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魔幻电影巨制并不缺乏奇观式想象,但要赋予这些想象以灵魂和生命,就要在其中注入更多的内容——比如,对人性更深层的思索,有着更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的价值观。只有把这些和奇观式想象结合起来,才能让营造出来的电影视觉效果与西方逐渐靠拢的同时,让国产魔幻大片成为真正的、叙事的影像巨制。 想象界的实现:中国魔幻电影的突围之路 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电影产业就已经进入以创意为王、注重后产品开发、赋予商品以故事和传奇的时代。乔治·卢卡斯的《星战》系列,票房已达35亿美元,并通过后产品开发,创造了惊人的200亿美元的财富。这个数字,超过了巴拉圭一国全年的国民生产总值。其中著名的道具“光剑”,创造了电影后产品价格之最:5500美元。军团级的魔幻大片《哈利·波特》五部与《指环王》三部曲也创造了惊人的票房成绩,前者总票房已经逼近60亿美元;《指环王》的出品方新线公司报出的三部曲票房为30亿美元,但却遭到瞒报起诉,据称,《指环王》三部曲的全球总票房应为60亿美元。而在美国的电影产业链中,电影后产品开发的收益,通常可以达到票房收入的三倍。魔幻大片创造的奇观影像,正在成为电影产业的巨大引擎。 另一方面,数字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为魔幻大片的奇观构建、银幕上“真实谎言”的营造,提供了足够的技术支持。好莱坞在上个世纪前半叶就注意到了一部在牛津及剑桥等大学城里流行的书籍《指环王》,但为了拍摄这部影片,电影制片商和导演等待了半个世纪之久,直到数字技术的发展足以创造出真实可信、富于质感的全息照相式奇观影像,尽管这些影像本身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罗兰·巴特曾经提到,摄影永远无法独立于它们的拍摄对象而存在。然而,数字特技制作出来的逼真的虚拟影像,却是摄影技术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拍摄到的。数字技术使传统的照相术面临悖论,并对传统电影理论提出了颠覆性的挑战。巴赞“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克拉考尔“电影是物质现实的复原”等著名的电影美学理论,在数字技术创造出的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奇观影像面前遭遇滑铁卢,似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主流商业魔幻电影,日益成为电影创意产业的领军类型,然而,它的影像与形式,与现实的关系却是“渐行渐远”,它不是物质现实的复原,而是想象界的实现。 想象界的枯竭——国产魔幻大片奇观质感的缺失 “想象界的实现”是对中国电影创意人才严峻的挑战,中国第四代、第五代电影人的成功经验在这一挑战面前已经不具备可复制性:不论是呈现苦难现实并进行深刻反思,还是以民俗文化为基础稍加改造创造出的影片,都无法满足梦幻时代观众对数字奇观影像的需求继而成为堪与电影创意产业领头羊——魔幻影片相颉颃的重要类型。当前,全球范围内,国产大片还在依靠武侠片“打出来的天下”。 魔幻大片的成功前提,在于有一个具备强大竞争力的“想象界”,“想象界”的能否出现,则与电影创意人才的文化积淀和人文理念密切相关。然而,在当前为数不多、还处于起始阶段的几部国产魔幻大片中,存在着想象界匮乏、影像质感缺失等问题,这些就是导致这一梦幻社会及数字时代最重要的影片类型在当前国产电影产业中状态低靡的原因。 2005年,中国魔幻影片制作似乎呈“井喷”之状,迎来了一个小高峰:号称中国首部真正的魔幻大片《无极》一度雄踞票房排行榜榜首——然而,《无极》口碑之差,恐怕也没有其他大片能出其右;另一部魔幻动作影片《神话》占据亚军位置;票房第八名被魔幻言情影片《情癫大圣》占据,三部魔幻影片均雄踞票房榜前十名。但这表面的繁荣却预示着危机的存在。曾经出品过《欢迎来到东莫村》《王的男人》等影片的韩国CJ集团,甚至把《无极》的创意失败当作重点研究的案例。