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继承的是中国小说的传统。[1]这句话揭示了金庸武侠小说创作的师承。但读者们不得不承认,金庸的武侠小说之所以能称得上中国现代新武侠小说的代表,就在于它们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简而言之,金庸的武侠小说在题材的选择、人物的塑造和展现社会时代风貌方面有鲜明特色,它们在创作技法上独树一帜,具有范式意义。 一 从历史上寻一点因由 历史题材往往拥有大量读者,金庸在创作武侠小说伊始,就发现了“历史”的重大价值。他的首部作品《书剑恩仇录》就包含着许多历史故事。 在武侠小说中引入历史,金庸不是第一人。远一点有《水浒传》、《三侠五义》等作品,同时代有梁羽生等人的作品。鲁迅在论《三侠五义》时指出,其中人物之见于史者,惟包拯八王等数人;故事亦多非实有。[2]鲁迅还曾在《故事新编》序言里指出自己的创作方法是“从历史中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郭沫若的历史小说《豕蹄》集的写法也与此相类似。但鲁迅与郭沫若有所不同,鲁迅只是借历史人物的影子,渲染和添加的成分较多,如《铸剑》。而郭沫若的历史小说中渲染和添加的情节较少,如《秦始皇之死》。整体看来,金庸的做法类似鲁迅和《三侠五义》。 除《笑傲江湖》外,金庸的武侠小说大多有历史背景。如《书剑恩仇录》以清朝为背景,引入了“换太子事件”和“香妃之死”等故事。《射雕英雄传》以宋元为背景,出现成吉思汗等历史人物。《倚天屠龙记》以明代为背景,有朱元璋的事迹。这些传奇故事点缀其中,形成巨大的叙事张力。 金庸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充分发掘了“历史”的功能。在《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鹿鼎记》等作品中,它分别具有情节、背景、线索、引子等功能。由于金庸的合理想象和发挥,其中的历史人物具有了人们在正史中不能看到的“野趣”。如在《射雕英雄传》中,成吉思汗也经常受人欺负。在《倚天屠龙记》中,朱元璋只是明教的一个小头目。 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的存在还有另外一种形式,即前一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在后一部作品中出现。典型者如“射雕三部曲”和《天龙八部》,《飞狐外传》、《碧血剑》等。作品中的人物和事物相承相接,形成自然过渡。而且,每一部作品又有新的人物和新的事件推出,使读者既在新人新物中流连忘返,又在陈年旧事之中不断回味。 的确,利用历史因由,一方面使很多对该历史感兴趣的人成为该小说的读者。另一方面还激发了读者的想象,从而构建良性互动。 二 以人性为基点,以传记写传奇 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一个共同的叙事模式。即以人性为基点,以传记写传奇。金庸的小说之所以老少咸宜,男女皆喜,在于他力图描写永恒的人性。正如他在《笑傲江湖》的《后记》中所指出,只有刻画人性,才有长期的价值。[3] 金庸的每部作品几乎都创造出了一个人物典型。郭靖大智若愚,杨过表邪里正,乔峰豪侠悲情,张无忌优柔寡断……金庸自己的评价是: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比较复杂。在爱情上,杨过对小龙女至死靡他;郭靖在爱情上绝不犹疑;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4]金庸认为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他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5]2小说是主观的产物,因此,必然带有个人的喜好。在金庸看来,他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小说并不影射什么。[6]在他的小说中,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每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汉人、满人、契丹人……都有好人坏人。[7]正因为如此,使得金庸小说广受欢迎。2虽是写普遍人性,然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显得平凡。这也得益于采用的以传记写传奇的手法。“传奇”是最能吸引人的眼球的东西,也是武侠小说中最重要的元素。如《水浒传》中武松只手打死大老虎。《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与众不同的是,金庸的小说,不单单是写出“点”的传奇,而且还写出了“线”的传奇。如《飞狐外传》从胡斐的幼年写到成年。《射雕英雄传》从郭靖的出生一直写到他娶妻生子。传统武侠小说的叙事重点往往是事件。主人公主出场时往往已经功成名就,如《水浒传》、《三侠五义》等。 金庸的武侠小说构建人生传奇通常从盖世奇武功入手。如超一流高手达摩祖师传下武林秘笈《九阳真经》和《易筋经》。逍遥派祖师拥有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凌波微步、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神功等神功。