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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图时代与“文化救亡”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李洁非 参加讨论

    “读图时代”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现实。图,不是读书的辅助方式,而成了阅读本身。
    我无法说出作为语词,“读图时代”是怎样命名的,也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命名。但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现实。
    作为现实,而非一个语词,我对“读图时代”有自己的理解和使用。透过它,我所看见的文化景象,不仅仅是卡通、漫画类图书在青少年中间的流行,更不仅仅是出版界热衷于在几乎所有品种——包括学术著作——的产品中大量运用插图的现象。这些,其实只是读图时代的次生效应。
    小人书早已有之;在中国,为书籍运用插图,至少自明清刻本起已极普遍;前辈作家、学者如鲁迅、丰子恺等,都很提倡图文互见的趣味;我在自己稚龄时期最喜欢的两本书《红楼梦》和《希腊的神话和传说》,都配有让人爱不释手的精美图画。然而,我们从不曾觉得,可以称那样的时代为“读图时代”。
    在今天,读图,不是作为读书的辅助方式,不是作为愉悦读书的一种额外趣味,而是颠倒了过来。图,成为阅读快感和价值的主要源泉和体现,成为阅读的目的本身。而且,它作为当前大众文化的一种最高形式,跨越了精神生活的所有领域,推及一切需要通过眼睛来获取信息的方面,远不仅限于纸质媒介的文化产品。
    读图时代,是一种被视觉、图形、影像所全面统治了的文化现实。非如此,不足以称为读图时代。
    这样一个时代,不可能仅仅建立在时尚、心理趣味之类偶然的基础上,其背后,必有强大的压倒性的经济、社会背景为后盾。而它的存在与推进,亦必不可能仅仅像某种流行的款式那样匆匆而过,而势将对基本的人文状态发生触及根本的作用。除非打算毫不抵抗地加以顺从和接受,否则,我们至少应该对这样一个现实展开充分的探讨,从每个可能的方面深化自己的认识。
    五大技术发明和技术进步,给予影像文化过于强大的支持,读图时代想不到来,都不可能。
    读图时代的本质,是影像文化崛起。
    影像文化崛起的坚实背景,是科技现代化。
    科技现代化在这个领域的进展,基本线索如下:照相技术、电影技术、电视技术、电脑技术、数码影像处理技术。
    这五大技术进步,先后打开了通往读图时代的大路,每个阶段,都把读图时代推进到新的水平和高度。
    照相技术最重要的实质,是开启了影像复制(COPY),即由于技术手段的保证,一个图形母本可以无穷无限地加以复制,从而极大扩大着影像制品的传播。在此之前,影像制品几乎都是原创性的,包括绘画的摹本、赝品,本质上都是原创,甚至木刻,也不是真正意文上的复制(因为母本不易保存)。
    COPY,拷贝,是影像文化一以贯之的特征。我们所看的影片,业内即称拷贝。电影技术,是照相技术的延伸;电影的发明,使照相的静止影像变成连续影像。连续影像对现实世界的“复原”功能,加上极其便利的拷贝,使影像文化的生产力空前地释放,原先相对于文字文化在传播上的劣势(前者较早发明印刷术,曾经占有很大优势)彻底扭转。
    电视技术,是电影技术的延伸,从技术性质说,它没有带来革命性的改变,但提供了扩大影像文化统治的两大支持:第一,更加廉价。电影制作成本比较高,胶片只能拍一次,相当贵,录影带却拍了抹,抹了拍,因此电视影像来之远较电影影像容易,这使得影像符号数量或即影像生产力呈现疯狂增长态势,有更大量的影像制品投放市场,结果不言而喻。第二,日常化。电视传播方式,是向家庭延伸,看电影只能去剧场,电视却把剧场搬回家,这一地点上的变易,对现代人的生活的影响,不逊于避孕技术的发明,后者带来性解放,前者带来影像狂欢。
