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先有 西安在外人印象中，城墙是方的，街道是直的，路面是平的，完全可以用“四方四正”加以概括。即使本生本土的西安人，也只是在古代帝都的陶醉中司空见惯，并不深悉其中承载着多少看见或看不见的历史文化底蕴、街衢建筑菁华和文物景点魅力。但读梦萌的长篇小说《倾城》，却使人不经意间加深了对这座十几个朝代古都的认知程度，并身临其境地随着故事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沉浮而化出化入、蹀躞连天了。的确，《倾城》关于西安地理环境、历史演变、城市建筑、街衢道路、市井文化、文物景区等的描述，篇幅较大、笔墨详尽、精到细致、生动传神，不但起到推进故事情节、展示人物心路历程和命运演进过程的作用，同时也发挥着文学独特的有别于其它典籍史料的文化保存功能。 纵观国内外小说名著，许多都在地域、区位、建筑、名胜古迹、花草树木等方面极尽铺排渲染之能事，极尽刻画描摹之能事。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正是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贾府的庭院建筑、园林艺术、花草树木等场景，所以我们就轻易记住了大观园这个名字；又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正是连篇累牍地对巴黎的街区、市政厅、贫民窟、教堂建筑等的描写，所以我们就永远忘不了巴黎和巴黎圣母院这个地方。特别是后者，这方面的描写在结构上几乎占去全书三分之一，可见街区和建筑对作品是多么重要。基于此，所以我以为，城市建筑和文物景区无疑是文学的一个地标。 我猜想，作家梦萌可能受《红楼梦》和《巴黎圣母院》的某些影响，抑或耽于一种新写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追求，于是《倾城》也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地标，这就是西安独特的城市建筑、街区道路和旅游景点。作品从宏观方面概括了西安的地理位置和城市特点，如“十一朝古都”、“八水绕长安”、“一棍两碗一缰绳”等。从微观方面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城墙公园、文艺路、书院门、回民区、东大寺、辘轳把巷、西大街的中国槐、北城墙下的合欢树、花木公司的花草和画眉，以及连副大爷和秘书长家的四合院等。在时间链条上，既有唐城与明城、隆庆坊与兴庆宫、骊山汤与华清池等的演变，也有大学区、环城路、立交桥、国际机场、高新科技园、兵马俑博物馆等现代化建筑的崛起，以及超豪华型的芷芫饭店和曌皇大酒店的辉煌。在空间网络上，作品更是全方位地点击了西安自古到今几乎所有的文物古迹、旅游景点和各类建筑的页面，如古城墙、城门楼、钟鼓楼、小雁塔、八仙庵、书院门、护城河、兴庆宫、沉香亭、碑林，以及贯穿城区的纵横中轴线和东西八条路等，这是近处的；远的如秦始皇陵园和兵马俑、骊山和华清池、全真观和楼观台，直至咸阳原上星罗棋布的号称东方金字塔的历代帝王陵冢……显而易见，在这个地标群下，历史与现实相交，建筑与艺术相辉，文物与景区相映，人物与故事相偕……读着读着，人就恍如走在文艺复兴时意大利街头，恍如步入上海世博园区欧洲馆，又恍如站在西安朱雀门前与女主人公麦娜谈论“人活着真好”…… 请看小说对兵马俑馆是如何描述的：无论是面向南北的侧翼之军，还是各朝东西的前锋与后卫之伍，抑或车步相间的中坚部队，都张扬着铁血征战的凛然声色，彪炳着兼并一统的磅礴气象。……旁顾前后左右，武士俑身高均在六尺以上，个个虎背熊腰，彪悍勇猛。又见战袍飘逸，铠甲锃亮，剑戟在握，操戈执盾，铿然欲纵。或肃立，或跪射，或窥视，或牵马，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有的冠戴头盔，有的丝绦束发，有的软帽纶顶。亦或赢滕绑腿，亦或胫缴护腕，亦或轻便勾履，亦或华贵合鞮……端视其详，须发如缕，袂褶欲飘，鞍鞯似真，弓箭凿凿。布局之整肃严谨，手法之粗犷写意，造型之夸张传神，线条之细腻明快，神态之炯然各异，大开了陶俑雕塑之先河。……泱泱数千征人，凡将军，凡校尉，凡司马，凡军候，凡卒长，凡伍长，凡车骑兵，凡弓弩手，大到姿态容貌和服饰标志，小到发型衣扣和目光表情，竟然无一雷同相似…… 再欣赏一下美国总统入城式的盛况：……瓮城、城墙和城门楼经过现代化建筑材料的包装和高新科技的装饰美化，俨然成为一座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唐式宫殿。