓,个体的形象越是突出,就越能接­受。”[54]换句话说,武侠小说属于“私性”幻想领­域,与“公共性”的政治目标无关。金庸小说对­传统武侠小说的最大“突破”,却正是以“公共­性”的现实逻辑取代“私性”虚拟想象。首先是­偷换概念,以最堂皇的借口反侠。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借郭靖之口,说什么“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55]明褒实贬,以政治家­的职责要求个性侠客。项庄颇有微词地点出了金庸­小说衡量侠客大小的政治标准:“所谓‘侠之大­者’,也不一定要落实于国家利益或民族大义之­上。……洪七公、杨过、胡斐、令狐冲等人行侠而­不干政,何尝不是侠之大者?”“世上最‘大’的­是人,‘为人民服务’的积分愈多,这个侠也就愈­大,如此解释也许比较合理。”[56]如果这个标准成­立,那么抗击俄国成功的韦小宝比驻守襄阳失败的­郭靖更有资格称“侠之大者”,而康熙即使毫无武­艺,照样是最大的“侠”。其次是釜底抽薪,不动­声色地将英雄侠客的活动领域从快意恩仇的个性­“江湖”移到顾忌重重的政治“社会”,结果:陈­家洛退隐回疆,袁承志流亡海外,萧峰自杀以谢契­丹,郭靖黄蓉粉身碎骨,张无忌黯然远遁……即便­真正“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在金庸小说中­的结局又有何光彩可言?项庄说他们“不知怎的­陷于‘数奇’,都成了一事无成的悲剧英雄”。[57]其­实原因甚明:“金庸的江湖”已非个性英雄用武之­地,这些在传统武侠小说中所向无敌的英雄好汉,­被抛入全然陌生的权术角斗场,能够独善其身安然­退隐已是万幸,遑论其他。《笑傲江湖》中风清扬­对令狐冲略加指点,便使其剑术大进纵横江湖,自­己却隐居起来郁郁终生——— “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58]
    武侠小说并非不能反思个性侠义,问题在于以­何种思想如何反思。金庸小说从前期到后期,对­“武”与“侠”渐进式的双重否定、以政治思维否­定个性侠义的趋势虽然缓慢,但连贯起来看还是比­较明显的:最初《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作­品中的英雄侠客,甘当“革命马前卒”,除性情鲜­明外,在精神独立性上并未超出《三侠五义》中­的侠客,在精神层面上实际是从梁羽生开创的­“新派武侠小说”独立自由的个性传统大踏步后­退,重新沦为政客争权夺利的走卒棋子;稍后在­《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中,金庸开始把岳不­群、左冷禅、冲虚道长、方正大师,甚至令狐冲等­江湖豪客当作各式政治人物来写;最后的《鹿鼎­记》更是异想天开,反过来写政治人物在江湖上­如何所向披靡:韦小宝已经非“武”反“侠”,纯­然是美女金帛之下民族大义浑不在意的流氓政客,­金庸不封笔还能怎么写呢?