    等到电脑技术应用到多媒体领域,影像文化又迎来了一次大的革命。硬件支撑和软件开发,令多媒体计算机实现了在一个平台上影像元素的跨越式、无缝整合。由于数字化,静态影像、动态影像,视频、音频之间,自由组合编辑。到了今天家用电脑这样的水平,这样的处理能力,剪辑师、录音师、灯光、置景、道具、动画设计,以及字幕、配音等后期制作这些影视工种,夸张一点,可以失业了,谁都能做。剪切、粘贴,何其简单?换头术、给人像改变发型、肤色、胖瘦甚至性别,都只需要拖动鼠标即可完成。电脑技术还带来一个革命性变化,即互动性。媒体与受众的界限模糊甚至消失了。受众在接受过程中,可以随时、任意地借助电脑技术参予到影像制作中,消解别人的制作。2001年出现的《大史记》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作者利用《列宁在十月》等老电影为素材,重新剪辑,兼以音频混编方式,拿来讲述《东方时空》栏目的人事内幕。今年出现的陈凯歌《无极》搞笑版,就是这一路数。可怕的是,完成这些,并无神秘之处,任何人稍加学习,都可以做到。
    数码影像处理技术,通过整合微电子芯片、光学工业和音频采集技术,打造出我们手中的DC、DV,这是电脑的“外设”部分。它们与电脑的配合,不仅使获得影像更加便捷,也开发了普通人影像制作的主观能动性。20年前,某个肩扛摄像机的人,会引来街头人等驻足围观,向前者投去神往的目光,而今天在任何游览胜地,再也没有围观者,每个人都是自主的影像生产者。
    这五大技术发明和技术进步,给予影像文化过于强大的支持,读图时代想不到来,都不可能。单以动画片为例,大闹天宫时代,制作几秒钟影像,可能需要手绘数百张图,而现在,也许只需要在电脑里变动几个数值就OK。就像铁器的发明,极大解放了农业生产力一样;现代影像技术中出现的如此简便、廉价、普及却又如此强大的工具革命,怎能不释放出一个读图时代?
    在商品文化中,影像视觉元素的运用至关重要。当商品想要把自己打造成一种文化时,基本方式是符号化。
    商品经济,不是制造出产品然后拿出去销售、赚取利润、再将利润投入扩大再生产,那么简单,那是马克思时代的商品经济解读,这种解读是纯经济学的。
    马克思之后,商品经济又经过一百年的发展,表现了许多马克思当时看不到的特征。比如商品经济的文化建构力。
    19世纪末,百货商店和世界博览会这类事物,首先在时尚之都巴黎出现。这是意味深长的标志。商品经济不仅仅是生产、流通、使用和享受,而且也形成一种展示,形成一种视觉文化诉求。这种诉求深深根植于人们的物质想象,和商品经济努力通过视觉等直观方式刺激、唤起人们这种想象的目的之中。实际上,这脱离于物质生产之外,而进入心理情感或者说文化的领域,它借助移情作用,努力把商品从实用层面抬升到生活方式层面,用商品打造一种价值观、审美视野、身份认同和生活氛围。
    因此,商品经济同时提供了两种东西:商品本身,和由商品堆砌、描述、定义出来的一种文化想象。
    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起来的20世纪,商品化除了是经济现实、经济现象,也越来越成为一种独特的有完整自身体系的文化。
    而在商品文化中,影像视觉元素的运用至关重要。当商品运用文化手段推广自身,或者说,当商品想要把自己打造成一种文化时,基本方式是符号化,而视觉符号最直观,一目了然,并且有最简便迅捷、立等可取的效果。因此,社会生活的商品化,极度依赖视觉符号,也大力发展视觉符号。视觉符号成为辨认商品的首选标志,而大众的视觉敏感、视觉兴奋,也在商品化的持续刺激下,异常活跃。
    举例:路易威登这个品牌,把自己所意味着的一切,缩收于LV两个字母构成的特殊图形中,然后把这个图形印在其产品的每个显眼位置,无论箱包、皮鞋、领带还是钱夹。所有人对这品牌的爱戴,实际上都变成了对这个图形的爱戴。他们购买该品牌产品时,实际上潜意识里已把目的变成购买这个图形;然后,永远、自觉而且免费地履行着替路易威登向旁人炫耀此图形之义务,而别的人也完全接受、认同这种炫耀,对这图形垂涎欲滴,并对已然拥有这图形的人羡慕不已。
    这是一个典型的商品经济通过视觉符号,来打造有利于自己的消费文化的例子。
    视觉符号元素,形式是多样的。从博览会、品牌图标到广告、形象大使、代言人、模特儿、橱窗展示……商品文化开发所能开发的一切。它使我们与古人有一个显著区别,即眼睛特别活跃:用眼接受直观刺激、在视觉层面获得并处理信息,多于大脑的思考。
