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时间2月26日晚,柯达剧院,奔七的比利·克里斯托第九次站在这个舞台上,担任第84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礼的主持。老比利先拿自己开起玩笑:“斯皮尔伯格的《战马》被提名最佳影片,可我才是名副其实的‘战马’,这么大年纪还奔波在战场上!”比利大爷的段子和笑话在美国中老年观众的心目中,就像咱这儿忠实的春晚观众们认可的赵本山小品,靠谱。他的懒洋洋、暖洋洋的嗓音经过电视转播网传送到全美的角角落落,只那么一瞬间,电影艺术学院、电视转播商和最广大的人民观众们,都心安了。也就是在比利的老派笑话和老派主持风格里,办到第84届的奥斯卡金像奖透露出一条明确的讯息:它老了,老得已经没有折腾的勇气和力气,安全第一。 联想去年,学院聊发少年狂,换下能说会道的鲍德温大叔,换上青春貌美的安妮·海瑟薇和詹姆斯·弗朗科,明目张胆地朝年轻观众抛媚眼。可惜结果狼狈,饶是海瑟薇放下美人的架子,豁开了耍宝搞怪,收视结果却像弗朗科惺忪的睡眼,3760万观众真是个糟糕的数字,历史新低! 至此,奥斯卡痛定思痛,明白和年轻人私奔不是它这样的老年人能消受的疯狂。于是这新一年的颁奖夜,成了“白头宫女话玄宗”的老年人专场,主持是故人,得奖的有76岁的老文艺青年,更有83岁的老帅哥,宣布最佳影片结果的是老偶像汤姆·克鲁斯,最后,这个晚上最风光的电影《艺术家》,其实是怀念老好莱坞的好日子的。 一个月前,当《生命之树》、《点球成金》、《伴娘》或《猫在巴黎》、《奇可和丽塔》这些电影在提名名单里时,奥斯卡在那时唤起过多少期待,就在几天前的颁奖夜制造了多少失望——我们期待的改变,终究成了一道虚张声势的手势,84岁的奥斯卡,不能免俗地是一个自恋的老头儿呀。 但见旧人笑 5765名奥斯卡评委,94%是白人,77%是男人,年龄在50岁以下的只有14%,向这样一个群体要求“多元”和“创新”,大概真的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 老迈的摩根·弗里曼站在暖色灯光笼罩的舞台上宣布奥斯卡颁奖礼开始,他的声音有种催眠般让人心安的力量,也就是这把苍老浑厚的嗓音,让今年的颁奖礼笼罩在老气横秋的氛围里—— 柯达公司已经破产,因为还没有找到新的赞助商,柯达剧院暂且保留着原名,华服美饰的明星们走过红地毯、走向剧院,仿佛走在即将被翻过去的书页上,现实本身成了一支乡愁缭绕的挽歌。仿佛是为了制造一种戏剧化的惆怅况味,剧场内部被布置成复古的红色调,丝绒流苏的帘幕让人恍惚以为穿越回几十年前的电影院。亲历了九次奥斯卡颁奖礼的元老比利·克里斯托站在舞台的最中央,他在电视娱乐行业里的时间,想必比电视机前很多观众的年纪要大。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开始,每个细节都透着老派的从容——他的笑容,他的不温不火的嗓音,他的冷面滑稽的段子,他宠辱不惊的主持风度,他喜气洋洋却从不刻意讨观众欢心,谐谑但绝不刻薄,不说不体面的笑话,不制造尴尬,让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这是古早年代的娱乐风格啊,那是电视文化的黄金时代,是真人秀还没有穷凶极恶登峰造极的年代,娱乐尚不至死。时尚圈这些年凶猛的复古风,就这样席卷到电影界,在某种程度上,几天前的这场奥斯卡秀,几似一场完整的行为艺术,表演了一种与这个时代脱节的娱乐模式——40年前甚至更久之前的年轻人们,曾这样娱乐过他们的青春。 这可不就是奥斯卡的那群评委们。来看《洛杉矶时报》最新的一份统计数据,5765名奥斯卡评委,94%是白人,77%是男人,年龄在50岁以下的只有14%,有人不无挖苦地总结,平均高龄62岁的奥斯卡评委团就是一群“老白男”。在傻妞海瑟薇和老谋深算的克里斯托之间,他们会倾向后者,同理,在锋芒毕露的《社交网络》和规矩稳健的《国王的演讲》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前者,而给“国王”加冕,延续到今年,《点球成金》虽然被提名最佳影片,但很可能从头到尾没被正视过,而皆大欢喜地给旧日好莱坞招魂的《艺术家》没有悬念地走到最后。