    郑树森、陈墨、韩云波等人都谈过金庸“反­武侠”的问题,只是以往始终囿于小说类型结构­的形式讨论,局限性太大。[59]其实言为心声,有时­形式就是内容。之所以是金庸,而非艺术才情、创­新意识毫不逊色的梁羽生、古龙打破武侠小说的传­统模式,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金庸创作时全无信仰­约束的缘故。­
    3.有底线而无操守­
    当然,无信仰不等于为非作歹。侯建点评­《神雕侠侣》时认为,“杨过危步于道德与邪恶的­高索上,摇摇摆摆,却能不失不堕,这一点可是金­庸的特技”,[60]不经意间道出了金庸塑造人物时存­在的“道德骑墙”问题,与梁羽生对金庸小说人­物“正邪不分”的观察相同。[61]
    这算是金庸小说的创作突破———中国传统武侠­小说近于西方的英雄传奇/骑士小说,作家热衷于­将小说中的侠客英雄塑造为“理想”的人格典范;­金庸却以对“现实”社会黑暗面的开掘另辟蹊径。­他在早期小说中也曾塑造过不少正面侠客形象,虽­然名士、英雄、浪子等各类侠客都有梁羽生等名家­珠玉在前,但金庸不惜以浪漫主义手法大肆夸张渲­染:陈家洛儒雅形同懦弱、郭靖性情宽厚近假,萧­峰纯是大义凛然的概念化符号,杨过由疏放而拘泥­前后判若两人……虽然脸谱痕迹过重,却也慷慨悲­歌称一时之盛,着实得了不少印象分。金庸“武­林盟主”的声誉基础,主要是由这些脸谱英雄奠­定的。当时金庸谨慎异常,充分考虑到读者的正义­感与心理承受力,从未让他们触及道德底线———张­无忌、令狐冲、杨过等人一度偏激叛逆,不过­“逢到紧要关头,他的行为一定与道德相合”。[62]
    不过《明报》蒸蒸日上,无需再靠金庸小说­打开销路之后,金庸小说人物的道德底线就越来越­低,转而“现实主义”了。他匠心独具的艺术创­造———韦小宝这类彻底“反侠”的流氓混混,就­是在完全不必考虑商业因素之后隆重登场的。韦小­宝当然有道德底线,这一点至关重要,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喜欢他。倪匡放胆直言,“如果要在韦小­宝和郭靖之中,任择一人做朋友,……本人一定拣­韦小宝,那是因为韦小宝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也有优点,他最大的优点是:懂得如何对付周­围的人。”[63]金庸自己谈韦小宝的特点时,说是­“善于(不择手段地)适应环境和注重义气”。[64]­其实二者是一回事:注重义气说到底是为更好地适­应生存环境———韦小宝之所以把不出卖朋友视为道­德底线,根本不是看重感情,而是因为一旦出卖朋­友,必为众人所弃以致丧失日后的生存基础。­
    《鹿鼎记》成,而金庸甘心封笔,主要是因为­他凝聚了数十年的社会洞察与生存智慧已悉数灌注­其中,再无其他存货。这种洞察与智慧说白了无非­是一种淡化道德原则、极端讲求实利算计的处世变­通之法,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的政客逻辑如出一辙。因­此,金庸在原本重在“江湖”的武侠小说中,反­复摹写“庙堂”甚至“后宫”的题材转移,绝非偶然。《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天龙八部》­等后期作品,纯是政治利益之争的故事框架,情节­重点便是各派势力为谋求利益最大化不断聚散离合­的心力角逐,不过披了一件武林争雄的外衣罢了。­单拿最为典型《鹿鼎记》来说:同是江湖中人,­天地会、沐王府等政治组织为实现“反清复明”­的共同的政治理想交好,闲人韦小宝身不由己地卷­入之后,为求生路被迫与他们建立信任机制、利益­同盟。后来虽然同生死共患难,但从未认同他们的­政治主张。韦小宝后来之所以能够与桑结喇嘛、葛­尔丹王子化敌为友,纯是利益交换的辉煌成功。推­而广之,韦小宝所有的生存秘诀与功业基础,都建­立在对利益的明察审视与巧妙运用之上。利之所­在,人之所趋。这种思维方式的核心是一切以利益­为转移,底线虽有,无非尽量不损害亲人师友。只­是“尽量”,是因为既无理想信仰,自然没有绝对­的道德操守;是否牺牲他人,要看得利大小。韦小­宝最初得知茅十八是官府悬赏捉拿的江洋大盗,感­念他待己之至诚,口称“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65]这类细节在《鹿鼎记》中­频频出现,活画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心态嘴脸。
    小说取名“鹿鼎记”,并在开篇借吕留良之口­细述“逐鹿”、“问鼎”之意,自是暗示小说主题­是政治争斗而非江湖侠事。金庸称这部小说“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66]其实准­确地说应是历史题材的“政治(权术)小说”或­“黑幕小说”。一句话,金庸最得意的后期小说,­无论精神气质与类型特征都已不再属于“武侠”­这一范畴(因此本文从题目到正文都不采用“金­庸武侠小说”这一说法)。这在金庸是有意为之,­他屡次打着“历史”真实与“人性”复杂的幌子­为小说中的政治权术辩解,声称要写严肃的“历­史小说”;却每每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对“历史”­与“人性”的真实理解:“这部小说(指《笑傲江­湖》)通过书中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年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现象。影射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的价­值。”[67]在他看来,中国有史以来三千年的政治与­人性都不过是围绕权势利益之争的蝇营狗苟,讲道­德不过是因为诱惑不对路、利益不够大,哪有什么­真正的操守可言?
