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些年中国学术界与西方同行面对面的对话交流呈极活跃之势,哈贝马斯、德里达、杰姆逊、罗蒂等西方思想巨头接踵而至,一般学者更是熙熙攘攘,肩摩毂击。为使在文学理论领域的这种国际对话体制化、庆典化,金惠敏教授在河南大学文学院的支持下发起组织“中国-欧美文学理论国际论坛”。其第一次会议于2004年5月11日晚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主题是:“赛博空间对人性经验的可能重组”。主讲人是荷兰鹿特丹爱拉斯谟大学哲学系约西·德·穆尔(Jos de Mul,1956)教授。他于2002年出版了荷兰语专著《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英译本(耶鲁大学出版社)和中译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在准备之中。穆尔教授首先概述了他的主要观点,中国学者接着做了一些或支持或质疑或平行论述的回应。现场翻译由金惠敏、高建平、贺淯滨担任。刘玲华记录、整理。 金惠敏:各位同行,晚上好!长久以来我一直梦想在西方学者与我们之间建立一种对话机制。其实与外国学者面对面的对话交流自新时期就已经启动了,近年更呈日趋活跃之势。前些年的交流情况基本是西方学者的“布道”和我们的“聆听”,属于单向传播,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对话。这些年是有所改变,但离我们所希望的平等对话尚有很大距离。现在的“对话”大体上都是谈访型的,这是我们的“理论国情”,也是我很多年以前所使用的一个术语,“文学国情”。急不得,我们恐怕只能在“聆听”中进入“对话”。 非常感谢河南大学文学院的支持,感谢穆尔教授有备而来,感谢北京和开封的同行们的光临,我的梦想终于成真。现在我宣布“中国-欧美文学理论国际论坛”就此“开局”。让我们以掌声欢迎穆尔教授第一个进入论坛。 穆 尔: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中国。非常荣幸有此机会与各位中国同行谈谈我的新书《赛博空间的奥德赛》,我自己正在把此书译成英文,计划明年出版。今晚我只能简单叙述一下我在此书所提出的主要观点。我的演讲题目是《欢迎到赛博空间来:进入人性历史的另一种可能》。在此我试图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赛博空间,第二个问题是它将如何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想像以至我们自身。 我的总体看法是,赛博空间不仅是一种新的实验性维度,超越了我们日常生活发生于其中的地理空间或历史时间,它是后地理的和后历史的,而且也创造出与我们日常生活之几乎所有方面的种种的杂交关系。这就是说,不仅人类事务被部分地转移进虚拟场景,而且我们的日常世界也将与虚拟的空间和时间发生难分难解的纠葛。我们在向赛博空间移民,或者说,赛博空间正在向我们的日常生活殖民。不是这样吗?我们用银行卡购物付款,有时在真实的超市,有时就在网上超市,这后者即是赛博空间的后地理区域。打开收音机,我们可能听到歌星Erykah Badu与Bob Marley的二重唱。我们知道,Marley早在1981年就已经故世。这是数码剪辑的结果。在此我们一方面处身于历史的时间,——节目的制作和我们的收听都发生在确定的时间段,但同时也在经受一种后历史的感觉。 由于赛博空间的既新且异,为了理解其后地理和后历史的特征,我们可能就不得不借用比喻了,尽管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我所选择的喻体是几何学、物理学和宇宙论中的“超空间”(hyperspace)概念,我们用它来喻解赛博空间;而对赛博空间的喻解又将反过来帮助我们形成一种更贴切的宇宙空间概念以及日常生活世界的空间概念。 为了进入这个“超空间”,我们先要知道什么是“空间”。说起“空间”这玩意儿,它就像“时间”,不问我们倒没什么问题,可一究问我们保准要犯糊涂。许多世纪过去了了,哲学家和科学界绞尽脑汁,然迄未达成什么共识。我也只能就着我自己的论题线路略做阐说而已。 日常语义上的“空间”是指事物之间的距离或间隔。这是最基本的用法,当然也有很多活用的情况:用“空间”概念表示“时间”,或者反过来,用“时间”表示“空间”。例如,“我没空”,“鹿特丹距此要一小时的车程”,等等。