    商品文化越发达,越习惯于在视觉中接触世界——以六七十年代出生者和八九十年代出生者为例,前者尚比较习惯于脑,后者则更习惯用眼睛。这样下去,久而久之,需要进而进入大脑才被消化的信息,变得多余、隔阂,也令人排斥。将来,这也许会是具有一定长度的语言文字制品——不单文学,还有学术、思想——的共同命运。
    更严重、更深刻的危机在于,现行教育体制的施行,个人精神空间、自由的自我感受被压缩到近乎零。学校和制度以流水线方式出品它们的产品,标准化、模式化的弊端极为昭著。
    这一点,算是有中国特色的国情。它单独地对于销蚀甚至消解中国年轻一代的读书乐趣,发挥着作用。
    前面论及影像技术革命和商品经济所打造和培养的以视觉为主导的文化取向,为世界范围内读图时代的到来,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但在中国,就算上述两种条件不存在,青少年不读书或排拒读书,恐怕也是无法避免的现象。
    不在当下实际地做一名中小学学生,或不做这样的学生的家长,很难真切体会读书兴趣是怎样被扼杀的。
    应试教育,几乎淹没了每个孩子除吃睡以外的所有时间。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他们的一员,也不大可能有精力在功课与题海之外,再去读什么比较严肃的书籍。稍有余暇,我会选择轻松的不需要耗费脑力的事情,到外面玩耍、看电视、上网,假如我还能够坐下来读点什么,也只会是卡通、武侠、郭敬明式男生女生故事这类可以放弃思考的读物。
    这只是从时间和精力上讲。比这更严重、更深刻的危机在于,现行教育体制的施行,其实际效果,挤压、抑制和取消了独立精神空间、认知世界与自我的意识、广泛的人文关切维度。它不鼓励、不引导学生独立思考,学习者完全处在被给予状态,分数则是所谓学习的优劣评判的惟一尺度。个人精神空间、自由的自我感受被压缩到近乎零。学校和制度以流水线方式出品它们的产品,标准化、模式化的弊端极为昭著。学生学习,既不为知识,也不为精神世界的开拓,甚至与人格和信仰的形成无关——纯粹为升学、前程和收入。反过来,既然读书——自由的、非功利的、以提高对主客观世界之认识与觉悟为目的的阅读——无助于升学、前程和收入,试问,有几人还肯读书?
    读书的本质,是精神的自由遨游与探索。现时代,一方面本来就缺匮这种遨游与探索的时间和心情,一方面教育不复要求或无睱顾及精神自由对于人的意义和重要性。人终其一生,只须做到答题符合标准答案,就一切OK。如此,读书何用?
    兴趣的消失或封存,才是最后的终结。现在的孩子,就算他顺利走完大中小学阶段,将来终于有余裕去支配一些时间,多半也不会选择读书,因为他已丝毫不感觉到读书的必要。况且,以刺激人们感官享乐为己任的消费性文化,又给他准备了那么多打发时间的渠道,当他愿意分配时间给眼睛而不是身体其它器官——听觉、味觉或性器官——的时候,他一定会选择看电视、看大片、看动漫、浏览网页、玩网络游戏、视频聊天等等广义的读图方式。这是一定的,必然的,而且也足够把他的眼睛填得满满的。
    只要现行教育体制不从根本上变革,读图时代在中国还会继续扩大它的领地,等到仅存的尚知读书为何物的几代人死光之时,不光文学——传统的严肃文学——将成为京剧昆曲一样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大多数学术、思想著作在内的整个语言文字类严肃产品也将成为“寂寞说玄宗”的白头宫女。
    习惯于接受图形,习惯于用直观的方式而不是语言的方式认识事物,从人类文明进化角度,是一种倒退。
    人们普遍担心,读图时代的统治或者说读书时代的远去,将造成国民逻辑思维能力的下降。我理解这种担心的含意,只不过,感到对于读图时代所将真正严重伤害的那个东西,还应该更明确一下——我认为应该不费周折而极鲜明地指出,这个东西是语言。
    这一点,必须鲜明直截地点出。逻辑思维强一些、弱一些,关系不大,个体之间本来就有差异。但是,如果语言普遍地被损害,语言能力普遍下降,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了不得的、灾难性的后果。
    习惯于接受图形,习惯于用直观的方式而不是语言的方式认识事物,从人类文明进化角度,是一种倒退。我们知道,人类思维进化的顺序,是从具象到抽象,从图形到语言。粗粗了解一点文物史都知道,早期文明及其器物上只有图形,如世界各早期文明的史前壁画,如半坡陶器上的鱼纹、人脸等。没有文字,因为语言能力不发达。语言能力发达以后,才有文字,人类文明才真正脱离原始阶段。而文字的进化本身,也循同样过程;最初是图形,不脱具象,涵盖力很有限,慢慢离开图形阶段,真正成为文字,表示人的语言能力愈来愈深刻,思维愈来愈独立。