郭靖练成了威力无穷的降龙十八掌。段誉修炼了神奇的六脉神剑、吸星大法和凌波微步。虚竹学会了天山折梅手、小无相功等绝世奇功。张无忌练成九196阳真经。杨过得到独孤九剑真传。 传奇人生中不可缺少奇遇元素。在金庸的小说中,主人公或得奇遇,得高人指点,或遇到武林秘笈,得神功心法,从而实现常人到超人的转变。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在面壁思过时得独孤九剑传人华山剑宗前辈风清扬的指点。《天龙八部》中段誉失足跌下山洞,因祸得福而学得凌波微步。虚竹因无意中解开了珍珑棋,而在一日之中得到了逍遥派掌门无崖子的毕生功力。后又因救天山童姥,学得了“天山六阳掌”、“生死符”等绝世武功。 传奇主人公往往又恰逢传奇乱世。如《射雕英雄传》的主人公郭靖生于烽烟四起的宋元之际,郭靖之“靖”即源自“靖康之耻”。《鹿鼎记》的主人公韦小宝生于清代动乱之时。张无忌生于元明交替之际。 三 武、侠、情巧妙融和 金庸的武侠小说将武、侠、情巧妙地融和在一起,促成了中国武侠小说的现代转型。 传统侠义小说中,儿女私情往往是禁区。如虬《髯客传》、《水浒传》、《三侠五义》等。但在金庸的小说中,男女的情感戏往往是最精彩的部分。情感纠葛贯穿于小说的始终,男女主角又往往历经千难万险、种种误会,最后终成眷属。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黄蓉,《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小龙女,《天龙八部》中的段誉与王语焉,《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与任盈盈等等。金庸的独特还在于他善于在刀光剑影之中传递出万千柔情。如《笑傲江湖》中有令狐冲和岳灵珊的“两仪剑法”,《神雕侠侣》中有杨过和小龙女同使的“玉女心经”,《鸳鸯刀》中有“夫妻刀法”。《射雕英雄传》中,“华山论剑”一章,高手争雄,拳脚相加,刀光剑影之中,却渗透着朋友之情,父女之情,师徒之情,夫妻之情。感人肺腑,使人欲罢不能,欲走还留,不看到结局,不甘罢休。从一个角度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就是以武功和侠义为外壳的言情小说。传统的言情小说往往以人情世态为主,较少涉及功夫侠义,如《金瓶梅》。该书虽以侠义小说中的人物西门庆为线索,但极少有篇幅描写武功和打争。金庸武侠小说则将二者整合在一起,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状态。如前述《射雕英雄传》中的“华山论剑”章。该章近两万字,主要描写了黄药师、洪七公、郭靖、欧阳锋等人比武的过程。师生之情、父女之情、爱情、友情充盈其间。从中也可见金庸描写武功的经典模式:招招毕现,式式可数,绘情状物,惟妙惟肖。而在《水浒传》等传统武侠小说里面,极少详细展现打斗经过。 传统小说如《水浒传》、《三侠五义》,有时也会讲到武功的派别和师承,但通常并不详细地展现习武经过。但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等一系列小说中,读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普通人成长为武林高手的全过程。这是金庸写武的又一大特点。他还富有创意地写出了武功增长的几种模式:即“虚竹式”(《天龙八部》),绝世武功在二人体内直接转移;“郭靖式”(《射雕英雄传》),高手指点加勤学苦练;“段誉式”(《天龙八部》),依凭武功秘笈自悟自练;“令狐冲式”(《笑傲江湖》),自悟自练加高人指点。 金庸还对武功和爱情的境界进行了探讨。《神雕侠侣》第26回“神雕重剑”一节有一段关于独孤求败的兵器的描写。剑魔独孤求败的剑冢中有剑,剑身刻字。其一为:“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其二为:“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深谷。”其三为:“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其四为:“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8]这段叙述,其实是关于武功境界的论说:第一重境界着眼于武器的利锐;第二重境界着眼于武器的非凡重量。第三重境界不拘于形态,万物皆兵器,此为最高境界。 关于爱情,金庸的武侠小说有全方位的诠释:郭靖和黄蓉的爱情是最幸运的;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是最坚韧的;令狐令与岳灵珊的爱情是最遗憾的;段誉与王语嫣的爱情是浪漫主义的;韦小宝的爱情是最轻松的……。凡人世间存在的类型,在金庸的小说中都可以找到。 四 以史诗构建金庸特色的江湖系统和完整的武林谱系 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在于其生态链的完整性。金庸通过构建完整江湖体系和武林谱系确立了自己的武林盟主地位。金庸的江湖世界中,分东西南北中五部,各部都有首领,即有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南帝段智兴,北丐洪七公,中神通王重阳。有正邪各派系,包括少林派、武当派、衡山派、古墓派、丐帮、全真教、明教、华山派、红花会等,他们相互争雄,又互相制衡。