从中世纪开始,在自然哲学和自然科学中“空间”取得了一个更加抽象的意义,它是指包容一切事物的无限的维度。16世纪的布鲁诺将空间作为一种持续延伸的三维的自然属性,这就比日常用法进了一步。牛顿则是几何学地看待空间,他认为借助于三维坐标方格空间可被精确地界定。空间是绝对的,无论其中有无物体的存在。物体相互之间有空间关系,它们与空间本身也有关系。牛顿的追随者多把空间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物,物体或物质。莱布尼茨强调的是另一方面,他把空间作为一个关系概念,表示事物之间共有的数学关系。换言之,空间是各种关系的总和。没有物体,就没有空间。在将空间祛实体化的路上,康德走得更远,他从主观方面界定空间,视之为人类感觉的一种形式,由于它我们才能将我们对外部事物的诸感觉统一起来。海德格尔的空间观既不取主观的也不取客观的方向,他认为空间只能在“此在”与真实事物的相遇中,在我们“在世存在”的活动中显现出来,例如说“宇宙空间”只能在宇宙旅行、“正义空间”只能在法律实践中表现出来。 以上这些空间概念都这样或那样地出现在我们当前有关赛博空间的讨论之中,如电脑游戏、超媒体、信息科学、虚拟现实以及人机界面等等,但我想采取的视角是哲学人类学的,即是说,我想强调的是人类及其技术的文化的活动在空间的发现和形成上发挥怎样的作用,并且一当如此这般的空间被揭开,它们又是怎样反过来再结构我们的活动。在后一种意义上,空间创造了我们可能的活动方式和相互间的作用关系。 现在我们可以进入“超空间”了。它原是一个数学上的概念,指三维以上的空间,这里不包括爱因斯坦所说的时间维。超空间对于处在三维空间的我们是根本无从想像的,它非常地特别,我们不能将其视觉化,而只能通过复杂的数学计算去把握,比如里曼(Riemann)所推荐的标记法。举例说,一个不可弯曲的两维世界,就说一张纸面吧,其上有A、B两个点,它们相距很远,而如果我们将其弯曲,即是说,把一张纸折成三维空间的样子,那么A、B两点就一个子变得很近了。当一个“着陆器”经过三维空间从A点到B点,两维世界的居民会认为那是“超跳”(hyperjump),即不连贯的跳跃。同样道理,我们这些三维世界的居民也不会理解多少光年的距离怎么可能在三维世界被弯曲后眨眼就到。霍金和柯乐曼(Colemann)所说的“黑洞”和“虫洞”就连结了我们宇宙一些相距遥远的因素,或者甚至是此一宇宙与其它之宇宙。 现在我们来说“赛博空间”。这原是加拿大作家威廉·吉布森在其1985年出版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中所提出的一个概念。他将赛博空间描述为一个三维的笛卡儿矩阵,一个对网络数据的图表式再现。他什么都对,只是万万不该将赛博空间当作一个三维空间。我认为,无论在比喻的意义上抑或字面的意义上,它都应该是“超空间”。与“电子高速公路”这样的纯地理比喻不同,“超空间”能够使我们形成一个更恰切的赛博空间概念,即它更能揭示出其后地理与后历史的特性。当我们将赛博空间想像为一个超空间时,那么网络计算机就是一个“虫洞”,它不仅使我们一瞬间就从甲地飞跃到乙地,甚或到达一个平行存在的世界,而且也提供给我们一个穿越时间的旅行机遇。 我想再次强调,我们真的不能在空间概念上去想像超空间。吉布森关于三维空间的描述,只能是间接地帮助我们去理解多维的赛博空间。说实在的,它只是站在三维空间对四维空间的一个想像,这种想像或者也可以说是三维物体在二维平面上的投影,好像一个旋转的立方体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当然,四维不是不可以在三维上投影,可它是柏拉图的那种“影子的影子”,无助于或者可能就搅乱我们对四维特性的认识。这是因为,生活在二维世界的居民所理解的三维世界,只能是平行存在的两维世界的无限堆积,就像小人书那样一页一页地即一个平面一个平面地往前延伸。同样道理,我们三维世界的居民也只能将四维世界想像成无限多的三维世界的叠加。我们不会实质性地把握四维空间。 但是如果将赛博空间想像为超空间,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抓住它的虚拟特性。我们可以从屏幕保护图案来说明什么是赛博空间的虚拟性。有一种群星散射的屏保图案。在这个图案中,假定说,有总数为3800个不同的星空,这是一个“宇宙数据库”。对于三维世界的我们,每次只有一个星空是可见的,其它的都处在可能性的状态。而于四维世界的居民来说,这3800个星空则是同时可见的,没有什么是虚拟的,一切都实实在在。三维世界的我们只是通过计算才知道有3800个星空,我们无法真切地体验到它们。 