    语言是一种高级的文明形式,图形是一种初级的文明形式,当没有疑问。即便从现在人的智力发育,也看出这一点。幼儿思维简单,必须看图识字、看图说话。看图这方式,满足了幼儿思维简单的特性。
    然而,如今一代又一代人,十几岁,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竟然热爱看图胜于读书,这绝对是一种智力倒退。
    成年人仍然比较习惯看图,比较不习惯看书,极大地削弱了语言的文化地位;而语言的文化地位的削弱,反过来又促使社会和大众以更轻率、简慢甚至轻蔑的态度对待语言,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休说跟古人的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的极度讲究比,即便跟鲁迅“做完后读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删掉,毫不可惜”比,跟“为纯洁祖国语言而奋斗”那样一种意识比,现时代人们对语言的轻慢,已到几千年历来所无的程度。
    很多人怪罪网络,说网络制造了太多的语言垃圾、文字垃圾,或网络为这些垃圾的堆积提供了巨大空间。诚然,读网上留言,破坏字义、词性、句法的情形俯拾即是,百分之九十的留言者对语言彻底失去禁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完全处在践踏语言的集体狂欢之中。
    但这是结果,不是起因。起因是整个社会对语言早已失去严肃的意识。
    语言是文学的根本。对语言失去敬畏,折射文学的地位和质量必然下降、滑坡。
    语言是什么?民族文化、历史、思维(更不要说文学)的容器。单单一个词,就可以构成一部民族思想史和情感史。在漫长的积淀中,语言变成一种巨大的隐喻。翻翻字典,翻翻辞源,会深切感受到文化是怎样通过语词、通过语言在延续,连结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民族文化和精神的连贯的历史。
    现在,根本不能这样认识语言的意义。语言成了实用工具。语言提供了实用性,但我们却不该把它当成实用工具来对待。现在已经有这个苗头,年轻人对外语的重视超过对母语的重视,好像水平也是这样。为什么,就因为把语言实用化。外语好,有利于全球化商业竞争,企业需要,考研需要,晋职需要,评职称需要,有关方面都规定相应指标,能不重视?相反,母语好坏,无人问津。没有听说就业、晋职需要测试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公然在母语和外语之间厚彼薄此,不单闻所未闻,其导向更将造成不堪收拾的后果。现在,大学生甚至硕博生,错别字、语法问题比比皆是,乃至于用中文写个求职信都不能通畅,但却没有关系,只要外语够好,所有大门便都对其敞开。从来没见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对自己母语轻蔑到这地步。
    对这一切,文学是无能为力的。也许有一天,当一个民族开始自我拯救,拯救自己的历史,拯救自己的文化,他们会重新了解母语的重要性,重新认识对自己语言的漠视是一种釡底抽薪式的过错。那样,随着语言光荣的恢复,文学才会重生,阅读才会成为一种值得的和快乐的行为,对经典的占有和熟知将重新令人尊敬,不读书会重新变得丢人并遭到鄙夷。但这一切,必须以民族语言意识的复苏为先决条件。
    也许有人认为,民族语言乃至民族本身的式微,暗合于“全球化”进程,折射人类历史的大趋势。而作为推动这一趋势的读图时代,因此具有某种“历史正义性”。问题是你能认同这种趋势么?我所能够的,不过是代自己来回答——两个字:不能。
    原载:《文学报》2006年8月10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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