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充满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却又不失其平衡的江湖世界中。 金庸的小说中有门有派的功夫有上百家,各有独门武功。它们不但各有千秋,而且能相生或者相克。重要的有少林武功、武当功夫、古墓武功、全真武功、华山武功、峨眉武功等。而少林武功又包括掌法、指法、拳法、腿法、擒拿兵器及内功等,博大精深。武当功夫又包括长拳、太极拳、太极剑、两仪剑法、武当剑法等。其中,古墓武功能克全真派武功。少林及武当等派的内家功和外家互补互用。五岳剑派一一为魔教长老破解。如此等等,不一而言。 尽管金庸自己说各部小说系随意写成,并无整体规划。[9]但整体看来,小说中的家族意识、谱系意识非常强。各部小说几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最明显的是“射雕三部曲”,即《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首部写父辈(郭靖,黄蓉、杨康等),第二部写子辈(杨康之子杨过,郭芙、郭襄等),第三部《倚天屠龙记》的前两章紧随《神雕侠侣》而来。而作为主线的屠龙刀和倚天剑,则跟杨过和黄蓉有关。《射雕英雄传》武功排定座次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侣》在华山之巅重新排定座次,形成“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的格局。时间上,是由元代向明代推进。此外,《飞狐外传》与《雪山飞狐》是姐妹篇,它们又与《书剑恩仇录》中的人物和事物(如陈家洛、铁花会)相联系。《笑傲江湖》中的人物与“射雕三部曲”中的人物有联系。通过这些联系,金庸小说建构了一部复杂而立体的历史。 其史诗品格还表现在人物塑造方面。在《水浒传》、《七侠五义》等小说中,小说的主角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往往成名成家,而金庸的小说中,主角出场时往往还是武功低下的无名小辈,如郭靖、杨过、段誉、张无忌、令狐冲等人。金庸以生花妙笔娓娓道来,从容展现他们由凡人到英雄详细成长过程。不是史传,却胜似史传。 金庸小说的主题思想也体现出诗史品格。金庸非常注重小说的“好看性”,但与此同时,其小说在“好看”的外表下,往往暗含严肃的、重大的主题。如《射雕英雄传》明写一个老实而笨拙的男孩由无名小辈成长为武功高强,为国为民的大侠的传奇过程。暗写家难和国难的发生,写民族英雄的诞生和国家的重建。《天龙八部》表面写萧峰、段誉和虚竹的传奇人生,实则以三人的不同结局告诉人们:要持“中华民族”观,要抛弃狭獈的“大汉民族”观。《笑傲江湖》和《侠客行》可以当成人性之发展史和蜕变史来读。 结 语 古今中外的文化文学艺术以及文学家都为金庸提供过养料。在语言上,他主要借鉴中国古典白话小说,有《水浒》、《红楼》的影子。西方众多文学大师影响过他,如大仲马、雨果、狄更斯、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等。他也很喜欢西方哲学家如罗素、卡尔·蒲伯等人。[10]此外,“五四”新文学的影响也有。事实上,对于小说技法,金庸非常看重,而且有主动追求。他力求不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11] 类型的意义在于既有一定的模式又有发挥的空间。因此,创作者越多,其类型就益发丰富,其体式益发完备。金庸小说技法的形成离不开传统文学。他的这些技法,又无疑是中国新武侠小说创作技法的范式。当代的作家们若对其进行学习和借鉴,必将进一步推动中国武侠小说的发展。 参考文献: [1]杜南发:《长风万里撼江湖——与金庸一席谈》。费勇、钟晓毅:《金庸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43~344页。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243页。 [3]金庸:《笑傲江湖》,广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9~1440页。 [4]金庸:《倚天屠龙记》,广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5页。 [5]金庸:《飞狐外传》,广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640~641页。 [8]金庸:《神雕侠侣》,广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915页。 [6][7][9][11]金庸:《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飞狐外传》(上),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4、4、2、3~4页。 [10]严家炎:《金庸、严家炎答问录》,葛涛、谷红梅、苏虹选编:《读解金庸金庸其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159页。 原载:《求索》2010/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