这就说到了虚拟世界的第二个特点,即它们效果性的显现。模拟世界在古典的意义上是非现实的,但就其效果而言,它们又的确是真实的。例如,模拟飞行器给人的感受与真实无异,紧张、晕眩和呕吐感,该有的都有。这里问题不在于一个虚拟的现实是否真实,而在于在什么意义上它是真实的。今天当我们的现实愈益被电脑所中介时,我们是否应该借取卡斯特尔斯(Mannel Castells)的一个概念即“真实的虚拟性”呢? 作为超空间的赛博空间既是虚拟的,又是真实的。说它虚拟,是指它是一个潜在的和可能的世界,对于三维世界的我们,它是一个平行的存在,所以是可能的,但又无法同时地呈现出来。赛博空间这一概念的本体论意味必须按着“真实的虚拟性”来理解,我们可以进入其中,它也确确实实地进入我们的传统的现实之中,我们与它发生互动性关系。 在穿越时空的旅行方面,赛博空间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后地理和后历史的阶段。借助网络计算机,我们可以用“超跳”的方式穿过地理空间的物理的和社会的维度,进入与我们相平行的世界;我们也可以“超跳”地穿越历史。这可不只是科幻小说才有的情节,这也见于我一开始提到的活着的和死去的歌手的真实二重唱。虚拟现实正日益成为我们日常现实的组成部分。计算机对过去和未来的模拟也是这种后历史体验的例子。互动小说或电脑游戏更是可以重新设置历史,其进程,其人物的命运,等等。我们还可以大着胆子去设想,借助生物技术不仅可以复活灭绝了的生物,也可以创造出地球上从未发生过的生命。那个古老的梦想也许有一天真的就会实现了:在时间中自由旅行。不只是在时间中旅行,而且还可以将过去和未来统统地会聚于现在。谢谢大家。 金惠敏:感谢穆尔教授极具开拓力的因而令人振奋的讲演。其主题我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赛博空间创造了我们后地理和后历史的新经验。接下,欢迎各位就此主题发表高见,当然也允许那些与此关系不大的、独立发展的主题,因为穆尔教授只是在他的思路上谈论赛博空间,因而也就可能绕开了其它有意思的话题。瞧,高建平先生要挑战了! 高建平:穆尔先生提到了三个不同的空间,即我们日常的生活所熟悉的空间、理论物理学所揭示的多维空间、网络的赛博空间。对此,我觉得应该做具体的分析,也就是说,我们是在不同的意义上讲空间的。理论物理学并非是提供一个新的空间,只是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讲空间,并改变我们对空间的理解而已。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出现以前,我们接受牛顿所提供的绝对空间观念。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使我们对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有了新的理解,说明在接近光速的情况,时间与空间会发生改变。至于赛博空间,我们可以从两个意义来讲:一方面,互联网给我们提供了更为便捷的相互联系方式。如果说这是在改变我们的空间观念的话,那么,它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讲的:我们的一切交通和通讯工具的改变,都在改变我们的空间。飞机使洲际旅行变得容易,汽车使住在郊区而在城里上班变得方便,电话与手机能使自己与世界联系在一起。同样,赛博空间也只是交通与通迅工具的进一步延伸而已。它使我们本来就不断延伸着的空间观念再向前发展一步。在另一个方面,赛博空间所提供的身临其境的可能性,使人感到它是另一个空间。这种“空间”,也许只是取其比喻的意义而已。比喻意义上的“空间”,并不等于实际上的空间。 穆 尔:我们过去对空间的理解存在着两种极端,一种理解认为空间是完全客观的,另一种认为空间是完全主观的,存在于人的头脑之中。我认为,空间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一种东西,空间是人的一种创造实践。您说的可能是不同的空间,但我所关心的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们创造的是一种不同的空间,它们一经开出就在改变着我们的行动方式。就像文稿通过电邮相互传递,这个空间的快速传递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这也可以用“变化”来解释,但变化也是一种改变,是创造一种新空间的方式,它跟我们日常定义的“空间”是不一样的。 