    ­这种洞察智慧的鄙俗粗陋自不待言。纵有道­理,也不过是中国文化久治不愈的一块癣。金庸却­将它无限放大,俨然成了中国社会历史的本体特­征。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认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已渗­透到思想、文化、社会生活等各个领域,并将艺术­整合到资本社会结构之中,鼓励人们向思维同质­化、生活享受化发展,从而压制其内心的反抗、批­判与超越等维度。金庸小说在思想独立成熟的读者­看来自然一笑了之,但若被青涩少年或无良中年奉­为认识中国社会历史的入门读本,这种担心恐怕并­非多余。
    ­四­
    《堂吉诃德》灭骑士小说,是崇高深刻战胜粗­浅世俗;《鹿鼎记》灭武侠小说,却是功利粗鄙干­掉了侠义慷慨。金庸自然可以拿所谓的“人性”­真实作挡箭牌,然而正如古龙所言:“人性并不总­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68]退一万步来说,人­性的丑恶面也相当斑驳陆离,金庸为什么特别注重­人性为权术利益扭曲的那一面?说到底还是其意识­形态色彩过于浓重的“问题框架”作祟的缘故。­
    陈墨将《鹿鼎记》列入“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林,称韦小宝为“中国文­化的精灵与怪胎”。[69]金庸本人也自豪地把“韦­公”与不朽的“阿Q”相提并论,“写作这部书­时,我经常想起鲁迅的《阿Q正传》……韦小宝­这个人物容纳了历史感很强的中国人性格”[70]。其­实韦小宝并非纯正的中国血统,而是诞生于殖民地­香港的中西文化“混血儿”———政治在中国历来­是最大利益之所在,韦小宝却无意恋栈于高官显­爵,完全放弃了政治要求,只图娇妻美妾黄金白­­银。这纯然是在西方现代工商业文明与殖民统治的­双重洗礼下形成的“新型意识形态”大行其是的­结果———被彻底驯化洗脑了的普通香港市民的心­态。陈硕就曾直截了当将《鹿鼎记》与韦小宝称­为“香港精神”的体现。[71]­
    单举《鹿鼎记》管中窥豹或许不足为信,那­么其他作品如何?前期《碧血剑》中,袁承志口­口声声为黎民百姓着想,但他一方面与整个华山派­一起受骗上当被用作改朝换代的工具,一方面看到­志同道合的义兄义嫂李岩红娘子含冤而死而无任何­作为,对暴君面目已露的李自成没有任何抗争,只­是移民海外自求多福(与香港何其相似),于公于­私都无法令人满意。后期《倚天屠龙记》,张无忌­率明教上下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赶走了异族­统治者,却只因误中朱元璋的诡计,觉得义兄徐­达、常遇春出卖自己就心灰意冷,置天下甘苦于脑­后而悄然远遁……古代士大夫在独裁统治之下选择­无奈顺从还有情可原,因为他们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金庸笔下这些神功无敌的盖世英豪,尤­其曾在徐达面前慷慨陈词的张无忌(“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72]),何以在强权政治面前一味忍让逃避,甘­心漂泊海外或闺房画眉?“金迷”们或以“历史真­实”为辞力辨,然而“武侠小说———无论有或没­有真实背景———并不在‘写实’上设法博取读者­对它的兴趣及重视”[73]。而且,所谓信史便绝对真­实吗?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语),即便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也是作者历史观的真实流露。­脑筋灵光如金庸者,一再书写有力者在强权政治面­前的明哲保身、妥协纵容故事,难道完全出于因为­书生气十足的历史考据癖吗?
