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的中篇小说《天上没有铁丝网》(蒙古文,《花的原野》2011年第1期载;蒙译汉,《民族文学》2011年第11期载),是一部直面现实的力作,表现了草原人对现实的忧虑。自从草牧场分到户,大草原被一条条铁丝网分割得零零碎碎,骏马不能自由驰骋,草原生活失去了悠扬的牧歌情调,人的心理、草原固有的文化都发生了剧烈变化。 60岁的牧民萨勒吉德,心地善良,是一位典型的、承载了民族历史与文化的蒙古人。他的全部世界就是“家乡和乡亲们”。对家乡、对乡亲们的热爱,使得孤身一人、生活贫困的他仍然觉得生活充实、美好。但是有一天,他变了。面对曾经无比热爱的家乡,他伤感,面对曾经无比亲近的乡亲们,他怀疑,一种无边的忧虑甚至恐惧让他无法释怀。 “在这片土地上我活了60年,这几年想起家乡,心里就恐惧。要是离开这里会怎样呢?”于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老牧民萨勒吉德真的悄然远离家乡,爬上了一座叫“天堂台”的山岭。他有太多的情思难以割舍,儿女、前妻南斯拉玛、晚年的意中人米都格达热、好朋友东吉拉……黧黑的面庞上不禁老泪纵横,但他毅然继续向着“天堂台”行进。 在当地,人们敬畏“天堂台”,甚至害怕听到“天堂台”三个字,宁肯在红尘中忍受百般苦难,也不愿提起更不敢前来登临此地。而萨勒吉德却表现得义无反顾,毫不犹豫。是什么让这位善良的老人如此决绝呢? 萨勒吉德的出走,与铁丝网有关。草原上原本没有铁丝网,其遍布草原是近些年的事。萨勒吉德记得那年旗里来了工作队,开会宣传分草牧场到户,说这是解决牧区草场退化等问题的惟一办法。但是不懂人话的牲畜不管你分没分,哪儿的草好就吃到哪儿,甚至可以越过国境线去吃,这肯定影响到人类的制度安排。于是上级干部又说,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就是拉铁丝网,把各家各户的草场同邻家的隔开。就这样,大草原被一道道铁丝网分割开来,原先是“大家的”,现在变成了“你的、我的”。萨勒吉德的家乡就这样面目全非了,以往笼罩牧村温情脉脉的面纱开始消解,古朴的民风开始式微,代之以邻里诉讼、父子纷争、兄弟颉颃、朋友反目、善者沦落、渣滓泛起。这让萨勒吉德难过、伤感。 在整个牧村,惟独萨勒吉德没拉铁丝网,敞开的草场一任牲畜自由出入。在他看来,天赐草原,不惟一家一户,撕扯分割、藩篱阻隔是不可想象的。比邻的牧户朱尔旦自私贪婪,自从分了草场便神气起来,时常跟人吵架,说“自私光荣,人人自私社会才能发展”。萨勒吉德未封闭的草场理所当然地也成了他的牧场。萨勒吉德没说什么,有时候还替他饮牲畜,但心里纳闷:“这是怎么了?”朋友东吉拉看不过,责备了朱尔旦,朱尔旦却反咬一口:“谁让萨勒吉德不拉铁丝网呢?”这让萨勒吉德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吃了亏,反倒是自己有了错。而且自从拉铁丝网分了草场以后,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常常吵架,甚至儿媳还这样说:“你不吃掉别人,就会被别人吃掉”。家乡美,家乡的人好,这是萨勒吉德的信念,也是他生活的全部理由和全部意义。可现在,他的信念被颠覆了,这让他深为疑惑,也深感痛苦。 尤其让萨勒吉德接受不了的是,由于没拉铁丝网,上级干部当众批评和奚落他,旗领导也觉得脸面无光,批评他。这让他难以接受,更不能理解。他想:“我没跟任何人过不去,怎么所有的错都是我的了呢?”拉了铁丝网的各个跟仇敌似的,难道领导就鼓励这糟糕透顶的事情吗?萨勒吉德觉得世道有点不可思议了,是非似乎不太清楚了,人心变得无法理解了。生活了60年的家园终成异己之乡,倾注几十年情感的家乡人成了异化的人。发自人性深处的悲哀,终致萨勒吉德出走。 人物形象是文学作品的灵魂。