金元浦:我很赞成穆尔先生的观点。我认为穆尔先生最在意的是各种空间的交织、互动和融合,而其中的推动力则是赛博空间的出现和膨胀。赛博空间“侵入”了我们的生活,甚至已经构成了我们当代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不可一日或缺的生活内容:网上办公、电子商务、远程教育、QQ、聊天室、电邮、MP3、网络游戏,等等,这是人类的一种新的生存方式。随着越来越多的“赛博空间移民”,我们的日常生活日益被赛博所“殖民”,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会越来越“赛博时间化”,原有的不可再造不可再现的线性的时间变得可以剪辑,可以重组,可以拼接;我们的空间也会越来越“赛博空间化”,我们可以打破三维的空间世界,按照人们的需要,将空间理解或设定为“八维”或“九维”。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将不断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穿行。比如网上购物,就是在虚拟世界“购”,在现实世界得到“物”;在超市刷卡,我们不仅要与现实的超市打交道,还要进入后地理的赛博空间。 耿占春:穆尔教授一再强调了后历史后地理的观念,事实上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仍受着现存的地理和历史的束缚,被固定在一定的地理和历史空间里。现在,可能表面上出现了一个更宏大的地理和历史空间,但世界上现存的各种差异和冲突往往建立在地理和历史的差异上;另外在我们个人生活里,许多更重要的内容取决于我们面对面的情景,如果面对面的情景在赛博空间下没有成为可能,它会不会作为其他的问题出现?就是说,赛博空间带有后地理后历史的倾向的出现,会对我们目前事实的历史的不同和地理的差异有什么作用? 穆 尔:在生活中虚拟空间与真实的空间往往是互相交合、重合的。比如说,通过网络或者信用卡付款,这是数码化的,好像很虚拟,但实际上已经从信用卡上提走了钱,这是事实。在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中,美国士兵头上所佩戴的头盔面罩是透明的,它可以看到真实的世界,但头盔内部加入了电子技术、图像的处理等,因而其所看到的世界又是超出现实的。这些表明,虚拟空间和真实空间已经融为成一体。商务经济发展也越来越虚拟化,可以通过实物交换,但购物券也是虚拟的货币。一种产品在产地的成本或许很低,但售价很高,这是因为中间夹杂了市场营销、广告宣传、信息扩散等虚拟成本。我认为,在当代的经济活动中,虚拟活动会越来越大。未来的情况也许不可预见,但可以肯定,赛博空间将会愈来愈深地介入我们的生活、改变我们的生活。 黄卓越:赛博空间的出现,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它是对人类想像力的一种技术性证明。在早期人类所编制的神话中,人可以超越固定的三维空间,刹那间到达千里以外,或者回到几百年以前,比如孙悟空的变异魔法就有这种魄能。赛博空间的产生将这种想像的可能或叙述的可能变成了效果的真实,这不能不说是技术的巨大贡献。 赛博空间必须依赖于一个屏幕,就这点而言,它有些像是书本的发明,提供了一种新的知识、文化等的生产与消费的方式。就具体个人来讲,它当然是可以受控的,比如我们随时可以关闭或打开屏幕,如同我们有打开与关闭一本书的自由,它毕竟只是一个设备性的功能。但是就它对于人类的意义来讲,就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是会长期对人类的各种活动发生重要的影响。同时,正是屏幕的购置与搬运的简便,这样,它——我说的是这个赛博空间,就可以被带到任何一个角落,尽管一个山中的乡民可能还过着日作暮息的自耕农生活,但他可以通过屏幕所制造的赛博空间立刻体验到后地理与后历史的现代生活进行式,因此赛博空间还具有一种虚拟的共时性效果的。由于虚拟空间内容的可操作性与便于操作性,在实际场合下会获得一种超越常规性效果,从而对我们的伦理、审美、乃至政治等活动会带来过去意想不到的影响。 汪民安:二十世纪,人们对于空间的兴趣逐渐压倒了对于时间的兴趣――启蒙运动当然是深深地迷恋时间的。与这种空间兴趣相伴随的是,人们将空间历史化了,对于空间的思考变得具体化了,先是海德格尔和巴什拉尔,后是列菲弗尔,福柯和哈维,他们的空间思考,主要是将人的因素纳入到空间的结构反思中。