令韩国电影人和中国观众都想不通的是:传统文化资源极其丰富的中国,以最强大的制作班底,耗巨资制作的魔幻大片《无极》,何以呈现出极端的想象力匮乏与创意理念的平庸? 为了迎合国际市场,《无极》中采用古罗马元老院场景及制度,元老们穿着日式服装,这些没有任何历史依据的国际大杂烩将影片进一步推向无聊闹剧。主人公自身的英雄气概与神奇力量,自然是魔幻影片的基础,但在任何一部成功的魔幻作品中,这种力量的获得必然是主人公历经艰险屡经奇遇的结果。《无极》的主人公获得了超越光速的能力,却没有给出任何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无极》的创意失败,对中国魔幻奇观影片的创作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中国并不是一个传统文化匮乏的国家,相反,传统文化经典浩如烟海,但对电影奇观的营造者来说,却恍如迷津。那其中,有着自五四、“文革”以来形成的巨大文化鸿沟。《无极》中呈现出的创意危机,或许就是这一巨大鸿沟所造成的后果。这部遭遇票房与口碑冰火两重天的影片,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中国观众对于国产魔幻影片奇观影像的迫切需求。 鲁迅尽管曾在愤激之下发出“青少年不要读古书”的呼吁,但这位五四时代的旗手,在少年时期曾将《山海经》中的仙怪奇兽一一绘制出来,爱不释手。可惜的是,这些奇观影像在今天并没有能够如同日本的动漫产业那样,与先进的科技相结合,成为文化创意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在全球化的时代加以推广和普及,成为创意产业链的源头。它们今天依然在沉睡,而且,唤醒它们的有可能不是中国的影视创意者们,而是反应迅捷、影视产业成熟完善的美国好莱坞。“花木兰”已经服务于迪斯尼。文化不是文物,并不惧怕外流,但中国的种种传统文化奇观为好莱坞的制片商赚取了大把的美元,却未能真正支撑起中国原创魔幻大片的基石,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扼腕的遗憾。 中国内地如此,华语电影另一重镇香港的魔幻电影情况又如何呢?20世纪末,香港电影工业由于多种元素遭遇发展瓶颈,但并没有放弃中国传统文化奇观想象和影像建构。2005年上榜影片《神话》,结合动作与奇幻想象,从一个角度揭开了“秦始皇陵”的神秘面纱:在影片中,秦始皇陵内部是一个没有重力,可以飞翔的神奇之地,对这至今依然没有解开的谜团给出了一种“想象界”。不过,影片并没有突破成龙动作电影的惯用套路,奇观想象只是其中的一个点缀。排名第八的《情癫大圣》,则以中国水墨山水画的意境表现了“天宫”场面,营造了视觉奇观;并用瞬息万变的面孔,表现佛祖以天下众生为己念的慈悲情怀。不过,影片故事简单,结构单纯,人物不够丰满,距离史诗性魔幻大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香港电影鬼才徐克,对民国时代著名玄幻文学巨制《蜀山剑侠传》情有独钟,在20世纪80年代就曾拍摄过根据《蜀山》改编的电影,2001年,他尝试拍摄高科技制作的《新蜀山》,片中大量采用电脑特技,却并没有获得成功。影片以光影、烟雾、色彩为主要手段营造奇观效果,却不具备《指环王》中咕噜姆、树精、矮人、仙子、魔兽、巨怪等奇观形象的真实质感。在《指环王》这一类成功的魔幻大片中,战斗的场面真实残酷,无论是仙是魔,全都短兵相接,紧张激烈。而《新蜀山》中的剑侠与魔道之争,却仿佛双方手中都握有炸弹遥控器,主人公一出手,便天崩地裂,风云色变,缺乏真实的奇观质感。影片中蜀山展现为漂浮在空中的几座仙山,可以看出宫崎骏《天空之城》对徐克的深刻影响;宫崎骏的另外一部动画片《风之谷》,则给了徐克《新蜀山》中最重要的反派形象“幽泉血魔”以造型灵感;入侵丹辰子大脑的红衣魔界精灵,则借鉴美国影片《深渊》中的电脑特技表现方法。诸多“奇观”造型给了观众似曾相识之感,说明我们的电影“想象界”何其缺乏独创性,这也是影片失败的重要原因。魔幻巨片的制作,不论从影像的独创性还是创作理念的前卫性来看,香港电影跟内地的大片一样,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如何营造国产魔幻大片奇观质感 营造国产魔幻大片的奇观质感,需要借鉴《指环王》《哈利·波特》《纳尼亚传奇》的成功经验。