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两桩看似不相干的事。其一,是去年法国电影市场的票房冠军《不可接触者》开春后在美国上映,它的北美发行方不是别家,就是一手把《艺术家》送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维恩斯坦影业。此刻,《不可接触者》尚且没在美国露面,好莱坞已经迫切地买下翻拍版权,据说美国版的拍摄已经在筹划中。 另一桩,今年的法语电影节上海站的放映从3月17日开始,17日至31日的两个星期里,有8部法语电影在文化广场等场所,免费对公众放映。放映的这些电影里,只有一部《匿名情绪》是法国制造,其余的,来自比利时、加拿大、卢森堡和瑞士的法语区,或者,来自以法语为官方语言的前殖民地国家——乍得、突尼斯、尼日尔。 不难发现,法国电影和法语电影成了正在分离中的两个概念。《艺术家》在奥斯卡的大获全胜和票房冠军《不可接触者》被好莱坞翻拍,表面上看着是高卢人占领美国山头,而事实上,这是好莱坞彻底渗透到法国电影业,在主流电影市场,美国人如愿把法国人严防死守的电影后院给收编了。当然,法国人的战略思路也很明确,他们还有法语,还有标榜着文艺的影展,法国文化基金渗透在第二、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制造中,要知道,如今借着欧洲影展的平台而广为人知的一批非洲电影,说的都是法语,出品方名单上法国赫然排在第一个。法国本土电影的自觉好莱坞化,与法语电影在“文艺”层面强势的满世界开花,本质上是同一场文化话语权的抢夺战。 喜剧的忧伤 应该恭喜法国电影,这个曾经严防死守的铁桶阵,也终有这一日,和好莱坞实现了无缝对接。 自从《艺术家》得了若干奥斯卡小金人,法国人迈克尔·哈扎纳维希把这电影投拍艰难的幕后故事当车轱辘话说了无数遍,当初他和制片人求告无门,投资方一听说这是“没对白的黑白电影”就没兴趣看剧本,最后导演和制片只能凑足了各自的私房钱来拍。 大把辛酸泪只能证明,法国电影市场上的投资人嗅觉迟钝。事实上,当《艺术家》在戛纳首映,哈维·维恩斯坦看了十分钟就决定买下北美发行的版权。几个月后,《艺术家》在老家法国的凯撒奖上风光,更在大西洋对岸的奥斯卡评选中得意,看上去,仿佛是美国人无可救药的“爱慕巴黎综合症”爆发,但是理智点吧,从纽约发迹的机会主义者维恩斯坦太知道好莱坞喜欢什么,知道北美这个全球最庞大的电影市场需要什么。想想几年前,他把一部泡糊在眼泪水里的感伤片《美丽人生》和意大利喜剧男星罗伯特·贝尼尼捧到何等样的高度。 现在,维恩斯坦不仅相准《艺术家》,他更看中了《不可接触者》,一部皆大欢喜的糖水喜剧,出生草莽的黑人男青年拯救了白人精英死水般沉寂的生活,老套的情节,老套的欢腾,现实的风雨和矛盾被压抑在逃避的狂欢面具下。在法国民间,2011年最红火的电影并非《艺术家》,而是这部《不可接触者》,年度票房冠军,也是法国影史上第二卖座的电影,非裔男主角一夜爆红,生生从让·杜雅尔丹手里抢过凯撒奖最佳男主角。如今好莱坞商人不仅买下电影的发行权,一并买下了电影的翻拍版权,维恩斯坦已经摩拳擦掌打算把男主角当成第二个罗伯特·贝尼尼推销给美国市场。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十年前的意大利电影《最后一吻》,也是当年的本国票房冠军,也是被好莱坞翻拍,导演穆奇诺凭这电影拿到了好莱坞的录取通知书。