萨勒吉德这样的人物在蒙古牧区具有普遍性,可以说在牧区随便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牧民,可能就是萨勒吉德的生活原型。作品的高明之处在于人物贴近生活,让读者能够读出历史的变迁以及特定的文化韵味。 萨勒吉德体现了蒙古人世代传承的悲悯情怀和善良品德。“心地善良而利他”,这是村民对他的评价。他一辈子贫穷,但深入骨髓的悲悯情怀、善良品德在他身上恰如春天的花、秋后的果。谁家活多忙不过来,肯定有他在帮忙;谁家娶亲嫁女,肯定有他的身影在张罗;谁家老人病重或小孩过生日,他肯定倾囊相助,即使是和自己有过节的人。 萨勒吉德这一形象,浓缩了草原地区自然状态下人们牧歌般的文化心态。敬畏自然,与生态和谐相处,这是蒙古牧民典型的文化心理特征。萨勒吉德对家乡、对草原一往情深,而草原被纵横交错的铁丝网分割,人事也随之混乱,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因而宁肯自己的牧场不拉铁丝网,任由他人的牲畜进入,也要保留内心向往和珍视的一方天地、一种状态。当他深知牧歌唱尽、无力回天时,情愿出走去向“天堂”,也要在心中保留那远去的美好。在去往“天堂台”的路上,他最后一次以悲悯的目光回望生活了60年,而现在已物是人非的家乡时,他悲伤怅惘,热泪盈眶。 萨勒吉德性情温厚、宽容、朴实,浓缩了蒙古牧民性格的普遍特征。萨勒吉德虽然生计潦倒,但微笑总是挂在脸上,即使吃了亏、受了骗,也不往心里去,淳朴如处子。这绝不是不幸不争的怯懦表现,也不是庸痹麻木的愚滞无为,而是一个民族淡然豁达的品性在牧民身上的表现。这是一种深刻的豁达、超然的朴实,但也不是没有底线。一个政府官员当着他所热爱的乡亲们的面讽刺羞辱他,等于打碎了他所有美好的向往,冲破了他的心理所能承受的底线。作为一个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普通牧民,他无力抗衡代表社会主流的这种强势,只好以出走作出回应。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 萨勒吉德爱得深沉、无私。他深爱他的妻子南斯拉玛,就因为自己太穷,不善料理生计,又乐善好施,妻儿跟着他受苦。终于有一天他醒悟,与其如此,不如让妻儿离开自己。离婚后,萨勒吉德将家里几头牛、一百多只羊全部送给妻儿,诚心祈愿她能过上好日子。后来南斯拉玛嫁给了自己的好朋友东吉拉,他这才一块石头落地般放了心。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在萨勒吉德那里是理所当然,这是一种真爱,是无私的爱。南斯拉玛和东吉拉也没有忘了萨勒吉德,总是惦念着不会生活的他。力所能及地照顾他,成了这对夫妇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作为草原之子的作家阿云嘎,以铁丝网为象征,紧紧围绕萨勒吉德这一人物主线展开故事情节,揭示了牧区的现状和人们的生存状态。故事裹挟着思想,思想引领着情节与人物,表达了对草原和草原上的人们的深深忧虑。阿云嘎以收敛的笔触、平静白描的手法,将笔墨放在细节的描述上,将隐忍的关怀倾注在人们的命运上,倾诉了一种淡远而忧伤的情绪,表达了一种源自文化深处的忧虑。 作家的使命就是深刻地反映生活现实,同时用温暖的人性光辉去照亮人们的心灵,指给人们光明的生活前景。小说进入尾声,走向“天堂台”的萨勒吉德不禁发出疑问:“天上也有铁丝网吗?”这一疑问,让读者的心也跟着萨勒吉德的心猛然一沉。而这更增强了作品的震撼力和厚重感。马塞尔·普鲁斯特曾经感叹:“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但愿草原上牧歌悠扬,萨勒吉德们不再忧虑与绝望。 原载:《文艺报》2012年09月0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