尤其是从列菲弗尔开始,空间似乎是被强制性地生产出来的,而且是带有意图和目的地被生产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而言,空间是历史性的,它的产生和创造,它的产品和成果,源自于历史的某些特定时刻。就此而言,空间不是纯粹的几何学性质的,也不是一个单纯的物质性空间。相反,空间中埋伏着形形色色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冲动。比如,资本主义为了它的扩张,为了其生产效率,为了让被殖民者适应它的生产和消费模型,而在反复地制造空间和空间观点。帝国主义战争,在很大一部分上就是空间之战。今天的所谓全球化,实际上,无非是空间的重组,或者说,是空间的界限的崩溃。而空间界限,始终是权力角逐的焦点。 穆尔先生所说的赛博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当然是经济冲动和技术冲动的产物。它也是历史化的。它是今天的新型的空间形态,它是非物质性的,而且无边无涯。从这个角度而言,这种空间是反空间的――如果说空间一度被设想为某个界限内部的容积的话。这个赛博空间能产生什么样的效应呢?这是我关心的问题。如果说18、19世纪以来出现的现代都市空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波德莱尔、西美尔、本雅明都曾经做出过反应,那么,赛博空间的出现会让我们产生一种什么反应呢?我能够肯定的是,赛博空间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生活――最简单的例证是,我很久不去邮局了。而且,如果我真的没有了朋友,比如说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想我不会像前赛博空间时代那样感到极端无聊,或许我可以在赛博空间里,度过几天而不觉得漫漫无涯。 穆 尔:的确,赛博空间正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改变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和体验方式。只要我们使用网络交通,反过来即是说,赛博空间就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了,进而言之,我们的生活就不是原来的生活了。 杜书瀛:赛博空间作为电子网络空间,不是通常的空间,而是特殊的空间,是“超”空间——超地理空间,超历史空间;是“后”空间——后地理空间,后历史空间。赛博空间是数据的图表式表现,是脑子里的光速……。我与我在美国的女儿每周通一次网络可视电话,鼠标一点,女儿和两岁的小外孙,立刻出现在屏幕上,我看到小外孙向我招手,冲我喊:“嗨,爷爷!”万里咫尺,中国、美国,空间距离瞬时浓缩为一个点,神话中的孙悟空也未必能够做到。这是十几年前像我这样近于老朽的中国学者闻所未闻、也不可想像的事情。但今天,赛博空间就在我们的周围,就在我的身旁,我似乎可以触摸它。我想,加拿大科幻小说家威廉·吉普森于1985年提出这个词的时候,未必会想到它在今天的世界上、特别是在今天的中国会如此风光,在人们的生活中会发生如此大的影响,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赛博空间的出现会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我和妻子有一次谈起,为什么我们同女儿同外孙,彼此分离,远隔万里,却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思念得牵肠挂肚、撕心裂肺?妻子的答案是:多亏了网络可视电话,现在用我的话说:多亏了赛博空间。网络可视电话一通,等于每周见一次面;而且每天(甚至随时)都可以有电子邮件来往。有什么话,写个电邮,一点鼠标,瞬间,过去了;一会儿,信息反馈回来了。多少思念,在赛博空间中化解了。如果《红楼梦》中远嫁千里之外(比我女儿近多了)的探春生活在今天,是否还会有那样生离死别的悲痛? 说到我们专业来,我有个问题,赛博空间的出现对人的审美活动将产生一些什么影响?我想听听穆尔教授的意见。 穆 尔: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也很复杂。我想主要提两点,第一点比较简单,即电脑的使用创造了许多新的艺术形式,电脑网络的形成也生产出一种被称为交互式的叙述。