情境总是相似的,是不是该恭喜法国电影,这个曾经严防死守的铁桶阵,也终有这一日,和好莱坞实现了无缝对接——不仅有好莱坞大片盘踞在巴黎的商业影院,更有西岸大片厂收编了法国电影人,当《纽约时报》的影评人揶揄《不可接触者》是一部“1980年代的艾迪·墨菲式喜剧”,可见连语言这道最后的篱笆墙都不能阻拦法国和好莱坞的亲密接触。 似曾相识的品质电影 法国人以艺术的名义,在电影工业欠发达的国家培养“作者”,在全世界筑造抵抗好莱坞的堤坝。不过这套艺术道德显然只对外不对内。 法国人最擅长以艺术的名义,在电影工业欠发达的国家培养“作者”,俨然在全世界筑造抵抗好莱坞的堤坝。不过这套艺术道德显然只对外不对内,法国本土电影的大多数,一点都不艺术,每年三月,纽约林肯中心会办法国新电影影展,这些年来,仰慕法国文化的纽约影评人总是恨铁不成钢:“展映的这些电影确实比大部分好莱坞大制作要争气些,至少它们不侮辱你的智商,但它们是提供稍微高级点的娱乐,娱乐比艺术更要紧。” 娱乐无罪,在一定程度上,娱乐是电影的第一生产力,它未必是艺术的对立面。指责当下的法国电影不“艺术”,其实是说它们中的大多数有欠真诚。1950年代末,特吕弗和戈达尔这群电影小子猛批本国电影,批的也是“品质电影”的虚浮和不真诚,也许是宿弊,也许是传统,矫饰、轻佻、息事宁人,这些要命的“品质”如今在法国制造里张扬得很。 《不可接触者》是最好的例子,这碗撒了过多味精的心灵鸡汤号称改编自真人真事,本质上是拿符号替代了真实,以个体取代了整体。故事里黑人青年和白人雇主精神契合,草包的黑小伙最后都被熏陶得能欣赏达利,会用molle这么内行高深的词,这种煽风点火制造的“感动”简直腾空在法国社会的三万英尺高空,一部优秀喜剧最该具有的美德:接地气,在这儿恰是缺席的。而不接地气的成年童话,正是法国电影市场上热闹的大多数,《不可接触者》只是恰好是个中佼佼者。 被选作柏林影展开幕片的《再见,我的皇后》是另一类典型,也就是法国电影传统里最强悍的分支:浮夸的年代剧。导演的构想宏大得很,要以历史剧写时代心灵,可观众的眼睛雪亮,只看到衣服,衣服,还是衣服,美女,美女,还是美女。感情戏轻飘得像姑娘的裙角,1789年的大革命是虚晃而过的背景色,铺天盖地的管弦乐声下,情感,历史,和活生生的人,都像纸片般飘忽苍白,揭开华丽的衣袍,底下什么都没有。 法语是硬道理 不得不承认法国文化输出的成功,当本国电影不够给力时,法国人还有法语。 这些年给人深刻印象的法语电影,大多不是出自法国人之手。拍出《孩子》、《罗娜的沉默》和《单车少年》的达内兄弟是比利时人,奥地利人迈克尔·哈内克和朱丽叶·比诺什合作了《躲避》,芬兰人阿基·考里斯马基带着他常年合作的团队到法国南方拍了《勒阿弗尔》。以及这两年在奥斯卡外语片评选中非常强势的加拿大电影,《焦土之城》和《拉扎尔先生》里的对白,法语是第一语言,这两部魁北克省出品的电影影响力巨大,让人错觉加拿大电影都配上了一条法语声道,虽然事实上说法语的人群在加拿大只是有限的一部分。 这时,不得不承认法国文化输出的成功,当本国电影不够给力时,法国人还有法语。此刻在上海举行的法语电影展映,活动的官方名称是“法语国家电影展映”,比利时、卢森堡和瑞士不由分说被贴上“法语国家”这道标签,而事实上,比利时一大半的人说弗拉芒语,卢森堡的官方语言还有德语呢,至于瑞士,法语只是通用的四种语言之一。这些语言混杂的国家出品的电影却是相当一致的“法语电影”,试问有多少人听说过或看过讲弗拉芒语的比利时电影?毋庸置疑,这是以戛纳影展为首的法国各类电影节的功劳。