但见斗拱叠翠，重檐尽染，旃坛嵯差，宫灯通明，旌幡飘逸，红毯铺地。仪仗队均是黄袍马褂，阵容整齐，帜旗遮天，杖具如林。盘龙棍、仙人掌和混天伞都是头一次登场亮相，甚为稀罕耀眼。御林军个个披甲戴盔，执戟操矛，晓勇剿悍，岿然肃立，好不威风凛凛。文武百官则一律长袍锦带，乌纱高靴，握笏恭立，肃然而虔诚。宫娥彩女或掌灯伫于前，或持节侍于后，或匆匆出没于前后左右，皆漂亮靓丽，袅袅婷婷，一副内宫仕女模样……第三重门设有演艺场，或舞绸，或甩袖，或采莲，或奔月； 亦或琵琶掩面，亦或古筝独奏，亦或胡茄踏歌，亦或飞天散花，皆极尽仿唐歌舞之能事，极具天籁神韵之匠心。 不仅如此，作者在做各种艺术呈现时，不是单纯地为了建筑而建筑，为了景点而景点，而是紧紧围绕情节发展、矛盾冲突、人物命运和心路历程而铺排描述的，这对营构典型环境和酿造艺术氛围、凸显人物性格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说麦镇长和连副大爷神游西安名胜是出于潜意识和文化寻根的话，那么以下描述就是纯粹为了推进故事情节发展和展示人物性格而营造的舞台背景。 如对大明宫遗址和曌皇酒店的肆意渲染，似乎在寻觅古与今、富与贫、官与民之间的反差，从而呈示了女主人公麦娜在“旧三大差别”和“新三大差别”之间的彷徨与觉醒； 如对秦始皇兵马俑馆的长幅描述，正切中男女主人公彼时的逃犯心理，并称其为“逃出来的兵马俑”；如麦娜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作品洋洋洒洒地描写了八仙庵的建筑艺术和道教氛围，也是出于其受父亲道教思想熏陶而别无他求的一个选择，这一选择不但强化了她内心“无为无不为”的寻儿苦旅，也为以后儿子回归做好了铺垫； 又如对华清宫和骊山景物的大幅描述，更是基于故事发展和人物性格展示的自然发端与流露。两个情人成了杀人犯，商定明天就去投案自首，所以他们要充分利用所剩不多的时间享受自由，享受大自然，享受失而复得又将得而复失的爱情。这一人性本能和心理需要，使他们更加贪恋地欣赏这里的山水风光和建筑艺术，并在浴室里一遍遍演示“滑”与“凝”的做爱技巧；再说为美国总统举行隆重的入城式，作品不失浓墨重彩地对西安的夜景、城墙、城门楼以及虚拟的大唐宫殿、仪仗队、歌舞表演和欢迎场面等进行了精彩描述和大肆渲染。而这些，对于爱得死去活来，已有孩子又失去孩子，分别五年后重逢又将永远诀别而至今仍不是合法夫妻的一对情侣来说，该是多么渴望和狂欢啊！这种渴望和狂欢，还有犯罪感和虚荣心，才使他们利令智昏地将此作为自己隆重的新婚典礼。如此繁文缛节的描述和汪洋恣肆的铺排，并非节外生枝和故弄玄虚的冗笔闲章，而恰恰是推进情节演进和人物命运发展的“原子反应堆”。 特别是最后一章，两个情人露宿城头，面对法律，面对天亮后投案自首，面对永远的诀别，面对即将失去的爱情和自由，他们内心的恐慌、惊怵、沮丧和沉沦程度可想而知。但人性本能和情爱欲望的“毛毛虫”依然没有轻饶他们，依然用一种叫做侥幸的心理因素蛊惑他们的心智，于是两人重蹈“缠缠绵绵、粘粘糊糊”的情态，久久地在城门楼下相依相偎、缱绻沉迷，历数五年来各自的悲惨遭遇和身为人妻人夫的那份恋情与思念。此刻，短暂的相逢相亲，对他们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正因为如此，作家不惜笔墨地对其身处的城墙和城门楼做了精妙的描写，既对应了他们此刻内心感情的苦恋和思想的苦斗，又为故事最终结局起到推波逐澜的烘托作用。 除此之外，作家对西安的一土一石、一景一物都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敏感和亲昵，所以很容易抓住描写客体的本质特征，并赋予特殊的象征意味。如称古城墙是“一摞古装书简”，称城墙公园自乐班是“秦腔百老汇”，称五路口高架桥是“一尊青铜大鼎”，称新修的环城路和立交桥是“大鹏的翅膀”，称城门楼是“象征吉祥和驱邪的麒麟”，称文艺路市场膨胀拥挤得好似“蚂蚁过会”和田野的“粘粘草”……而且这些象征意味每一处都因人、因时、因地而设定，既符合人物内心活动的节律，又生动形象地道出客体的体态本真，读后耐人寻味和咀嚼。 如果说建筑和景区是文学的一个地标的话，那么反过来说，《倾城》 无疑就是西安的一个地标。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值得探讨和商榷。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2年12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