在电子时代,艺术决不是终结了,而是不断有新的艺术形式被创造出来。新媒介总是要催生一些新的审美表达形式。 贺淯滨:这在中国文艺学界也是个有争议的问题。我注意到一种新的“文学”现象:如果说长篇小说等传统文学体裁有些衰落了,那么手机短信则正如火如荼,我觉得它似乎正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第一文学样式。这大概可以支持一下穆尔教授对艺术终结论的批判。 穆 尔:谢谢。我想提的第二点是,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认为机器复制改变了艺术品的制作方式和传播方式,而这又接着改变了艺术的内在价值。电影出现以前,艺术最重要的特点是一种独一无二性,比如您要欣赏《蒙娜丽莎》,真迹只有一幅,其余的都是复制品,它们不是真正的艺术品,所以您就得去卢浮宫。于是本雅明认为,艺术独一无二的特性——“灵韵”在电影出现之后就被打破了。电影不仅仅是单个复制,而是很多,可以在北京,也可以在上海、纽约等同时上演,所以电影具有了一种展览价值。 数码空间具有更多的可能性,不仅仅是展览,它也可以改变、虚拟、制作,可以通过数字技术造出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它具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当然,新的数字艺术才刚刚开始,需要时间来等待它的发展,需要一个阶段。关于这一点,我想做一个比喻:电影起先并不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只是对舞台艺术的实况拍摄,后来爱因斯坦发明了蒙太奇,使电影成为新的独立艺术的形式;我们的数字艺术也处于一个相似阶段,相当于电影初创期的阶段。 张清民:赛博空间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生存方式。这种影响表现在人们的语言、想像、情感、心理等诸多方面,从而也影响着人们的文学观念。 先看看赛博空间对人们语言使用方式的影响。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人们的交流方式随着媒介的变化经历了口头语言、书面语言到图像语言的变迁。图像语言是一种比口头语言和印刷体语言更为直观和快捷的交流语言,它不受种族、文化等方面的限制,可以大大缩短人们在交往过程中的障碍和距离,这对于扩大不同族群人们之间的思想和情感交流,提供了一个便利工具。因此,图像时代宣告了人类新的生活和思考方式的来临。 赛博空间也必然改变着人们对事物的想像方式。在赛博空间中,人们接触到的多是机器而非真实的生物实体,人们对事物的想像在很大程度上不得不停留在机器世界里。后羿、大禹、孙悟空、阿基里斯、齐格弗里特,这些史诗英雄或神话英雄的共同特征,就是他们离人们置身其中的自然界很近,不过是智慧的人或勇猛的动物的化身。而在一个现代科学神话里的奥特曼形象,不过是变体或合体机器人而已。 赛博空间的交流方式灵活多样,这会使人们对异质事物的存在多一份宽容和理解,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增强人们的同情心以及开放和宽容的心态。更由于赛博空间不像自然空间里的交往那样受到法律、伦理或叙事成规等方面的限制,人们可以在其间畅所欲言,“为所欲为”,同时又不需要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这就给一些人在虚拟社区进行写作实验提供了无比自由的区域,这种实验会被一些人视为浅薄和低级,但也会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和支持,木子美和竹影青瞳事件就可作如是观。 赛博空间毕竟是一个人工成分居多的空间,不管人们在赛博空间的交流达到何种程度地仿真境况,这种交流都只能是一种仿佛如此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情形:无论声像工具多么发达,隔着机器的对话与面对面的肉声交流,其真实程度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这种亦真亦幻的世界本身就会给人带来无穷的乐趣。由于人在赛博空间中很少受到来自社会方面的限制,人们的欲望和本能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同时又不会给人带来真正的伤害,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信息社会较之工业社会和农耕社会的进步。 