这一点在非洲尤甚,在经济欠发达的非洲,电影是被扼杀了声音的存在,非洲电影要被“看”,欧洲的影展几乎是唯一的平台。西、北非国家的官方语言是法语和阿拉伯语,但能在西方国家露面的电影,清一色说法语,投资来自法国,出钱最多的出品方是法国,而这些电影的导演,大多也是在法国完成学业、进入欧洲知识分子的小圈子电影沙龙。得过戛纳评审团奖、这次会在上海放映的《尖叫的男人》的导演萨雷·哈雷算是个中代表,出生在乍得,20岁后到巴黎求学,被法国的美学思维改造成“非(洲)皮欧(洲)心”,故乡已是地理意义上的遥远存在。 此类“法国式渗透”,其实和好莱坞爆米花卖到全世界,并没有实质区别,不过比起好莱坞式其乐融融的全球一家亲,那些来自电影的第二、第三世界的法语电影,譬如《尖叫的男人》,虽则经历了法国价值观的审查,它们至少,让世人了解到一些靠搜索引擎才能知道的、被遮蔽的国度,即便这了解只是一鳞半爪。 好看/不好看?法国新电影的美丽与哀愁 《匿名情绪》:一杯漂着棉花糖的热巧克力 男女主角是一对做巧克力的手艺人。对这电影欣赏与否,也取决于你对巧克力的爱好趣味:如果偏爱浓烈微苦的黑巧克力,多半不会对这份《匿名情绪》感兴趣,若是喜欢甜蜜蜜的牛奶巧克力,哎呀那就一拍即合,这电影,恰似一杯散发着牛奶香气的热巧克力,上面还漂着几块棉花糖。 女人是巧克力师傅,羞涩,自闭,有社交障碍症,被别人夸了也会紧张得不知所措。男人是她的新雇主,一家巧克力厂的老板,同样是个连接电话都要鼓足勇气的社交障碍症患者。就是这样两个最怕和人打交道的成年自闭儿,磕绊着走到一起。一部并不出奇的法式甜心喜剧,不缺机灵的段子,譬如男女主角第一次约会,男人带了整整一手提箱的衬衫,在盥洗室里把所有衬衫换了一遍,还是紧张得不行,跳窗逃了!其实法国电影市场多年盛产这类轻喜剧,小滑稽,小温暖,是治愈大都会里孤男寡女的成年童话。 (本次法语电影节放映影片。) 《尖叫的男人》:你知道乍得是哪里么? 如果没有这部电影,可能很多人压根不知道有“乍得”这个国家。在这个层面上,《尖叫的男人》承担了电影的某些特殊使命:让一些从来没有机会发出自己声音的群体被听见,让一些长久以来被遮蔽的地方被看见。 导演的经历,算是代表了欧洲影展沙龙里的“第三世界学徒”:1960年出生在独立不久后的非洲小国乍得,少年时开始经历连绵不休的内战,20岁时远走巴黎,在欧洲腹地接受电影教育,欣赏小津安二郎,审美和价值观被训练成欧洲的“文艺电影人”,虽然乡愁缠绕,但故乡已是遥远的地理名词。 之前的《旱季》和这部《尖叫的男人》,是一个导演艰难地在面对自己早年经历的战乱和别离。电影拍得很朴素,没有配乐,没有花哨的电影语言,甚至没有跌宕的故事。混乱的时局时刻威胁并伤害着普通人的生活,但戏剧化的冲突从未在画面上出现,只有似水流淌的日常。有时候,这电影太过简单贫乏,以至显得笨拙,也许这“拙气”是导演刻意为之,毕竟在那个少为人知的非洲小国,底色就是苍凉贫乏的。 (本次法语电影节放映影片) 《不可接触者》:黑人男青年随手拯救老白男 去年法国的票房冠军,在今年初的凯撒奖上和《艺术家》别足苗头,硬是抢过最佳男主角,在法国民间,2011年的年度电影绝对是这部《不可接触者》而非《艺术家》。 电影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挺老套的情节,有钱的白人老男人过得不怎么好,有钱,有品位,身体残疾,内心阴郁,性格古怪,生活苍白,生命萎缩,就像他状况糟糕的躯体。这时候天降一个黑人青年,年轻,粗俗但是充满生命力,于是,黑色成了白色的拯救之光。