《指环王》和《纳尼亚》的小说原著者,是英国牛津两位毕生浸淫于欧洲历史文化的老教授,二人在牛津附近的咖啡馆闲聊时,相约各写一部魔幻小说。故事主旨不同,却利用了大量相似的欧洲传统文化素材作为奇观创意:魔法、巫术、半人半马等等,并采用了现代理念对这些来自上古的素材加以包装。《指环王》探讨了邪恶对人类甚至仙魔内心世界的深刻影响与奇异关联;《纳尼亚》则在正义与邪恶的对抗过程之中表现了世界、宇宙的死亡与重生,两部作品想象力之恢宏、故事内涵之博大,为影片奠定了成功基础,也影响了20世纪末最著名的魔幻作品的诞生——《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从一开始就决定创作一部长达七部的系列作品,以向另一部长达七部的伟大作品致敬,那就是《纳尼亚》。 罗琳除了采用巫术、魔法、半人半马等欧洲文化历史中共有的奇观素材,在“伏地魔”这一邪恶形象之中,还可以发现《指环王》中的魔王梭伦的影子,“伏地魔”与哈利·波特之间的奇异感应,也可以从梭伦通过魔戒与小霍比特人之间的奇异感应之中发现关联。哈利·波特居然也是伏地魔的一个“魂器”,战胜伏地魔其实意味着杀死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一部分——正义与邪恶集于一身,战胜对手要先战胜自己,承认个体内心深处潜藏的原罪,这也是目前国产电影在电影工业建设过程中有待尝试采用的较为人性和真实的创作理念。 从奇观创意的奇异性、宏大性的角度来看,中国魔幻文学作品中,还珠楼主在民国时代创作的玄幻仙侠小说《蜀山剑侠传》和今天风靡网络与游戏世界的玄幻小说《诛仙》,堪与《指环王》等相提并论当之无愧。《蜀山剑侠传》采用了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素材作为奇观展现,场面恢宏,想象瑰丽。但《蜀山》也存在着致命的缺欠:主人公虽屡有奇遇,但内心世界缺少变化,正邪之分过于简单,在《指环王》与《哈利·波特》这类成功的魔幻文学作品中,正义者的内心世界常与邪恶有着最密切的沟通和关联,这种对人性复杂性的真实探讨,是《蜀山》无法望其项背的。 2008年1月,《诛仙》在中国内地出版后,即刻被称作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雄健恢弘的叙事”的“华语奇幻文学巅峰之作”,在中国台湾一经出版,即飙升至港台畅销书冠军榜,网络点击超3亿人次。而在几乎同时,英国人创作的魔幻小说《指环王》与《哈利·波特》,正在全球创造文化创意产业链上的一连串奇迹。《诛仙》的出版,能否承《蜀山》之前,启魔幻电影巨制之后,提供一种思路,启发电影工业的创意者们正视中国魔幻电影奇观质感的缺失,创造成熟的中国魔幻电影产业链? 《诛仙》的作者善于从传统文化中吸取大量素材,书中有大量来自《山海经》等古代文学名著的“饕餮”、“九天黄鸟”、“夔牛”、“烛龙”等上古异兽,也善于学习科幻小说的写作手法。尽管有着大量传统文化素材作为奇观影像的基础,部分段落及主人公的设置具有充分的现代创作理念,但作为网络文学的《诛仙》,其创作过程并不严谨,缺乏《指环王》《哈利·波特》中主人公的命运危机和使命感,过于强化情感段落,削弱了故事发展推进的主要动力,因此,《诛仙》即便能够成为梦幻时代魔幻电影巨制的基础,能够赋予观者甚至衍生商品以“故事、情感和传奇”,但《诛仙》中依然缺乏《指环王》以及《哈利·波特》系列中极其明确而动人的价值观。 通过《蜀山剑侠传》《诛仙》,我们可以看到,中国魔幻电影巨制并不缺乏奇观式想象,但要赋予这些想象以灵魂和生命,就要在其中注入更多的内容——比如,对人性更深层的思索,有着更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的价值观。只有把这些和奇观式想象结合起来,才能让营造出来的电影视觉效果向西方逐渐靠拢的同时,让国产魔幻大片成为真正的、叙事的影像巨制。毕竟,电影是一门需要好故事的艺术,魔幻大片亦是如此。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03-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