    ­不过左派批评家指责金庸为韦小宝一类人物,­是明显的误解。金庸绝对不会认同韦小宝,尤其那­种对政治(或意识形态)漠不关心的态度。金庸­热心政治,人所共知———早年专门返回大陆一心加­入中国外交部从政的早年轶事;“在筹备香港回归­中国的过程中,他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1984­年当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至1996年重出江湖担­任筹委会委员,他的政治取向和野心一直为人所争­议”[74];“他是个天生便有权术的人。在他的王国­内,没什么人能逃得出他的五指山”[75]。从这个角­度判断,金庸小说之所以具备上述隐蔽性极深的意­识形态性,根源不在香港高度商业化的社会环境,­而是心灵的自我束缚。­意识形态经由什么推动运行?葛兰西说是­“知识分子”。他将意识形态与从列宁和卢卡奇那­里继承下来的领导权(hegemony)概念联系起来,­认为统治阶级在很大程度上无需依靠暴力维持其统­治,而是利用其知识分子将它的世界观广泛传播,­最终成为整个社会的“常识”和大众的“情感结­构”。[76]无论创作初衷如何,金庸及其小说客观上­都是香港“新型意识形态”构建过程中的积极参­与者。“《鹿鼎记》连载之时,香港社会还比较简­单,人心也较单纯,传统道德观念还是很重,所以­对韦小宝这个不合传统英雄的主角心生抗拒”。[77]­当年金庸曾在后记中抱歉似的写道:“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然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在这方面,剥夺了某些读者的乐趣,­我感到抱歉。”[78]几十年后的今天,这种抱歉纯属­多余,“韦公”早被奉为顶级成功人士,不要说香­港,即便曾以安贫乐道为荣的大陆民众也对他艳羡­不已。发行量上“亿”的金庸小说(尤其《鹿鼎­记》),几十年来作为香港最为成功的大众通俗文­化产品,对这种社会风气转变的推波助澜之功,怎­么估计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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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法]路易·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33页。
    ­[2]马国明是首位以文化研究理论分析金庸小说的先行者,著有《金庸的武侠小说与香港》(梁秉均编《香港的流行文化》,香港:三­联书店,1992年)、《金庸与金融》(《路边政治经济学》,香港:曙光图书公司,1998年),与“HongKongMartialArtsNovels:The Case of­LouisCha”(香港大学硕士论文,1994年)。后继者有林凌翰《文化工业与文化认同———论金庸武侠小说呈现的殖民处境》(陈清侨编《文­化想象与意识形态:当代香港文化政治论评》,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陈硕:《经典制造———金庸小说的文化政治》(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等。
    ­[3][斯]齐泽克:《图绘意识形态》,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页。
    [4]­­­­­[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56页。“问题框架”是阿尔都塞的重要概念,另译为“总问题”。参见俞吾金:《意识­形态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
    [5]­[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57页。
    [6]­­香港在古代中国,只是文化落后的边陲;鸦片战争后也不过是英殖民者“对东方贸易的跳板,他们没想过将这个遥远的小岛发展­成为英语文化的一部分”(赵稀方:《小说香港》,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67页。)香港国际工商业中心地位确立后,港英政府大力发­展英文为官方语言的精英教育,而“三四十年代,国内文化人两次大规模地流亡香港,一次避‘外战’(日本侵略),一次是避‘内战’­(国共战争)。这两次流亡香港的文人层次之高、人数之众是前所未有的。”(赵稀方:《小说香港》,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77页)­他们带去了中国精致的雅文化。
    [7]­参见郑树森:《谈四十年来香港文学的生存状态———殖民主义、冷战年代与边缘空间》,张宝琴等编《四十年来中国文学》,台北:­联合文学,1995年,第50—51页。­
    [8]“文化沙漠”之说,在香港当时的历史语境中不无道理。许多香港本地文化人曾以此语进行社会批评。“仓廪实而知礼节”后,文­化上精致典雅的成分增多,甚至具有文化中心的气象,是后来的事。
    [9]­­陈墨:《孤独之侠·自序》,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第5页。
    [10]­­[法]路易·阿尔都塞《论青年马克思》,《保卫马克思》,第63页。
    ­[11]金庸坦承自己之于“武侠”创作,最初源于“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梁羽生名利双收的巨大诱惑,后来则是为《明报》招揽­读者的手段(倪匡甚至认为:《明报》没倒闭,完全靠金庸小说)。至于集诸家之大成,成为一代武侠小说宗师,实是商业刺激的“无心插­柳”。
    [12]李陀:《一个伟大写作传统的复活》,(香港)《明报月刊》1998年8月号。
    [13]­刘再复:《金庸小说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