有美国影评人揶揄这电影要是搁在美国,也就是艾迪·墨菲在八十年代常演的卖座喜剧。确实,它像一碗洒多了味精的心灵鸡汤,仿佛此中有深意,其实和“情感达人”们在微博上贩卖的市井格言没差别。电影里不缺笑料,男主角故意耍赖说的胡话,譬如“一滴鼻血滴在纸上也好意思卖××××欧元?”这类台词会让群众们笑到心坎里,就这一点而言,这电影很本分,就是要让人民进电影院买个乐呵,没有更多的野心。顺便,这个看上去黑人男青年随手拯救老白男的故事,骨子里的价值观仍然传统:有欠教化的黑小伙终究在白人文艺精英的圈子里被熏陶了呀,这个一开始把柏辽兹形容成“裸奔的男人”的草莽,最后能像模像样地鉴赏达利的《永恒的记忆》! 《再见,我的皇后》:小宫女的倾城之恋 这是今年柏林影展的开幕片,滚烫出炉的新片,还热乎着,导演伯努瓦·雅克给这片子确定了非常高远的格调,他说:“历史即现实,时局动荡,人人为己,这既是1789年的法国,也是当下的法国。”可事实上,这分明是一部衣裳华美的女人戏嘛,确切说,《再见,我的皇后》是关于一个小宫女对她的女主人玛丽·安东瓦内特的激情燃烧的真爱啊! 片名里的皇后和皇后的同性情人,在这电影里都是配角,毫无疑问这是一部为百代公司老板的孙女雷雅·塞杜高级定制的电影,姑娘扮演的小宫女是电影里绝对的主角,她几乎出现在每一格画面里,1789年的大革命是成全她的倾城之恋的背景布:她盲目狂热地爱着皇后,为此不惜和皇后的情人加布里埃尔换了身份,助她逃往瑞士,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取代了加布里埃尔,她成了加布里埃尔。 坦白说,三个女人相爱相杀的戏码有点过于噱头,感情博弈和时局凶险的双重紧张气氛,更多时候来自让人透不过气的弦乐配乐。相比着力最多却又总是欠了一口气的雷雅·塞杜,戴安·克鲁格扮演的安东瓦内特反倒成了亮点,那才是一个既浮华也复杂的皇后,绝不是前几年克里斯汀·邓斯特演出的粉红甜心能比。她凌然悍然的美,远比大革命的屠刀更慑人——那颗美丽的头颅被砍下时,也许整个巴黎都为之颤抖。 《不可饶恕》:几回魂断威尼斯 威尼斯这座城市,太适合上演纵情声色,上演绝望的激情和爱欲。压抑的英国知识分子因为在运河边多看了艾娃一眼,他的感情和人生就此在水城万劫不复,这是约瑟夫·罗西的《艾娃》。年迈的埃申巴赫为了惊鸿一瞥的美少年,把他的命、他的魂都留在了丽都岛的海滩上,这是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现在,安德烈·泰西内把他的男女主角们送到威尼斯,为了男女之间《不可饶恕》的冲动、吸引、爱慕、背叛和伤害。 《不可饶恕》是一段发生在威尼斯的暗流汹涌的假期,男人是上了年纪的罪案小说作家,带着他的经纪人,她曾经是模特,他冲动之下娶了她,随行的还有她的前女友,以及这对老夫少妻生下的问题少女。一个糟糕的旅游团队,又是外人以为很成功的一群中产精英。泰西内电影的主题总是似曾相识的,关于性与情的摇摆和不确定,他这一生,不试图讲什么深刻的大道理,却把生而为人的那点脆弱性情讲得通透。讲有色有戒的成人游戏,这并不出奇,而泰西内的电影比年轻辈的好看些,不仅因他透彻老练,更因为,他总持着自省,他和他的主角们既不自得也不逃避,哪怕生活沉入死水时,他们也还能以清明锐利的眼神,看清自己的有生之年不能幸免的弱点。 原载:《文汇报》2012-03-1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