原本,奥斯卡就是一个美国国民电影奖,而眼下这群评委组成的样本,只怕连美国的“民意”都代表不了——九成以上白人,近八成男人,近九成年过半百,向这样一个群体要求“多元”和“创新”,大概真的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 当然不是非议“老白男”没有审美眼光,但是在白人主导话语权的游戏里,有色人种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发出他们的声音?以及,在一个男性垄断的小世界里,女人的立场又在哪里?更不用赘述60岁前辈和16岁晚生之间的代沟问题了。 老年派对,观众勿扰 “这是职业电影人的选择,如果它不符合观众的口味,那就不符合吧。”摆明“观众勿扰”的倨傲姿态后,怀旧更成了必须要抓牢的救命稻草。 深刻懂得电影评论圈游戏规则的玩家们心里很明白,好电影和奥斯卡喜欢的电影根本不是一个概念。那么今年奥斯卡喜欢的电影,左右不过一个“旧”字,且听那句响亮的口号:“致敬那些活在我们身体里的电影们。”借用普鲁斯特的书名来形容,这是追忆逝水年华呢。 九部最佳影片的候选里,《特别响,非常近》是难得一部带“当代”色彩的,可惜导演斯蒂芬·达德利把这部后911时期心理创伤题材,拍成了滥情的感伤剧。亚历山大·佩恩的《后裔》,剧本写的是当下中产男人的中年危机,而佩恩把它拍成了他个人很迷恋的1970年代老派道德剧的风格,松散,淡然,像泛黄书卷里偶然翻到的一篇散文。九部提名片里票房成绩最好的《帮助》,绘了一幅1960年代民权运动大背景下的南方风情画。得过戛纳的金棕榈的《生命之树》是一个老去的男人追忆并忏悔他生命里莫可名状的片刻,这是一部美国版的《说吧,记忆》,导演马利克试图召唤回他在1950年代的童年往事。斯皮尔伯格借着《战马》复苏了他对约翰·福特的记忆,这电影里流淌的舒缓诗意,让人想起当年的《青山翠谷》,想起那些年里悠然展开的史诗画卷。《点球成金》说的是并不久远以前的一段棒球往事,金牌编剧阿伦·索金显然并不觉得抱守过去有甚好,所以入木三分地写了一个试图“革了棒球大联盟命”的经理人,破釜沉舟却功亏一篑,这是一段透着悲凉的故事,“怎么能允许你把这么多年的规矩给改了。”这句台词说得何止是棒球联赛,一语双关,回声渗透在好莱坞—— 就像布拉德·皮特扮演的棒球经理人无法撼动棒球大联盟不公平的规则,《点球成金》也没能在奥斯卡的池水里掀起波澜。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诧异,奥斯卡的评选是一个多么封闭的小世界,即便和市场脱节,和年轻人脱节,它仍然坚持做好莱坞最有话语权的一小撮人的内部派对,学院前任主席弗兰克·皮尔森就曾公然站到广大人民观众的对立面,说:“我们不代表观众,不代表大众,这是职业电影人的选择,如果它不符合观众的口味,那就不符合吧。” 摆明“观众勿扰”的倨傲姿态后,怀旧更成了必须要抓牢的救命稻草,怀念旧时好莱坞的光璨,是这群电影人给自己造的梦,梦里“品质电影”创造的商业与艺术交映的光环,仍然笼罩着轰隆隆运转的工业机器。《艺术家》的导演迈克尔·哈扎纳维希在领奖台上反复感谢比利·怀尔德,或新科影帝让·杜雅尔丹抱着小狗Uggie用带法国口音的英语说“我爱你们”,在这些时刻,并不是美国人有多欣赏法国人,他们只是迷恋自己的过去,迷恋群星璀璨的好莱坞黄金时代。在这个层面上,《艺术家》本身未必是好电影,但是哈扎纳维希把曾经的好电影们打了个包,剪贴出一封示爱的情书。 当然,美国人确实有巴黎情结,毛姆说得透彻:一般人死了上天堂,美国人死了去巴黎。所以你看,马丁·斯科塞斯恨不能回到20世纪初的巴黎,想要像乔治·梅里爱那样拍电影,让人目眩神迷的《雨果》是这个电影老男孩试图回到一个世纪前的旧梦里。比起老马丁童真未泯的伤感和沉溺,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更多是文艺青年的算计和清醒,艾伦流连1920年代巴黎那席流动的盛宴,却终究从繁华旧梦里醒转来,借着男主角的感悟,语重心长地教育全世界文艺青年:要活在当下呀,你切身经历的每一瞬间才是最好的时光。 好吧,从巴黎旧梦和好莱坞风华里回来,结果听到《布偶大电影》的作曲领最佳电影歌曲奖时,特别谦卑地说:“Muppet布偶沉淀着一代人的记忆和过去,在这些东西面前,我写的歌不算什么。”也许有人觉得这是一句很煽情的告白吧,但我听到这话时沮丧极了:天啊怀旧简直成了摆脱不得的符咒,凭什么要让后来的人们,重复做着前人做过的梦呢?! 