    [14]­­­­­­­­­­《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等少数作品回目形式随意松散,不足以改变章回体的叙事模式。
    [15]­参见佟硕之(梁羽生)的《金庸梁羽生合论》(收于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戈革:的­《挑灯看剑话金庸》(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中的有关论述。­
    [16]卢玉莹:《访问金庸》,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第6页。
    [17]­刘晓梅:《文人论武》,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第96页。
    [18]林以亮:《金庸访问记》,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第30页。­
    [19]林凌翰:《文化工业与文化认同———论金庸武侠小说呈现的殖民处境》,陈清侨编:《文化想象与意识形态:当代香港文化政治论­评》,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
    [20]金庸小说鼓励人们向强权低头以求“和平”作奴隶的思想流毒极广,张艺谋武侠电影《英雄》就是最著名的例子:为“天下”百­姓能够得到“暂时作稳了奴隶”(鲁迅语)的机会,理应积极向强权统治低头,甚至以“英雄”有为之身行“走狗”之实,这种陈腐的思­想意识之所以能在现代社会沉渣泛起,很难说与金庸小说的“现代”逻辑无关。
    [21]严家炎:《论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金庸小说论稿(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
    [22]金庸在北大演讲时以为“少数民族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北魏、元朝、清朝只是少数派执政,谈不上中华亡于异族,只是‘轮­流做庄’。”(查良镛(金庸):《金庸的中国历史观》,(香港)《明报月刊》1994年12月号。)严家炎认为“汉族与满族是中国的国内问­题,这和中国同外国殖民者的关系完全是两回事,绝对扯不到一起”(严家炎:《我看金庸小说(代结语)———在中国传媒大学的演讲》,­《金庸小说论稿(修订版)》,第157页)。这种脱离具体历史语境的论调,可谓大失水准:在当时清兵是异族侵略者无疑;被汉族同化,融­入中华民族是几百年后的事情,岂可混为一谈?­
    [23]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第181页。
    [24]陈墨:《金庸小说中的人格模式及其演变》,《孤独之侠———金庸小说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188页。
    [25]严家炎:《金庸热:一种奇异的阅读现象》,《金庸小说论稿(修订版)》,第3页。
    [26]­陈硕:《经典制造———金庸小说的文化政治》,第82页。
    [27]陈墨:《新武侠二十家》,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第59页。
    [28]­卢玉莹:《访问金庸》,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第8页。
    [29]­金庸:《笑傲江湖(四)·后记》,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1403页。
    [30]­熊竹沅:《金庸小说的政治文化批判》,《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
    [31]舒国治:《读金庸偶得》,香港:明窗出版社,1998年,第180页。
    ­[32]如冯其庸《读金庸的小说》(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严家炎:《金庸小说与传统文­化》(《中国文化研究》1998年第3期),孔庆东:《金庸小说的文化品位》(《通俗文学评论》1997年第1期)等。­
    [33]金庸:“我个人写武侠小说的理想是……,希望它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过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见王力行:《新开文学一户牖》(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71页)。
    [34]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第181页。­
    [35]董千里:《武戏文唱雅俗共赏》,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第211页。
    [36]“《鹿鼎记》说的是变,而金庸早先几部书大体所言的是常。《鹿鼎记》变了又变,终还是回到更笃定之常。《鹿》书之出,则金­庸的娓娓武侠著作有了收束。换言之,《鹿鼎记》书成,将金庸所有小说合璧而观,至此才显完整。倘若这时将金庸十多部小说中取第三­或第七部出来看,必感意思未尽(虽然情节发展完毕)。好像仅是旅程中一站,停停还得往下走,必得走到《鹿鼎记》,至少才是这趟旅程­告一段落的停歇之处。”(舒国治:《读金庸偶得》,第131页。)­
    [37]舒国治:《读金庸偶得》,第5页。
    ­[38]严家炎:《一场静悄悄的革命》,《金庸小说论稿(修订版)》,第173页。
    ­[39]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第170页。
    ­[40]­戈革:《挑灯看剑话金庸》,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5页。­