高建平: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直接的交流非常重要。网络上出现的虚拟的人与人的交流,并不能取代在真实世界中的人的交流。打个比方,您可以将您的文章通过电子邮件传给我们,让我们阅读您的文章。随着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您可以人在荷兰就进行这样一个讲座。但尽管如此,您还是要不远万里,到这里来,给大家读您的稿子。原因在于,那种网上交流,不能取代直接的人与人的交流,不能取代我们在这里正在进行的讨论。再打个比方,网络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了网恋网婚的现象,那与实际生活中的恋爱结婚不是一回事。我们只能说,网络给人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网络加入到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之中,但是,那种以为从此人就生活在网络空间之中了,只是神话或科幻小说而已。 穆 尔: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我从来不认为赛博空间就是一切,它不能取代真实生活中的交流,它只是一种添加。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生活中的交流是更重要的,赛博空间不能取代,它只是创造了交流的更多可能性,也许还提供了与更多人交流的机会。 金元浦:我对穆尔先生概括的虚拟世界的另一个特征非常有兴趣:虚拟世界显现的有效性和它所产生的实际影响。电脑屏幕上的宇宙是一个虚拟世界,它不是现实的,而是仿真的构建,人类天才想象的产物,梦的图像化。但这并不意味着虚拟现实可以被作为一个纯粹的“表象”而被摒弃。尽管从传统的本体论意义上来说,仿真世界并不是现实的,然而它的影响却是现实的,真实的。比如每天晚上有近百万网民同时玩一种叫做“传奇”的网上游戏,网络世界是虚拟的,游戏世界是虚拟的,百万人沉浸于中并实际的“玩”却是真实的,它的影响是真实的。甚至这种网上的虚拟社区正在转化为真实社区。比如一个游戏玩家可以以此为职业,以出售网上游戏的武器为生活来源,一个网上游戏玩家在网上获得了“市长”或“军长”的“阶层”,他在现实中,就可能真实地获得网民们的隆重的“市长”规格的礼遇。虚拟世界在与现实世界的交叠中,产生了一系列对现实的有效的影响与改造。 黄卓越:就穆尔教授所描绘的内容看,我感到这个虚拟空间从抽象而到具体是可分层次的。虚拟空间有本质吗?如果有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个变幻莫测、运动不息、聚集了无数种可能、超三维与超时空的混合空间,这是它最抽象的样态,所以等于说是没本质。其次,如我们用鼠标一点,一会儿在纽约,一会儿在东京,一会儿又在莫斯科了,我们还可以安排与千年以前的人相会在一桌,等等,原来远距离的空间与时间可以被折叠在了一起,这又是一个层次。再就是我们可以在网上从事与对方不见面式的商业交易活动,这已属于很具体的层次了。但是我想,诸如给朋友发一个E-mail这样的事,虽然也是跨距离的 ,但我提供的消息却是真实无误的,这似乎还难以归入到虚拟空间的概念中去。因此对虚拟空间的描述,在概念上还可以更精确一点。 穆 尔:我对此有两点要说。第一,“星空”、“超空间”等主要是在比喻意义的层面上使用。当然,这个比喻还不能完全清晰表达赛博空间的特点,只是表明有这样一种空间的存在。第二,我完全同意当然有不同的赛博空间,而且完全同意收发电子邮件、网上聊天、网上购物是不同的赛博空间的活动。但这并不是我这本新书的重点,也许将来我可以专门撰文来讲述各种不同赛博空间的活动。 金惠敏:我期待穆尔教授有更进一步的著述,也期待我们今晚的讨论能引发学界对赛博空间的性质,特别是它对我们那些尚在“可能状态”的意味的进一步揭示,这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也是一个实践的问题。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4年7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