84届奥斯卡金像奖的“男人帮” 《艺术家》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电影配乐 自金球奖后大热的《艺术家》能连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并不算出人意料,意外的是最佳电影配乐也给了它。这电影其实是吹响了经典老电影的集结号,故事情节借来《彗星美人》和《一个明星的诞生》,男主角的造型参考吉尔伯特和范朋克,太多场景拷贝了一个加强排的经典名片,请老电影考据爱好者自行研究。而配乐!但凡没耳背又有点老电影储备的观众,一下子就能听出是拿来了《迷魂记》嘛!导演希区柯克和作曲都死了,可女主角金·诺瓦克还活着,奥斯卡颁奖前夕,老太太正和剧组打口水仗呢,她说法国人这么做完全是乱来:“这是在强暴我们的作品!难道希区柯克和史都华死了,你们就这么为所欲为么?” 我们这些看客不好臧否其中是非,不过对没看过默片的孩子们说一句:千万别以为默片是《艺术家》这样的,看过这个,记得去看片子里借鉴的老电影才是正经。 《午夜巴黎》最佳原创剧本 “一般人死了上天堂,美国人死了去巴黎。”毛姆这张刻薄的嘴,说出来的话不带好意。但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是一本正经地履行这话呢。当初艾伦的制片人觉得这剧本特别不靠谱,她认为“这年头谁愿意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在维基百科上查人名?”艾伦跟她论理,说,即便不知道这剧本里提到的名人都是谁,也不妨碍看懂电影。事实证明他们都看走眼了,这年头文艺考据狂真不少,此片一出,从巴黎到上海,全世界文艺青年都津津乐道八卦起收藏年轻艺术家的斯坦因夫人和菲茨杰拉德那漂亮风流得不像话的才女老婆泽尔塔。 作为一个外乡人,艾伦对巴黎的感触没有比游客更进一步,《午夜巴黎》有种特别虚幻的美感,像一打明信片组成的拼贴画。戛纳影展主席弗雷莫形容这电影是写给巴黎的情书,我很坏心眼地理解为,写情书是因为不了解,怀揣着一肚子盲目的热情。也许这欢天喜地的轻佻,正是它招人喜欢的原因呢。 《雨果》最佳摄影,最佳视觉效果 一向很冷峻的马丁·斯科塞斯,在《雨果》里不节制地煽情了,事关他钟爱的老电影,有关老电影的记忆像飞驰的火车呼啸而来,这分明是一个电影老男孩无处安放的乡愁。它能得最佳摄影和最佳视觉效果是恰如其分,让人眩晕的长镜头自云端俯冲,这一段目眩神迷的3D影像之旅,给挥霍滥用技术的“变形金刚”和“加勒比海盗”们上了一堂艺术大课。老马丁用尽璀璨斑斓的影像,是为了像他的偶像梅里爱那样拍电影,他重拍《月球旅行记》和《海底两万里》的片段,那份天真烂漫的美丽简直是催泪弹。 而这过分的善感和伤感,反过来局限了这电影。它太深情,以至成了对梅里爱的变相的背叛,因为这位默片大师对电影的信念,是“创新”而非“恋旧”。在这个意义上,阿兰·雷乃的那部《生活像小说》里一个短短段落,更忠实于梅里爱的电影精神:戏仿和反讽消解了悲情,始终用梦的清澈双眼审视现实的荒诞。 《后裔》最佳改编剧本 如果要问“亚历山大·佩恩的电影到底好在哪里”,我想我会借用尼古拉斯·雷说过的一句话:电影首先是关于体验。佩恩是美国电影圈难得一个有书卷气又不吊书袋的导演,他的电影里,有诙谐,有自嘲,有失落,而每一种情绪,都始于内心心底,始于皮肤的感触,所以他的电影里既有机灵俏皮的敏锐观察,更有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 《后裔》延续了之前《杯酒人生》和《关于施密特》的风格,甚至更松散,冲淡平和,没什么事,只是日常里琐碎的片段,但全部的人生就沉淀在这些琐碎里。《后裔》欠缺一张杰作的面孔,事实上佩恩根本是个抗拒杰作的人,他的电影首先是一种从容顺畅的呼吸节奏,总是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一个错愕,深呼吸之后,心头划过一阵尖锐的痛,然后再慢慢释然。和他合作多年的编剧说得好:“佩恩的电影,底色是温柔的,因为他心底存着理解的同情。” 原载:《文汇报》2012-03-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