    [41]金耀基语,见刘晓梅:《文人论武》,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第96页。
    ­[42]教皇保罗二世语,[法]维克多·埃尔《文化概念》,康新文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页。­
    [43]舒国治:《读金庸偶得》,第191页。
    ­[44]卢敦基:《金庸新武侠小说的文化与反文化》,《浙江学刊》1991年第1期。­
    ­­­­­[45]刘卫国:《金庸武侠小说的文化经脉》,《当代文坛报》1994年第5期。
    ­[46]­­[47][48]陈墨:《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的反思》,《通俗文学评论》1994年第3期。­
    [49]­[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56页。
    ­[50]陈墨:《金庸小说主人公的人格模式及其演变》,《孤独之侠——金庸小说论》,第187页。
    ­­­­[51]金庸:《〈鹿鼎记〉后记》,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1989页。
    ­[52]俞吾金:《意识形态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0—291页。
    ­[53]­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第180页。
    [54]倪匡:《我看金庸》,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第28页。
    [55]金庸:《神雕侠侣(二)》,广州:广州出版社,2002年,第678页。
    ­[56][57]项庄:《金庸评弹》,香港:明窗出版社,1995年,第90页。
    ­[58]金庸:《笑傲江湖(一)》,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371页。
    ­[59]参见以下论文:吕进,韩云波《金庸“反武侠”与武侠小说的文类命运》(《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韩云波《“反武侠”与­百年武侠小说的文学史思考》(《山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韩云波、何开丽《再论金庸“反武侠”:终结还­是开端》(《江汉论坛》2006年12期)。­
    [60]侯建:《武侠小说论》,《中国小说比较研究》,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第185页。
    [61]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三毛等:《诸子百家看金庸(肆)》,第181页。
    [62]­侯建:《武侠小说论》,《中国小说比较研究》,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第185页。­
    [63]倪匡:《我看金庸》,第136页。
    ­­­­­­­[64]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倪匡:《三看金庸小说》,台北:远流出版社,1982年,第197页。
    [65] [66]金庸:《鹿鼎记(一)》,广州:广州出版社,2002年,第49页。
    [67]金庸:《笑傲江湖·后记》,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1989页、1403页。­
    [68]古龙:《欢乐英雄o说说武侠小说(代序)》,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第三版,第1页。
    [69]­见陈墨:《中国文化的精灵与怪胎———韦小宝论》,《孤独之侠———金庸小说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
    [70]­张大春:《金庸谈艺录》,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伍)》,第140页。
    [71]­­­“有一种研究却是香港独有的,便是如何运用书中的处世哲学在现实社会求生存,……功利式的‘经世致用’治学。这种研究独­有于香港并不是偶然的,背后反映了香港独有的政治文化环境。研究的代表作是刘天赐的《小宝神功》(1984)及冯两努的《创业与<鹿­鼎记>》(1992)。”见陈硕:《经典制造———金庸研究的文化政治》,第56页。
    [72]­金庸:《倚天屠龙记(四)》,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375页。­­­
    [73]­[74]舒国治:《读金庸偶得》,第207页。
    [75]­林燕妮:《香港第一才子查良镛》,葛涛编:《金庸评说五十年》,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第57、59页。
    ­[76]参见《意识形态(第二版)》,孔兆政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9页。
    [77]陈硕:《经典制造———金庸研究的文化政治》,第57页。­
    [78]金庸:《鹿鼎记·后记》,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第1989页。­
    
    ­(作者地址:徐秀明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范钦林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原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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